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是1949年随南下大军从山东来到浙江的。他这一生,当过放牛娃、干过八路,当过抗日团体农会的会长、任过根据地区委书记和人民政府县长,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长期在大型工业企业从事领导工作。和许多革命老前辈一样,都有一段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为人民民族的解放事业浴血奋战的经历,尤其四十年代初在八路军抗日军政大学山东分校学习战斗的那段惊心动魄日子让他念念不忘,时时向我们几个儿女讲述。记得1970年年12月我和哥哥参军离家前一天夜里他又和我们彻夜长谈------
青少年时的老爸生活在山东新泰西部与沂蒙山交界的穷山沟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放牛娃子。1938年1月党领导的队伍在泰东南离家乡不远的徂徕山拉起武装起义的大旗,建立了抗日武装和根据地。不久八路军山东抗日游击纵队四支队开进了新泰县龙廷乡,抗日烽火迅速燃起。在中共龙廷区委派驻村联络的颜成明、陈正清同志引领下,他走上了抗日救国闹翻身求解放的革命道路,于次年夏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自那时起他一腔热血扑进抗敌斗争的一线,走村串户组织进步农民建立抗日团体、发动群众“吃大户”向地主老财借粮筹款救灾抚助贫困百姓;凭着机智和勇敢带领一帮穷弟兄一举起获富匪户私藏的五十余条枪支,有力支援了党领导的抗日武装------。
1941年3月,经中共新泰六区区委的选派,他从一个山沟沟跨出来的农村青年,进入八路军抗日军政大学山东分校(即抗大一分校)学习。各区选送的赴抗大学习的同志在县里集中后,便避开日伪封锁线沿着山涧小路日宿夜行奔直根据地。此时的抗大一分校设在蒙阴县和费县交界的东蒙山一带抗日根据地里,到校后他被编在五大队二中队(学员习惯称二连),主要进行山地游击战和民运专业培训。那时什么都感到陌生、新鲜啊!根据地和部队的精神面貌生活氛围充满着活力,官兵融洽胜如亲人军民团结胜似一家,大家互相帮助同甘共苦------一个新的天地,深深地感染着他。
一到部队,每人发了一套旧军装、一支老式旧步枪、二发子弹,可子弹袋里却塞满了高粱秸秆,鼓鼓囊囊的。部队训练非常紧张而严格。早晨天蒙蒙亮就集合出操,接着就是端枪瞄准训练,跪姿、座姿、卧姿、立姿、隐蔽侧姿------几天下来,两个胳膊练得酸痛肿胀麻木。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流进眼里,双眼都睁不开,以致连靶心也看不清了,还得继续瞄准。由于子弹很宝贵无法实弹演练,仅有的两粒只能留着杀鬼子。射击训练暂停接着就是跑步训练,日复一始。开始几天还能忍受,慢慢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跑不动了,一天早晨连续跑了十多里地,大家已经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队伍越拉越开。但教员没有发出停步的指令咱们必须继续跑下去,“俺们跑得气也喘不上来了,仿佛肺在胸膛里爆炸啦!头脑一片空白,一阵晕眩,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时,只听教官大声怒吼: ‘杨在浩爬起来!跑!’催促俺继续跑下去------”,老爸常常讲到这里,就停顿片刻,仿佛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老爸接着说,这样每天训练下来,筋疲力尽,浑身像散了架子。脚底磨出水泡,胳膊和腿脖子疼的抬不起来,像是生了场大病。就这样,在抗大一分校日子里,每天摸、爬、滚、打、跑的紧张严格军事技能和强耐力的越野奔袭训练,使每个学员战士渐渐锤炼和积淀了抗日游击战的基础生存能力。政治文化学习是生动活泼的,“爸,那你们还要上课吗?”我问道。“先是上一些基础文化课和游击战的基本知识、要领,以后结合毛主席《论持久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等讲义的原理启发性地讲解在山地农村组织武装、发展武装、群众工作、游击战的指挥作战方式方法,尤其是结合根据地主力与各部队实战情况发动大家评议讨论分析-------”“那时哪有课桌椅凳,都是背包当坐垫,沙地、石板当纸张,实战当实验啊!特别是那几次突围战斗是最实际的教学实验啊------”。
每当就餐前,营区里歌声此起彼伏“铁流两万五千里,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苦斗十年,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威名天下扬------”“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同学们,努力学习,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们的作风,同学们,积极工作,艰苦奋斗,英勇牺牲,我们的传统------”半年多下来,学员们不仅政治思想觉悟和军事技能有了显著的提高,而且体能与耐力也初步具备了应对艰苦恶劣作战环境的要求。
老爸在八路军抗大一分校的十一个月里,部队多次遭遇日寇的突袭和扫荡。1941年11月至12月底近两个月,鬼子聚集和出动了五万多兵力,前后两次对沂蒙地区东蒙山一带实行“铁壁合围”式大扫荡,妄图一举消灭山东抗日革命根据地及其主力。鬼子前一次大合围目标直指蒙山大崮台、枝子沟等处,这正是我中共山东分局机关、鲁中区党委、和抗大一分校的驻地。老爸所在的二连(二中队)有130余人,党员占了90%以上是大队的骨干连队,应该说是很强硬的。在这次突围中,二连和大队警卫连一起承担掩护任务。这天傍晚,上级突然命令大队急行军去占领布袋峪西面高山,以策应掩护省区机关和分校部队。可刚疾速不多时,却迎头遇上从东面、北面两路包抄过来的大批鬼子主力部队,朦胧中只见側对面的大青山东面山头大批鬼子正往上冲。蒙山支脉的大青山绵蜒约二十多华里,因山上长满四季常青的松树柏树茂密翠葱而得名。当时可真是敌强我弱力量悬殊,别看咱们一百三十多号人的骨干连,手中的旧枪不说可每人不到十发子弹,一个战斗小组只有几枚手榴弹,全连连挺机枪都没有更甭说重武器了,真憋屈呀。为保存实力减少牺牲,学员大队只得命令急传后撤。
“俺当时是排里民运委员,连长命三排留下掩护,排长又命俺带领班里陈力德等三位同志迅速去抢占附近一个高地吸引敌寇火力,以掩护大部队后撤突围。俺们边打边向上冲,刚冲到半山腰,可鬼子已占领了大青山东边的一个山头。敌人从山顶用轻重机枪密集地扫射过来,压得大家抬不起头来,只得猫在半山腰的狭缝里。子弹嗖嗖地从头上、身边飞过,溅起的石子、土块四处开花飞蹦……”,老爸一边讲一边用手比划着,我屏住气,仔细地听着他讲下去,生怕漏掉故事中的精彩细节。老爸接着说:敌寇火力扫射了近一个时辰,几十个鬼子叽里哇啦喊叫着冲过来。此时整个部队已经向西北侧的缝隙沿一个地势狭窄的山沟突围冲出去了,而咱们留下作掩护的四位同志已弹尽粮绝,人也打散了。好在天色已黑,大家各自匍匐钻进茂密的草丛里、山石的夹缝中,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我紧紧攥着唯一的手榴弹,心里寻思,咱共产党员拚死也不能叫鬼子抓住,一旦被鬼子发现就拉响同归于尽!此时大批的鬼子兵就站在咱们头顶上,连皮靴的臭味都闻到了。转悠和搜索了老大会儿见没有八路的影子,鬼子们便围坐下来一堆一堆的开始吃饭。喧闹声、饭盒调羹碰磕哐哐作响声乱成一片,还不时传来鬼子战马的阵阵嘶鸣------直到下半夜才离去。
“那时俺们又饿又冷四处无援,一直卷伏在草丛石缝里。鬼子离去渐远后,四周又安静下来了。俺几个才轻轻相互招呼,摸着黑爬了出来,爬到鬼子吃饭的地方,摸索着捡到撒落下的一些空罐头残留的东西和丢弃的剩饭充饥。等天色开始蒙蒙亮时,沿着山坳中的崎岖小道往大部队突围方向奔去……”。就这样,爸和其他三位战友连续昼宿夜行爬山越岭,饿了渴了就靠喝点泉水找点野果子、野菜充饥。凭着学到的野外生存要领,靠着必胜的信念与顽强的意志十多天后终于绕出鬼子的包围圈,找到了自己的连队。那时心里别提多激动啦,就像孩子找到娘呵!
为了坚守来自不易的根据地,大队根据校部命令迅速碾转到东蒙山以东的偏僻小山村进行休整,对这次突围战斗进行分析小结并向校部会合集结。就在11月底,伤心病狂的小鬼子紧接着第二次又集中五万兵力向主力部队和机关横扫过来。夜里大队得到情报,决定再次迅速进入大青山沿东蒙山向西突围,只要进入深山密林之中就可以争取主动。考虑到老爸等人第一次突围的出色表现和奔袭作战能力,连长命他继续带陈力德等四位同志再次为部队作掩护,以最快速度抢占东蒙山向山垭口东面的一个高地吸引敌军的火力。他们边打边跑将鬼子主力向东牵引过去,这边二连掩护大部队沿着山峪西坳谷突围急进。战斗异常激烈,老爸这边人少精悍,机动灵活地穿梭在崎岖陡峭的山岩和茂密的树丛,不断向鬼子射击,拖住了鬼子的部分火力,但敌军(可恨的是其中有熟悉本地的汉奸队即伪军)仍然死死盯住二连这边不放,枪声炮声爆炸声呐喊声厮杀声响彻山谷------。
天渐渐放亮,突然东蒙山顶的望海楼一股敌人居高临下暴雨般地向他们这边扫射过来,死死压住老爸带领的战斗组难以还击更无法策应二连,这样他们五人被敌寇密集的火力隔离开了,与大队失去联系。眼见四周鬼子包抄过来只好左奔右跳向山沟深涧飞奔而去,“俺们当时左手提着枪,右手护住手榴弹和挎包,一口气连续奔跑了三十多里地的样子,摆脱大批鬼子追击后就朝西蒙山方向去寻找大部队踪迹------”他站起来做着奔跑的那样姿势,“俺五位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各区推荐来的骨干,一路上配合非常紧密,没有一个掉队和叫苦,团结的像一个人!一下子把敌人甩开了”此时老爸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知奔走了多少时辰,好象是第二天的上午吧,刚进入西蒙山前沿一个半山坡下遇到了一排的张永仁两位同志,他们是随二连掩护大队突围时被打散的,说到连队已有不少同志负伤、牺牲了------大家互相抱在一起哭了起来,”老爸招呼大家围在一起:队伍虽然打散了可人还在!留着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这个仇一定要报!咱得马上成立战斗小组和党小组。大家推举老爸为头儿,重新带领大伙儿继续上路。快到后晌时,一股伪军又尾追上来,又叫又喊又打枪的。这些狗汉奸忒坏,凭着对当地环境的熟悉为虎作伥为非作歹,沿途一些被掳掠烧毁的山村都是这些汉奸带队和鬼子干的。大家立即分成“二二三”战斗队形蹲伏在几个隐蔽处还击,边打边退向事先议定的蒙山深处的一个山峪口会合,直到天黑时才摆脱了敌寇围堵。此时子弹已全部耗尽,小组里只有几颗手榴弹。他们开始了昼伏夜行的穿越绕行,几天后随身带的干粮也吃光,只能靠野菜野果和一些植物根茎充饥。为了保护百姓不被敌寇残害,他们避开村庄绕离民舍不留经过的踪迹;他们露宿在崇山峻岭间的石坳土穴里,穿梭在冰霖寒霜的草丛树藤林海之中,依靠学过的要领,根据枪声、火光、气味、人语、风向、星辰等判别方向绕开险壑避开敌军可能追围的地域,靠着机智靠着意志靠着一个信念——就是拼了命也要冲出包围找到组织和大部队!
又是十余天过去了,他们在蒙山东北面的羊山,一个被鬼子烧毁的寺庙前找到了正在集结休整的分校部队。当他们向二中队领导报到时,大家兴奋得直跳“大伙儿原以为俺们几个不是牺牲就是被俘虏了,没想到七位都活脱脱的回来了,太棒了!这就是胜利啊!”大青山的突围战斗是异常惨烈的。全连一百三十号人此时剩下九十来人,连长(中队长)重伤已转移另十几人负伤、失踪和被俘,二十多位同志牺牲,指导员程克等同志在掩护大部队突围中子弹打光赤手空拳与鬼子搏斗壮烈牺牲。“程指导员真是个好领导啊,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战士,平易近人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嗨,太可惜了-----”老爸此时眼圈紅了。
一个多月后的次年春节期间,分校部队冒着风雪向东急行军来到日照县境内的橡(香)店村休整。在取得反扫荡胜利暨抗大一分校结业总结会上,老爸因英勇战斗出色地完成掩护任务被评为模范共产党员,受到了大会表彰。走出抗大,经过热血与硝烟洗礼的英雄们又走向新的岗位新的战场,他们就像火炬手把抗日的烽火燃遍齐鲁大地传遍给齐鲁人民------
老爸意味深长地说:“正是俺们在抗大所受到的严格甚至严酷的军事训练,亏得练就了这样的耐力、毅力和技能,否则那时根本无法突围出去啊!”父亲绘声绘色地讲着,兄弟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里的一些扣人心弦的情节,八路军那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英勇气概已深深地印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光阴一瞬七十多年过去了,老爸也离开我们二十余载。而老爸的这段传奇故事却深深刻录在我们的心田,她伴随着我们度过了上山下乡的岁月、参军入伍保卫祖国、进工厂进机关的经历;伴随着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带好下一代的人生历程。我常想,做人不仅要当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更要当好火炬的传递手,照亮世间传承给后人。
作者注:本文依据父亲杨在浩生前的讲述、回忆文稿、“文革”被审查的结论材料等整理加工,本人对文中所述的事实负责。该文作于2015年八月,原文曾发表在中共泰安党史办办的《泰汶春秋》杂志。今作了一点修改补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