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岁月(文/杨新利)

胖胖的a公 发表于2018-05-10 17:32:08

“文革”开始那年,父亲不满47岁,而我刚过16岁。自己对政治懵懵懂懂,完全是抱着一种天真无邪的想法去投身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但是,受“血统论”的影响,自己从当初令人羡慕的“红五类”子弟,转眼之间,便沦落为“黑六类”的狗崽子、“保皇派”,受尽歧视与羞辱,以后又渐渐地淡出运动,成了被边缘化的逍遥派。其中几件与父亲有关的往事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1966年的初夏,我所在的厂职工子弟学校也被卷入到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运动中。由于是群众自发的,运动之初完全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不久,上级党委为了掌控学校的局面,防止发生偏差,也仿效城市的经验,向学校派出工作组来指导运动,没想到两个学校(另一所是省属的半工半读技校)的工作组长竟是父亲!工作组进校后,立即在学校的礼堂召开师生大会进行动员。那天,父亲在会上操着他的山东口音,向大家宣讲了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意义,特别是讲到要通过运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他将“牛鬼蛇神”的“蛇”字念成“sha”(啥音)时,引来同学们的一阵窃笑,有的还在底下轻轻地学舌。接着,父亲希望大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敢于揭发学校中存在的问题,把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时候的学校己全面停课,父亲和工作组定时召集师生代表开碰头会,听汇报,摸情况,对下一阶段的运动作出部署、提出要求。当时,工作组还布署一些出身好、表现积极的学生代表夜里轮流值班巡逻,保护大字报,防止被人破坏。那时,由于思想单纯,大家的警惕性非常高,真以为阶级敌人时刻会出来捣乱,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同学都为能参加夜间巡逻而感到光荣。这样,在工作组的引导下,学校便有条不紊地开展“四大”,通过大字报的形式来揭发学校教学和管理中存在的问题,这期间,除了靠边站的校领导和个别出身不好的教师受到点名批判外,尚未发生被侮辱、体罚等过激行为。但没过多久,厂里率先贴出了“炮打”父亲的大字报,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两个学校,一场“轰赶工作组”的轩然大波立刻在两校师生中掀起,校园里铺天盖地都是要父亲和工作组“滚蛋”的标语,一时间,两个学校陷入了失控的状态。此时己进入盛夏,天气开始炎热起来,我看见父亲那些日子与往常一样,依然每天头顶烈日,汗流浃背地在两个学校之间穿梭。父亲是个怕热的人,喜欢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圆领衫,整天扇子不离手。为了稳定师生们的情绪,他在全校的大会上,手里一边不停地摇着黑纸折扇驱汗,一边反复表态:“我是总厂党委派来的,没有叫我走,是坚决不会走的,撵也不走!打也不走!”大会之后,校园内一度混乱的状态暂时平稳下来,但工作组的威望已大打折扣了。后来,由于工作组在全国被视为运动的绊脚石,各地大中学校都纷纷撤走了工作组,上级部门也很快将派驻两校的工作组和父亲召了回去。但父亲短暂的工作组长经历,日后却成了他“镇压学生运动”的一条主要罪状,不断地遭到两个学校红卫兵组织无休止的揪斗。

“文革”开始不久,斗争的锋芒便很快指向各级领导,这时候,父母亲都成了受冲击的对象。由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母亲有很大的抵触情绪。记得一天中午刚下班,母亲可能在单位里又挨整了,脸上挂着愤懑和委屈的表情,回到家越想越气,便连连向父亲发问:  “文化大革命究竟要整谁?”“有这样搞运动的吗?”当时,  “文化革命的旗手”一一江青突然冒了出来,频频露面,到处煽风点火。这时,母亲像是憋屈了许久,突然脱口冒出了一句话:  “江青她到底想要干什么?!”,话音刚落,父亲立即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我在一旁觉得非常吃惊:妈妈这是怎么了,连这样的话也敢说?隔墙有耳,若是让外人听去,那可不得了!母亲还是想不通,但这时候的父亲自己也正受到冲击,思想上哪会想得通呢?他实在无法替母亲解开心结、做出解释。我看见母亲连午饭也顾不上吃,就跑去找总厂领导,希望能从他们那儿得到满意的答复,这时父亲却没有阻拦她。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时何止是父母亲对那场运动不理解,就是级别再大的领导有谁能明白呢?

    随着运动的逐步深入,批斗各级领导干部之风迅速蔓延,而且愈演愈烈,父亲在当时也是全厂范围内最早被打倒的领导干部之一。那是1966年入冬的一个晚上,造反派要开父亲的批斗会,而父亲为了让我们能接受教育、经受锻炼,要求我们兄弟几个晚上都去参加。说心里话,自己是非常不情愿的,无奈父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去吧!批斗会设在厂前区的总厂食堂,入夜后饭厅里己灯火通明,来了不少人,也有的是来看热闹的,因为批斗的是一个13级的老革命。我们兄弟几个进去后就站在会场的后面,台上台下的景况一目了然。大会一开始,就叫父亲站到台上去,只见父亲在“打倒”他的口号声中从容地走上台站在了一旁。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革命几十年的父亲忽然间竟成了革命对象,过去只有在电影里见到过穷苦农民斗地主恶霸的场景,现在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突然脑袋瓜“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浑身不寒而栗,双腿不住地发抖起来,对会上批判父亲一些什么内容也没有记住。过了许久,自己才慢慢地复原,会场上的乱象又进入了视线:在台上只要父亲对揭发他的问题稍又不同意见,就听见台上台下立刻响起声讨的口号,紧跟着有人会跑上去猛摁父亲的头。这时,我注意到会场里有一个人显得特别兴奋,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还不时地与人交头接耳,用手比比划划的。仔细一看认得此人,他过去曾是父亲的一个下级,由于私心重,个人利益得不到满足,所以对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很明显,他是今天大会的操纵者之一。“文革”一开始,他就以“受压者”自居,带头起来造反,后来又当上了全厂性造反组织的头头,成了疯狂报复父亲的幕后黑手。这也是“文革”以来自己第一次亲历批斗父亲的场面。此后随着运动不断升级,从挂牌戴高帽游街、扫地、弯腰下跪、拳脚相加、为武斗中阵亡的造反派披麻戴孝,直到多次遭棍棒毒打,险些丧命。这一幕幕令人发指的场面都己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记忆中,永远也无法抹去!文革”是一场人为的浩劫,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整人,表现在上层是权力之间的争斗,而在基层则更多地是为少数人的挟私报复披上了“合法”的外衣。由于父亲文革前工作多次调动,因此揪斗他的单位也多。造反派为了批斗的需要,还在家里安装了一部电话机,对父亲可以随叫随到。那段时间,在家里只要听到两种声响,心便砰砰直跳:一个是急促的电话铃响,另一个是楼道里突然响起嘈杂声。两种声响都是不祥之兆:父亲要大祸临头了!不是命令父亲去参加他自己的或其他人的批斗会,就是有人到家里来揪父亲挂牌子去游街。多年后,自己有时仍会在梦中被那揪心的声音所惊醒。

那年冬天,父亲被几所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和厂里的造反派当作“镇压学生运动的刽子手”,押解到省城游街。记得那是个阴霾寒冷的天气,父亲来回是站在敞篷车上,一路的颠簸和刺骨的寒风,父亲回到家就病倒了。这时夜幕刚落下,父亲睡觉的房间光线很暗,我隔着后门缝看见父亲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连经常挂在门后的军绿色的长雨衣也都盖上了。看样子父亲正在发烧,浑身一定冷得够戗。这时,有人轻轻地敲着前门,声音惊动了父亲,他忙喊来母亲去开门,只见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住在前面一幢楼里的苏永茂叔叔,那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正和父亲一样受到猛烈的冲击。听说父亲从省城刚回来就病倒了,便趁着天黑特地过来看看。进屋后,母亲就把前后两扇门都关上了,听不清他们在低语着什么。没过多久,前门又轻轻地响了一下,来人离开了。

白天外面喧嚣闹腾了一天,此时四周渐渐地沉寂下来,只有风儿在呜咽着。路两旁的垂柳枝条随风不停地舞动,昏暗的路灯下,吹落在地上的各种宣传标语、海报及大字报碎纸片时而卷起又时而飞去。家的斜对面是一个食堂,大厅里己亮起了耀眼的灯光,扩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语录歌曲,晚上又要在这里召开不知谁的批斗会了。屋外的风仍在嗖嗖地刮着,窗户框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直愣愣地凝望着窗外的夜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进入1967年,时局更加动荡。由于受到株连,我们兄弟四人都被打入另册,大哥被技工学校里的一伙人当作“死保工作组和父亲”的“保皇派”揪住不放,强令他挂牌扫地;我跟两个弟弟则受到百般歧视,不许参加学校里的任何组织。昔日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也不敢与我们走近了,我们只好整日守在家里。偶尔出去,要是撞见学校里那些造反劲头十足的人,就会有意朝着我们狂呼打倒父亲的口号,甚至有的还会到跟前故意起哄进行挑逗。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整天卷缩在家里,不敢出屋门半步。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天天撵着我们出去看大字报,反复动员我们要到斗争的第一线,到群众中去经风雨见世面。也许父亲后来确实体谅到我们的苦衷和难处,借着正兴起“步行串联”的时机,同意大弟和我、还有姐姐,暂时到山东老家避避风头再说。我们姐弟仨头一次在父母亲的老家待了一个多月。记得回来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们没敢惊动父母亲,一声不响地站在家门口,没有马上敲门进去。借着晨曦,门板上的一张大字报赫然进入我们的视线。这是一张落款为“红旗战斗队”的“勒令”,措辞非常强硬,我和弟弟被冠以“狗崽子”,逼我们交出“黑材料”,揭发父亲和工作组的“罪行”,还命我们速从山东老家滚回来云云。看着看着,我一下子懵了:才离开家一个多月,自己怎么也成了运动的靶子?只听“吱”的一声响,门被轻轻拉开了,或许听见门外有动静,父亲披着棉袄出来看看,见到是我们回来了十分惊喜。一个多月不见,父亲明显苍老了,腮帮上的胡须茬子长长的,估计有好几天没有刮脸了,额头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回头瞥了一眼门上的“勒令”,又朝我们抿嘴笑了笑,尽管没说什么,我们也清楚,父亲是在掩饰内心深处的隐忧与无奈。三月的江南早晨屋外仍然寒气袭人,父亲心疼地催着我们进了房间,接下来,便关切地询问起老家方面的情况。

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父母亲温暖的怀抱!以后,只要回想起在那个难忘的清晨所发生的一幕,就会有一种悲酸的感觉涌上心头……

果然不出所料,回到家后的第二天傍晚,一群戴着红臂章的人趾高气昂地闯进家里,原来他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有“红五类”的光坏罩着,个个都神气活现的样子,一进屋便吵着要我和弟弟交出所谓的“黑材料”。他们所说的“黑材料”,是指工作组布置任务的记录以及所谓密报的黑名单等。接着又把我们住的房间翻腾了遍,一无所获后,便高喊着口号沮丧地离开了。这时,我看见父亲站在他的房间里,望着眼前这群满脸稚气、不谙世故的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苦笑。

迫于巨大压力,只能表明了立场和态度,他们才能放过我们,否则,不但不肯轻易罢手,相反还会迁怒于父亲。与弟弟合计好后,便草草地书写了一份“批判工作组”的大字报,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对于我们的举动,父亲心里是清楚的,他还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我们写的内容,没说什么就离开了。之后,我们就把它贴到学校去了。那个时候,“文革”己开展快有一年了,有些政策渐渐开始明朗起来,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提法己见诸报端。或许是多种原因的结果,但自从这张大字报贴出去之后,没见有人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还隐约地感觉到在一些公众场合,那种用异样目光审视我们的人也渐渐地少了。再到后来,我们也能和正常人一样上街去浏览大字报,还能旁观各种名目的群众大会了,更重要的是能给父亲带回一些他所关心的信息和动向。看到这些,父亲很长时间紧锁的眉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从心底里为我们的困境有了明显改善而感到宽慰。

“文革”中有两件小事,我至今回想起来仍五味杂陈,心里特别不好受。两件事一前一后,都发生在1967年的夏天。先是父亲的腰被造反派打成重伤,直不起身来,行走都非常吃力。那时,厂里的职工医院成了武斗据点早己不门诊了,父亲只能去县城医院去看病。那天我搀扶着父亲一起去的。厂里距县城有10多里的路程,去时还比较顺利,坐的是公交汽车。到了县医院后,父亲看的是骨外科,正巧在父亲前头候诊的是叫苏亚民的老干部,父亲和他很熟,也被造反派打成了重伤,一脸愁苦的样子。见了面,两人只是相互点了点头,问了问病情,没有多说什么话。等父亲看完病,己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就往回赶。由于当时往返厂区的公交车班次很少,又临近中午,候车的人特别多。等班车一到,人群像发疯似的朝车门口拥去。为了给父亲抢个座位,我不顾一切地往人群里挤。那时我人瘦年纪又轻,很快就挤进了车厢,在车厢的尾部抢占到了一个空座位,我喜出望外特别高兴。等我回头去看父亲时,车厢里早己涌进了不少乘客,连走道里都挤满了人。只见父亲也上来了,站在车门处,被夹在人群中间动弹不得。他透过人缝看到了我,虽然近在咫尺,父亲却根本无法挤过来,我也只能远远望着父亲一一千着急!虽然班车行驶的时间不长,但父亲却忍着伤痛一路站着回到了家。没过几天,我在游泳时不慎将腰扭伤,真是疼痛难忍。父亲见状,不顾自己腰伤还没有好利索,又是帮我按摩,又是替我敷膏药。几次过后,自己便伤愈康复,又欢蹦乱跳地下水游泳去了。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每次回想起这两件事,我就会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在隐隐作痛:在父亲有难时,为什么没能尽上一份做儿子的孝心?而当自己有了一点小病,却能及时享受到父爱的温暖呢?

父亲的命运时刻牵动着我们的心。在那段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抱成一团,共度难关。1968年下半年起,随着各级“三结合”革命委员会的建立,一些领导干部陆续得到解放,在被“结合”之前,都要公开进行表态,无非就是表明对过去所犯错误有悔改的态度,以及对群众的批判要正确对待保证不翻案等等,这些都要写成大字报张贴出去。这年深秋,父亲接到通知要他准备一份深刻的检查,写成大字报贴出去。对于父亲和我们全家来说,这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几天,父亲又重新整理和修改以前写过的交代材料,由于我爱好美术字,所以抄写大字报的任务就由我来担当。我们父子俩各在一个房间,一边是父亲伏案用笔一页一页地誊在稿纸上,一边是由我再用毛笔一张一张地抄成大字报,每当抄写完一张,我就会到父亲那里去取新写好的底稿。碰到太潦草的字迹难以辨认时,自己就拿去问父亲。就这样,两个房间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终于完成了抄写的任务。望着摊在地板上和床铺上一张张大字报,闻着满屋子的墨香,父亲和我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接下来还要把写好的大字报张贴出去,父亲和我们又用面粉调成浆糊烧好。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时,我们弟兄几个才怀抱着厚厚的一摞叠好的大字报,提着浆糊桶,快速地把“检查书”贴在大批判专栏上。没过多久,父亲被解放了。

当父亲重新工作以后,我就远赴外地,先是下乡务农,继而又招工进厂,再也没有调回到父亲的身边。满打满算,从小到大和父亲真正在一起生活也就是20年的时间。后来,父亲的沉浮只是在每次探家或在通信中了解到一些,但他的健康状况仍是我最为牵挂的,直到他离开人世。每当回忆起动荡岁月中那些辛酸往事时,自己便会更加怀念父亲,怀念父子间绵长的情结。

2011年4月写于上海雍景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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