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标准形象是:浅灰色衬衫,挽着袖子;蓝布长裤,褐色半旧皮带,布鞋。28寸的“双杠”自行车,推着。或者,边嗑瓜子,边信步朝前走,步幅不大,是去买什么吧。或者,圆领汗衫,在吃一大碗剩菜炒的回锅饭。早晨的阳光,已经让他头顶上渗出了汗滴。20年的时间,记忆可能模糊,但我清晰记得,他生前最后一次跟我作别时,穿的就是圆领汗衫和深色裤子。不知为什么,当时就想多看他一眼,所以记住了他的背影。
夏日的午后,他戴着老花镜,在躺椅里看《参考消息》。之后,常用自制的小刀,把瓜瓤片出来,用手拿着吃。
他吃什么都很香,还能做几个拿手的,像酥松的油饼,黄澄澄的莪子烧鸡,都是我记忆中绝对的美
味。还试过很多“新奇古怪”的东西。有“酸梅菌”,放在北屋的角落。我曾经掀盖看过,实在不敢下口。只是某个夏天的傍晚,回来渴极,无法,只能咬牙灌了一大缸。还有蚂蚁粉,治疗风湿,好像是南京出产的。还有一大堆草根,说是“虫草”,好像总是铺在一张篾箩里摆在院子中晾着。
他喜欢喝茶。粗茶,一大缸。先把茶沫吹去,再大口喝。他洗脸、洗澡,总是一条很1日的毛巾,用香皂,用力地投、用力地擦。见识过他自创的体操,有一种左右开弓的,他命名为“刨地”。他有时脾气很大。有个气筒,已经破烂不堪,我再三弄坏。又一次弄坏后,实在想不出借口,便偷偷摆在门廊,等他用了便可嫁祸。他开始不觉,但终于发现气筒又坏,就大喝一声,直接把它拽在院子地下,气筒真变成了“出气筒”。多数时候,他还是一个人“鼓捣”着自己的事情,旁人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可谁也没注意,院子里就多了一个干草笼子,里面趴着个碧绿剔透、精神矍铄的蝈蝈,一阵凉风吹过,便“宜尔子孙,振振兮”地高歌欢唱。
喜欢孙悟空的时候,他给我做了“金箍棒”,很长的一根。漆上明黄的漆,两头有蓝色的圈圈。曾提棍,走在中央大道下班的人流中,引来一片注目。喜欢佐罗的时候,他给我披上他的外衣,像是侠客的斗篷。还陪我对打。喜欢隋唐演义的时候,他照着小人书给我做了“铁鞭”和佩剑,外形之逼真,让朋友们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他给我的礼物。最后一个礼物,是一把玩具左轮枪,填上火药,可以打得啪啪作响的那种。他已经做不了了,就买了给我吧。
他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特别是对越长越大的孙子。只记得一个寒假,我发烧在床,跟他说想吃胡柚,他就剥了几个,盛在盘子里端给我,站在一旁看我吃完。现在每次吃柚子,都能想起那几个柚子的味道。
春节,是他最高兴的时候,看到男女老幼,全家集合,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为了给探亲的儿孙们腾地方,他可以睡窄小的钢丝床。一家团圆的年夜饭上,他会喝到微醺,然后借着酒意享受那暖入心肠的/L孙之福。
在他离去后的20年中,逐渐听说了他曾经的生活际遇,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小时候在家乡的行迹。我时常闭上眼,幻想出这样一幅画面:不远处的山岗上,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旁边草窝里,躺着个少年,吹着口琴,在看天上的流云。是啊,那就是爷爷的少年时代吧。家乡的全名,就是这个长大后的少年告诉给我听的。记得当时我就把手摊开,看掌中的“小洼”到底多大,看着看着,仿佛家乡就在手中了。
2011年5月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