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我的第一本相册,在扉页里是父亲的亲笔题字:“1941年11月13日生于延安中央医院”。
父亲和母亲是在1936年冬天结婚的,当时父亲任陕北省委书记,母亲史秀芸任陕北省委妇女部长。抗日战争爆发后,1938年,父亲受命去山东开辟抗日根据地,母亲一同前往。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但当时敌后抗日游击战争激烈残酷,父母转战齐鲁,只能把出生不久的孩子寄养在托儿所。父母不但不可能亲自照料,而且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孩子。因为日寇扫荡,缺吃少穿,缺医少药,在这种极其艰苦的战争时期,我的哥哥出生几个月就不幸夭折了,这对父母是极大的打击。我的出生给父母带来了新的快乐,我生活在他们身边,在延安的窑洞里直到抗战胜利。在这期间父亲还受到了不公正的批判,精心呵护我对父亲和母亲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
我出生不久,有一天夜里突然呼吸困难,憋气,都不会哭了,父母半夜抱着我去找延安中央医院院长。院长很有经验,倒提我双脚照屁股打了一巴掌,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才喘过气,是痰堵住了。父亲后来经常提起这件事,要不是院长那一巴掌,我就没命了。这也是父亲第一次救了我的命。
父母很注意我的营养,在延安当时生活条件很困难,吃的主要是小米和山药蛋。父母的勤务员郭高奎就是我的保姆,为了给我加强营养,父亲特地叫他养了一只奶羊,每天给我喂羊奶。可能羊奶的营养起了作用,使我能熬过以后的重病。
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请求去东北工作,从陕北到东北骑马步行,一路艰辛。我路上经常发烧,只好躺在马车上,到东北又赶上是冬天,我的病也加重了。因为我时常是一躺下就喘不过气来,需要人抱着,母亲身体很不好,我又不让别人抱,我记得经常是父亲坐在床上把我斜抱在怀里,使呼吸通畅一些,有时整夜都无法入睡。起初请了一个苏联大夫,他诊断是得了猩红热,可怎么治也没给治好,差点把我耽误了。父亲着急了,又请了一个日本军医,他很有经验,经过详细的检查,他诊断是得了白喉,而且要赶紧注射白喉血清,晚了就没命了。父亲当时任东满铁路管理局局长,铁路局和东北人民自治军总后勤部是合署办公,父亲心急如火,立刻去找总后勤部的贺诚部长,贺部长叫打开总后勤部的仓库找,还好,翻遍了整个仓库总算找到了两只救命的白喉血清。这药果然是特效,记得好象是注射后的第二天,我就从嗓子里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团白糊糊的东西,马上就觉得不憋气了。日本医生说吐出来就好了,又说吐出的东西传染性极强,要马上挖坑深埋。回想起来,要是没有父亲的悉心照料,亲自为我求医找药,我肯定没命了,这是父亲第二次救了我的命。
父亲在我出生后给我起了个小名叫阿毛,它有着特殊的意义。当时王若飞伯伯的窑洞离我们家很近,我出生后,父亲就去找他商量起个什么名字好,王伯伯去过苏联,会俄文,他说将来革命胜利了,孩子们都会投身到国家的建设中去,俄文的汽车工厂这个词有“阿毛”的发音,叫起来也上口。父亲同样希望将来革命战争结束后,我长大能学技术搞建设,就欣然同意了。父亲后来多次说起给我起名字的故事,名字虽然简单却寄托着父亲对我的期望。可能是命中注定,在父亲的鼓励和支持下,我很小就迷上了无线电,后来进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我的一生也就沿着这条路走了过来。
在许多人的眼里父亲非常严厉,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和蔼可亲的样子,虽然操一口陕北老家的方言,听起来却倍感亲切,就是父亲去世之后,这声音也时常在我耳边响起,使我永远不能忘怀。
1948年,父亲兼任吉林铁路管理局局长和党委书记,我们一家也随父亲一起迁到了吉林市。我还朦胧地记得,当时我们住在一座二层小洋楼里,楼前有一个大院子,父亲和母亲住在楼上,孩子们住在楼下。当时母亲病重,已卧床不起。那时我才6岁多,记得我经常在院子里玩,当听到母亲叫我时,就赶紧跑上楼去,母亲有时和我说几句话,有时叫我拿点东西。有一天晚上突然来了好多人,还有不少医生和护士,脚步匆匆,他们也不让我们上楼了,我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睡着了。现在我已记不清父亲是怎么告诉我母亲去世的消息的,只是清楚的记得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见父亲独自坐在一个小茶几前,茶几上放着纸和笔,他表情痛苦而且凝重,有好长时间都一直在沉思着写着什么。
60多年过去了,我也再没有去过吉林。最近为了收集父亲在吉林工作时的资料,去了吉林市图书馆、档案馆、走访了一些当年在吉林铁路局工作过的老同志。我终于知道父亲在母亲逝世的第二天在写什么了,那是一篇悼词。吉林铁路局为母亲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追悼会是在铁路局俱乐部举行的,会场庄严肃穆,灵前布满了花圈和挽联。到会的有吉林铁路局和吉林省各界代表千余人。据这次我们去访问的一位老同志讲,父亲的悼词很感人。父亲致悼词时很激动,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参加追悼会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父亲在悼词中写到:“你是优秀的共产党员,你的党性是很强的!病中还苛责自己不能为党工作。你的生活作风很朴素,你一生献给党的事业。你对同志的忠诚和蔼,永远刻在同志们的脑子里。你是革命的贤妻,你对我政治上的帮助极大,你开朗了我,指导了我,给我以欣愉与快慰;你对丈夫的体贴无微不至,你病的痛苦了还要避开我,害怕丈夫难过。你是慈祥的革命良母,对儿子们爱护备至。十二月十九日下午八时六分,你离开了人世!你和我们永别了,但你的精神永远留在人间,永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和儿子们将遵循你的遗言奋斗到底!安息吧,秀芸同志!”
记得我上初中时,大概是在1956年,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卧室,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他和母亲参加中共七大的代表证和发给代表的小笔记本。他又走到外屋,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是一本看上去很旧的联共党史,打开书的第一页,有母亲的签名,父亲告诉我这是母亲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时用过的书。接着父亲叫我坐在床边,给我讲起了母亲。他说母亲家境贫寒,13岁时就参加了革命,给秘密的党组织作交通,对1934年陕北游击队攻打安定县城的胜利有不小的功劳。后来在陕北省委、陕甘宁边区党委和山东分局作组织工作和妇女工作,是解放区妇联筹委会委员。她工作出色,对人和蔼,爱护和关心同志,很受大家爱戴。父亲还提到在他受到不公正批判时,母亲在精神上一直安慰他,支持他,还帮他保管重要的证据材料,相信他的冤案总有一天会平反。父亲还说到母亲只有小学文化水平,虽然文化水平低,但学习非常刻苦。又说到母亲后来不幸得了心脏病,当时不懂,治晚了,32岁就去世了,那么年轻,太可惜了。说到最后父亲心情十分沉重,说话也有些哽咽了。说完话,父亲把其中一本七大时发给他们的小笔记本送给了我。我想父亲是想留给我作为对母亲的纪念吧。50多年过去了,父亲也已过世,只有这个小小的笔记本依然静静地留在我身边,令我时常回忆起父亲母亲的往事。
1960年夏,我入伍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习。1961年冬天,黑龙江省发生了严重的铁路瘫痪、运输堵塞问题,父亲受命到哈尔滨铁路局疏通铁路运输。父亲住在北方大厦,因工作繁忙,春节也没有回家。当时正赶上学校放寒假,我就在他那住了几天。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他到哈尔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太忙了,正好那天有点空,要带我去哈尔滨烈士陵园看看我母亲的墓。进了烈士陵园大门,父亲就领我走向左手边的一片小树林,父亲在周围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个地方告诉我说,母亲的灵柩从吉林运到哈尔滨当初就下葬在那,母亲是和朱瑞同一天下葬的,在烈士陵园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接着,父亲缓步走向母亲的陵墓,边走边说,烈士陵园后来重新布局,母亲的墓就被移到了现在的位置。我们走到母亲墓碑的前面默立了一会,然后绕到墓碑后面,这时父亲停下来小声地念起了碑文,还给我解释了几句。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但我感受到他对母亲深深的怀念和对我殷切的期望。
记得我上高中时,有一天正在摆弄家里的一只老旧的小皮箱,父亲看见了,走到我身边,告诉我这只小皮箱的故事。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要求去东北新解放区工作,在我们的行装中有一个小皮箱,一直由母亲照料跟我们辗转,用父亲的话说,“我们走到哪里,你妈就提到哪里”。到承德后,我们改乘火车又先后去了阜新、梅河口、长春、哈尔滨、牡丹江、吉林。在吉林,因积劳成疾母亲不幸病逝了。以后,这只皮箱又由父亲带到了天津、北京。接着,父亲心情沉重地说,1935年陕北发生了错误肃反,他实际上不是肃反的主持人,但在1942年的西北高干会上,高岗把父亲说成肃反的主持人,还说他想当陕北的土皇帝,反对迎接中央红军。他当时不同意这个结论,提出了保留意见并提出申诉。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说起这桩历史陈案。父亲接着又说,从延安出发时,箱子里面装着一些重要的文件,是可以证明他不是肃反主持人的重要证据。父母都坚信冤案总有一天会平反,这些文件就是重要的证明材料,一定要保护好。
“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派经常来抄家,为了保护好这些文件父亲想了好多办法。由于当时形势严峻,担心被关押或被赶出原来的住处,有一天晚上,父亲亲自把这些文件分装在两个装蛋白粉的铁皮桶里并把口封好,叫我把这些铁桶藏到地下室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把门厅里地板上维修留的封口撬开,打着手电筒,抱着铁桶钻进了地下室。从1952年搬进这所住宅,这是我第一次进地下室,在地下室里直不起腰来,里面布满各种管道,我弯着腰四处照了照,在离维修口很远的地方找了一个隐蔽的拐角,将铁桶藏到暖气管道后面比较干燥而且从各个角度都看不到的地方。我灰尘仆仆的出来后,把隐藏的地方给父亲说了说,父亲很满意,还说,希望总有一天能把它们完好的取出来。正如父亲预料的那样,不久父亲去了河南的干校,母亲下放甘肃,子女们也各奔东西,造反派们搬进了那所宅院。
1972年父亲从河南回到了北京,1975年开始了新的工作,家也搬回到了原来的老宅。有一次我从东北出差回北京,父亲叫我把这两只铁桶取了出来,令父亲十分欣慰的是,因为密封得好,放置的地点也好,这些文件一点都没有受损。
父亲后来告诉我,这些文件在1956年他向党中央提出书面申诉,要求重新审查这段历史问题时,成为重要的附件。而且在有些老同志当时对有些事情回忆不清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1959年中央监委作出了对这段历史的审查意见,并在1960年经中共中央批准,为父亲平了反。父亲还对我说过,这些文件是历史的见证,能保存下来很不容易,以后也要保存好。
很久以后我才看到了这些我知道很重要但从来没有看过的文件。父亲尊重历史、尊重事实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09年是父亲的百年诞辰,父亲离我们而去已经5年多了,每当回忆起我的父亲,我都禁不住感慨万分!为他坎坷的人生,为他博大的胸怀,为他忍辱负重的伟大精神,为他对党对人民的拳拳赤子之心!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父亲积极乐观地看待自己的一生。他对自己为创建陕北革命根据地和山东抗日根据地,为新中国的交通运输事业作出的贡献感到自豪,对拥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很满足,对子女们事业有成、孙儿们健康成长很满意。他的晚年生活很充实、很快乐、很安详,平静地走完了95年的传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