人们都有自己的童年,都有各式各样的童年的记忆。而我的童年,却是充满了痛苦和斗争,每走一步,都是命运的挣扎,在挣扎中,使我匿得了不少东西。
一九O三年,我出生在河南省光山县大岳畈。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它座落在大别山脚下,鄂豫皖三省的交界处。这里山重岭叠,丘陵起伏,几乎没有多少可耕的土地。而这点仅有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都被地主霸占着。有一首民谣唱道t “青龙河边到牢山,曾、蓝、岳,傅都占完。岳家的水田,傅家的竹园,蓝家的森林,曾家的炭山。”我出生以后,还没看一眼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饥饿早已经在等着我了。
我家是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祖父祖母健在,父辈兄弟三人,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十几人。那年月,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嘴,人多成了灾难,全家合共只有七斗田,终年劳动,不得温饱。所以,我家三代人,都是种地主家的田。
我父亲从早到晚没有话语,没有笑脸,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是贫穷早已把他折磨得象一个小老头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就知道拼死拼活地干活,那有心思管我的事。我母亲只有二十岁,家务劳动这付担子,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没念过书,但是她懂得教育子女的道理;只是方法简单,不是骂,就是打。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我外祖父年轻时,就在南京做裁缝,到老也没娶上媳妇,怏七十岁的时候,返回河南老家,一位好心的同事,可怜他没人照看,便把自己三个女儿中的一个,送给外祖父做了女儿。当时,我母亲已经十几岁了。外祖父去世以后,我母亲为了生活,经人说合,便同我父亲结了婚。我母亲长得俊秀,为人善良,只是由于穷的缘故,使她过早地衰老了。
父亲冷眼看我,母亲骂我打我,好象是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不幸。所以,我对这个家没有一点好感,唯一感到可亲的是我的小妹妹,她长得矮小瘦弱,再饿再冷她也不哭,真叫入可怜。一天到晚,她总是用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看着我。在家里,除了这个可亲的小妹妹,谁也不理睬我。听老人说,我刚会坐的时候便同泥土打交道,在地上滚地上爬,特别是到了夏天,浑身上下都是土,象个小泥猴似的。到我长大一些了,便同一些穷孩子在一起打砖、丢瓦,爬树、下河,捉鸟玩蛇,结伙打架,什么都干,越来越野。我母亲最讨厌我玩蛇,她一嗅到我身上有蛇腥昧,就骂我打我。不知为什么我最喜欢玩蛇,再毒的蛇我也能制服它。大人见了,都说我胆子大,这倒是真的,我从小就不知什么叫怕,这也是穷出来的。听人说蛇是凉的,可以解热,到了夏天,我提了一条几托长十几斤重的大蛇,装进我用竹条编的笼子里,睡觉时,放在身边,还真有点凉气呢。我妈妈看见了,差一点没打到我肩上,硬逼着我把它丢出去。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来,真不敢相信那是我干的。
随着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日益加重,广大农村的经济遭到了严重破坏,千万农户更加贫困,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一九一O年,辛亥革命前夕,我刚满六岁,父母就逼着我去给地主放牛。我知道这不是父母心狠,实在是饿得没办法。我离开家,可以带出一张嘴去,父母亲再也不用看着我挨饿而心疼。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呢!我还没有牛的一半高,在牛肚子底下,我可以不弯腰地穿来走去,怎么能看住一头大水牛呢。我父亲说不去不行,你长大了,应该自己养活自己。没办法,我只好流着眼泪,告别我的小妹妹,离开了自己的家。这时,正是夏天。我身上一丝不挂,只有头上戴着一顶用竹篾编的凉帽莲。早出晚归,浑身上下晒得油黑。打这时候起,我便在牛背上过日子了。
地主的心肠没一个不狠的。我放牛的这家地主,论辈份我叫他叔叔,可是他六亲不认,照样拿我不当人待。他们吃饭,我只能喝他们剩下的汤汤水水。有时候饿得我实在没办法,站也站不住,只好偷偷地去拣点狗吃剩下的东西充饥。有一次地主婆对我说: “呶,油油嘴吧。”我一听很高兴,心想:她发善心了,要给我点肉吃。可是接过来一看,全是煮得发了白的骨头,连点油星星都看不见,丢给狗,它连看也不看一眼。真是人不如狗啊!我气得真想把骨头甩到她脸上,又怕挨打,我小,打不过她,反而白吃亏。“总有一天,我要报这个仇的。”我心里暗暗地发着狠。放牛,每天要出去两趟,每趟回来,还要割一捆牛草背回来。地主看到牛肚子没凸起来,或是牛草没背回来,不是瞪着眼睛骂,就是伸着巴掌打。他骂一声,我回一句,只是不敢说在嘴上。他打一巴掌,我心上刻下一道痕痕,留在我的记忆里,总有一天,我和他算总账。水牛最喜欢泡在水里。有一次,我骑在牛背上,它进了水塘,到了深处,冷不防,它一个猛子扎下去,把我也带进了水里,没了顶。我想,这下子完了,准得淹死。但我心里还明白,我拼命地用手扒水,用脚蹬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露出水面。我第一次知道水的厉害。从此以后,学会了游泳,再也不怕牛扎猛子了。夏天,我整天家晒在火一样的太阳地里,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冬天,我没有棉衣,更没有棉被,到了夜里,我只好铺着稻草,靠在牛身上取暖。这样的苦日子,我实在熬不下去,常常对着牛流眼泪。因为只有牛还用嘴拱拱我,亲亲我,除此之外,还有谁正眼看我,还有谁给我个笑脸呢。我下决心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么大的世界,我不相信没有我吃饭的地方。我快七岁了,不算小了。可是到哪儿去呢?谁会收留我这什么也不会千的孩子呢?熬吧,熬吧,总有一天会熬出头的。天有明有暗,路有始有终,我不相信就没有自己的出头之日。一天傍晚,我把牛绳拴在身上,正走着,只听见后面有人“嗽”的一声追上来,没上没下的把我痛打了一顿,原来是牛吃了他的稻秧。因牛绳长,我走在前面,牛在后面干什么我怎能知道!挨了打,感到很委屈,我把一肚子的气,把所有要说的话,都集中到眼神上。我狠狠地瞅着那个人,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我伤心,我痛苦,我仇恨,一气之下,我把牛绳从身上解下来,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真想不通,为什么有钱有势的人都来欺负我这么个孩子,是不是他们的力气大,能打得过我?要是我能打得过他们,他们是不是还敢这样来欺负我?我想着走着,不觉天已经黑了,到哪儿去过夜呢?回家吗,父母痛打一顿,还要把我送回去;投亲吗?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来想去,没有我安身的地方,只好在山洞里过夜,拿野果充饥。
就在我过着野人生活的时候,听说我小妹妹死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很喜欢我的小妹妹,我离家去放牛那一天,她哭着把我送了很远很远。她到底是死是活,我得回家去看一看。我进了村,还没有到家,小妹妹死的消息就被证实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我小妹妹是被“送生娘娘”收回去了。回到家里,我没有看见我的小妹妹,她已经被埋了。我没有哭,只有恨,恨“送生娘娘”,为什么要把我小妹妹收回去。我坐在家门口一声不响,我好象看到了那个身上背着小孩,手上托着小孩,前脑挂着小孩的“送生娘娘”在朝我笑,还有站在她旁边那些毗牙咧嘴的大鬼小鬼也在瞪着大眼看我。我越看越气,真想一拳把它砸个粉碎,省得让它再去收别人的孩子。想到这儿,我进屋拿一把斧头直朝大庙跑去。
到了庙里,我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几斧头砍下去,就把“送生娘娘”劈倒了。然后我又掉过斧头拼命地砸,把它砸了个粉碎。我还不解恨,又把两边的大鬼小鬼砍倒了。我看着眼前这一堆乱泥,心里很高兴:为自己出了气,也为我妹妹报了仇。我怕被庙里的和尚看见,不敢多停留,便提着斧头回家了。
第二天,我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是长胡子的老头,他们吹胡子瞪眼地在骂我父亲。我站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是自己闯了大祸,说因为我砸了神像,来年全村的人都要遭灾。他们提出的条件是要我家出钱,把砸坏的神像再塑起来,同时还要我家请四桌客,为我赎罪。当时我真想站出去同他们讲理,但是我心里明白,他们谁也不会听我的,连我父亲都在那儿低着头.一声不敢响。那时候,族规胜过王法,谁敢违抗!来人走了以后,我父亲只好到处求亲托友,好容易才把钱凑起来,塑好了神像,请了客,事情才算了结。从此,我家里又背上了一笔债。我闯了这场大祸以后,家里的人更不理睬我,好像一切苦难都是我给家里带来的。我真想跑,可是又没地方去,怕再去过野人生活,只好忍气吞声地在家里等机会。
俗话说:祸不单行。这在旧社会,是穷人听天由命的哲理。我八岁的时候,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更大的灾难临头了。我们家三代人种的田都是地主岳六平的,当时他家只有六口人,土地却有四百多亩,我们全家人都为这个地主干活。地主岳六平本人,在镇上开药铺,不常回家。他老婆是粗脖子,一天夜里,一个长工进了她的房,干了坏事,逢巧被我母亲发现了。我母亲是个实心眼的人,她认为是来了坏人,便大声叫喊“来贼了,快捉贼啊!”她这一叫喊,事情闹大了。地主婆当然不肯把实情说出来。地主为了掩盖她的丑事,硬说是我母亲贼喊捉贼,想半夜来他家偷东西。这一天正是大年三十夜,第二天就是年初一。地主岳六平指着我们全家人骂道:“他妈的,我大米千饭养出贼来了,都给我滚!”狠心的地主,把我家种的田全收回去了,把我们一家人赶了出来。穷人本来就是过年如过关,现在又被地主赶了出来,到哪儿去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穷人没有田就没有命,一家人总得活下去,后来,东托人,西托人,在河东小岳畈找到了另一家地主。为了给他们家干活方便,我们搬了家,住到弛主宅院后面的草屋里。当时,我心里想:地主比那个“送生娘娘”更坏。总有一天,我也要用爷头劈了他。家里本来就穷得揭不开锅,加上几件事情一折腾,日子就更难过了。我再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暗暗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
宣化店是湖北省有名的一个大镇。听说那里有工厂,有商店,有很多很多的人。我想,这样的地方,只要肯出力,一定会找到个吃饭的地方。到了宣化店,一位好心肠的人对我说,有位绘画的老师傅要招个徒弟,问我想不想干?我一听绘画,就懵了,“画”是个什么东西,我根本就不懂。再说,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从来就没有拿过笔杆,怎么个学法呢?可是别的事情一时又找不到,为了混饭吃,我就硬着头皮答应了,并说好第二天去上工。
这位画师傅五十几岁,象个古老先生,还有他的老伴,全家就这两个人。画店临街有四间房子,两间是门面,两间是画室和卧室。听说这位画师本事很大,他能在纸上作画,也能在墙上作画,还会塑各种各样的神像。一听到塑神像,我就反感。我想起了那个“送生娘娘”,想起了我小妹妹的死。所以,我一来到这儿,就感到别扭。名义上我是来学画的,可是他根本不让我动笔,整天家给他做饭、扫地、洗衣服、倒尿壶,一个活蹦活跳的少年,关在屋子里千这些婆婆嬷嬷的事,多没出息。我想离开这里,可是又怕挨饿,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熬。后来日子长了,他看我干活挺卖力气,有时也给我讲点作画的知识,构图啊,线条啊,着色啊,等等。高兴的时侯,还给我讲做人的道理,讲来讲去无非就是要我认真学画,老实做人之类的话,生怕我给他惹出什么祸来。其实我对画慢慢地也有点兴趣了,也安心了一些。我在画上看到了在外面看不到的人和事,什么孙悟空一蹦十万八千里呀,狐狸大仙救苦救难呀,嫦娥奔月呀,还有岳母刺字,天河配,等等。有男有女,有阴间的,也有阳间的,我第一次懂得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光是有杀人的“送生娘娘”,吃人的岳六平,还有做好事的妖精和鬼神,我羡慕孙悟空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崇敬岳飞有那么好的孝心,我心里想:做人就要做他们这样的人。可是,我成天家关在房子里,能学到什么呢?说是来学画,师傅不让我动笔,怎么学呢。老是侍侯他,到哪一天是个头?再说就是学会了作画,也制服不了岳六平,也不能为我妹妹报仇,还是得挨别人的打,受别人的欺负,这样做人怎么行呢。不行,有机会我还得走,一定要学到真正的本事。
听人说河南省登封县有个少林寺,里面有近千名和尚,都是很有能耐的人。他们能飞檐走壁,腾空驾云,枪刀不入;还能长生不老……他们用一个指头就能把人点死,用两个指头就能把人的喉管捏断;对把粗的杉木杆子,两只手一挤,碎得就象火柴杆一样;百八十人也打不了他们一个人。我听了以后,真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好汉。我若是能学到这样的本事,先把天下所有的岳六平统统捏死,看谁还敢欺负穷人。耳听是虚,眼见是真,是虚是真去看看再说。
到了庙里,一位老和尚对我还挺客气,当他知道了我的来意以后,便说:“您长得胖头大脸的,学画有什么出息,学好了拳术才能做个人上人。”我说: “我想学拳行不行?”他说:“你愿意学就行。”我说: “要不要拜师傅?”他说: “你拜也行,不拜也行。”我说:“当和尚我不干,我就是来学拳的。”他说:“那可以。”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天来也行。”老和尚的话,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因为我想看个虚实,当天就留下了。
少林寺真是名不虚传。远看,松柏茂密,古树参天,近看,大殿二殿,前堂后院,方园几百里都是庙上的产业,九百多名和尚就有二百多支匣子枪,所以,不论是官兵还是土匪,谁也不敢到这里来捣乱。这时正是冬天,烤火时,碗口粗的木头,他们不用刀劈斧砍,用手一捏就碎了’一百多斤的大铜锤,他们只用一只手提来提去,就象是拿一根木棍一样,不费半点力气。我看着这一切,嘴上不说,心里佩服。我晴暗下定决心,不走了,学,把他们的东西学到手,走遍天下也不怕。
这一年,我已经十三岁了。在老画师那里,我走的时候,没说干,也没说不千,就离开了他。谁知我来到少林寺不久,老画师也来了,是庙上的和尚请他来画壁画的。正好,我也有事干了,不学拳的时候,就跟着老画师作画。这位老画师虽然保守,但心眼不错,对于我来少林寺学拳,他非但不反对,还鼓励我学。他说: “孬种寸步难行,好汉走遍天下。”从这以后,我也喜欢这位古老先生了,两个人合作得还挺好。
人们常常夸奖功夫深的人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滋味我可是尝到了。中国的拳术,不论是南路还是北派的,不论是朱砂掌还是大红锤,都是真功实气,学到家还真不容易。我来到少林寺以后,真是吃尽了苦头。第一件事就是天不亮起床,还不准小便,据说如果小便,就把元气放跑了。有时憋得小肚子阵阵作痛,想偷偷小便一下,又不敢,因为有老师傅看着。练功房更是吓人,里面阴森森的,上面滴水,四面墙上淌水,地面上存水,不管怎样累,你别想能有个地方坐坐,找个墙靠靠。第一个动作就是吊腿,两条腿轮换着吊,时间长了,骨头象断了一样,老师傅不说话,谁也别想放下来;第二个动作就是跳,一步七尺五,不管大个头小个头,能跳过去也得跳,跳不过去也得跳,一直跳到吃早饭。其它动作还有拳打、脚踢,一天要练好几次,晚上也不停,有时练到深夜,三日肩膀五日腿。开始几天,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样,胳膊褪全不听指挥,连走路,身子都有点摇晃。但是我知道,不受苦中苦,难得功夫深;钢不炼不硬,刀不磨不快。那些老和尚的本事不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吗?怕苦就练不出好功夫。那位老师傅的话一直鼓励着我: “学好拳术做个人上人。”我品味着老师傅“人上人”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没有本事到处受欺负,这是“人下人”;有了本事谁也不怕,这是“人上人”。所以,我下决心在苦中学,苦中练。一年三百六十天,没有停过一天,整整坚持了五年。从十三岁学到十八岁,我已经是一个膀宽腰圆个头高的小伙子了。五年,一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淌了多少汗水,闯过了多少难关。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丈把高的墙,我退后几步,就跳过去了;一般的平房,我也能象飞一样地翻过去,七,八斤重的石头,我一拳下去,可以砸得粉碎,两个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我双手端起来往上一举,顶在头上就走,三、五十个人靠不了我的身……师傅们都夸奖我学得快学得好。
我本来就不是出家当和尚的,我是来学本领的。现在,我感到我学的本领够用了。所以,我想离开这里,去收拾那些欺负人、压迫人的坏蛋。一天晚上,我偷偷地把我的想法对师兄弟讲了,他们好心地问我: “你从前门走还是从后门溜?”我说:“当然是从前门走。”他们说: “从前门走,要打三道门,每道门都有十几个武艺高强的师傅,打败了他们,你算是出师了,放你走;打不败他们,不但走不出去,说不定会被他们打死,打死人是不偿命的,这是老规距,多少年来,没有哪一个人是从前门打如去的。”我一听这话,心里有数了。一天半夜里,我一个人,偷偷地从后门溜了出来。这五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虽然流了汗吃了苦,但是我学到的本领,在以后几十年的革命斗争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离开少林寺以后,我还是常常想念那个地方,怀念那些好心的老师傅。年轻人,头脑简单。原想出了少林寺,去收拾那些欺负人压迫人的坏蛋。可是实际情况与自己想的完全不同,地主有民团武装保护着,官兵手里有枪拿着,我孤单单地一个人,本事再大又有什么用!而且,离开少林寺以后,我仍然被吃饭问题支配着。所以,那时候,我没有想干什么和不想干什么的自由,只要有口饭吃,有什么活就去干什么活。我烧过炭窑,干过漆匠,、骟过牛马,还挑过脚,一次担一百五十斤到二百斤牛皮,走三百二十里路,去武汉,一趟也只能赚三、四元钱。就这样,我东一头西一头,象老鹰打食一样,饥一顿、饱一顿。常年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在这期间,我所接触的人,都同我一样,不但穷得吃不上饭,还得忍气吞声地受侮辱挨打骂。我夜里躺下来常常想:为什么有钱的人那样少,却有那么多的土地和财产,可以作威作福,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毫毛,穷人这么多,却吃不饱,穿不暖,祖祖辈辈被剥削受压迫,而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这是谁定下的规距?难道说穷与富真的是命里注定的吗?这世道就永远不会变吗?
一九二三年,董必武、陈潭秋同志来到大别山,建立和发展党的组织。一九二五年,我的家乡——光山县殷区(殷家棚)也建立了党小组。这些事是后来我才知道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更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就在这一年,经人介绍,我到了汉口一家翻砂厂,当翻砂工人。这家工厂专门生产铁锅。那时候,中国的工业很落后,每道工序都是手工操作。一口铁锅的模子就有一百二十多斤重。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抬来抬去。每个工人都是汗流浃背,除了牙齿是白的,浑身上下全是黑的,就象挖煤的工人一样。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时间的重要:上班下班,倒铁水,开锅模,都要受到时间的限制,早了晚了都不行;我第一次受到纪律的约束,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都要接受工头的监督和工序的限制。如果违犯了纪律,轻则受罚,重则开除。我第一次懂得了团结的重要,不但劳动需要齐心协力,就是对付工头和老板的压迫、剥削,也需要齐心协力。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在我心上深深地扎下了根。
一九二五年,由于军阀混战,把中国搞得四分五裂,千疮百孔。大军阀吴佩孚统治着京汉铁路,大大小小的武夫,有的据山为壬,有的立寨为主;还有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使广大农村经济崩溃,日趋贫困,男女老少,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为了活命,无数的男劳力涌向城市。所以,工厂的老板更加轻视工人,压迫工人,工人没有一点自由,就连上厕所也有人监视。当时的工人,只不过是会说话的活机器。上工的时候,大家拼命干活;下工以后,在工房里,三个一堆,两个一簇,头碰头,脸贴脸地交谈着,议论着。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我猜想一定是在商量什么大事。听说共产党是秘密活动的,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我想去接近他们,可是不等我走过去,他们就不说了,他们谁也不跟我说真话。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了解我的。这时,国民革命军北伐的风声已经吹到武汉三镇,我心里暗暗高兴,出头的日子终于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