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好汉
王枝茂是荣成虎山镇台上村人,这里位于荣成南部地带的正当中,距石岛街三十来里地,是个不大的山村。他1899年出生于斯,1993年谢世于斯,寿高95岁。当年台上村北有条人称雨夼的山沟,山泉清冽,潺潺不息,放在今天能充当矿泉水。村南有条大道,通往四乡八邻。村西头隔条小道,有个场院,场上有座青石垒墙海草苫顶坐北朝南的四间场屋。这就是王枝茂的家,也是他带领的特务队活动的“据点”。
王枝茂身材高大,敦厚壮实,晚年的照片上尽管苍苍老矣,但面容坚毅,目光犀利,耳长口阔,须髯恣肆,身着攀纽对襟土布衣,依然是一副英武好汉的神色。
历史上,荣成乡间就有习拳练武的传统,到了民国初年更是蔚然成风。王枝茂在这种尚武民俗的熏陶下,打小就学了一身的武艺。没练过功夫的普通人,他自己对付三个两个是“轻了了”的事。那时,乡人称武术为“武把子”,乡间遍设“拳脚房”。有资料记载,“仅石岛一地就由姜华亭、毕庶玉、王枝茂、单玉珍、沙国政等开设了五家拳房。”列出的五家拳房中,王枝茂的大名赫然其三,可见其拳脚功夫有目共睹。而名列其五的沙国政,其武术造诣更非同小可。他名书谟,字国政,曾用名沙石慕,建国后任过云南省武术馆馆长等职,“一手培养之学生,有获全国武术冠军者四十余名,亚季军五十五名。”还被国家授予“新中国体育运动开拓者”荣誉称号。少林弟子、武术将军、任过胶东军区司令员的许世友,曾出其不意地和他暗中过招,沙不露声色地化解暗招,颇得老将军嘉许。王枝茂和他不仅是武友,更是挚友。抗战初期,石岛盐警局长王兴仁拉队伍的时候,两人曾在其部分别担任十三、十四中队长。沙还将自己家族中侄女辈的一位姑娘许配给王枝茂的弟弟为媳,可惜此女过门没一年就病逝了。
仅靠在乡种地难以养活家人,王枝茂去石岛开了个火食铺。此地方言,称烧饼为“火食”。靠着这个烤烧饼的小铺子,他补贴家用,供儿子上学,可能就是这时候介入了石岛商会的事务。《荣成市志》记载,“1927年(民国16年),石岛商会创办商团”。商团是旧中国商会在城市中组织的武装,孙中山说“商团和警察的责任,是维持治安的。”应该是出于对王枝茂人品和拳脚功夫的认可,他成了石岛商团的一个“中层干部”,大概是相当于排长、中队长之类的职位。
王枝茂为人正派,性豪爽,有霸气,见不得欺压百姓的邪行。在这个职位上,他行侠仗义,做了不少深得人心的好事,在石岛百姓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有次逢集,他看到有个老头在路边流泪,就问怎么回事。老头说,他来赶集,卖搂草的“抓齿”,不成想被张七带人全抢走了。张七是个混市的泼皮无赖,常干这样欺行霸市欺负乡人的坏事。王枝茂听了后勃然大怒,带着人沿街寻查。迎面遇上张七后,当即下令把他绑了,抽出腰带就打,边打边问抓齿哪去了?张说是让手下人拿去卖了。王说赶紧都给我收回来,还给老头。此时集上四乡来的人都在看,回去后口口相传,王枝茂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日伪克星
抗战爆发后,王枝茂从1938年起就与共产党建立了联系,参加抗日活动。他儿子还记得,上级曾派张越给王枝茂送来委任状,给的番号和职务是八路军山东第五支队第十二大队大队长。这个大队曾招了一些兵,其中一个叫宋忠贤的,后来转入主力部队,历经战争锻炼,成为人民军队的高级将领,担任过31军军长。
1940年2月,日本军队侵占石岛。石岛战略位置十分重要,鬼子控制得很严。共产党、八路军更是重视这一重镇,调集各方面力量,在石岛开展抗日武装斗争。胶东军区和东海军分区委派王枝茂,专门成立了东海特务队,在石岛一带搜集敌伪情报,开展以敌工工作为中心的抗日斗争。这个特务队的队员全是亲兄弟、儿子和乡里近邻。除了王枝茂,还有他的三个弟弟,王枝增、王枝峰、王枝桥,还有个“门里同辈”的邻居王枝琪;再就是他14岁的长子王荣光,负责里外联系。胶东军区派敌工科的联络员解魁到特务队当书记, 对外称文书,总共就这几个人。上级还给特务队发了关防,也就是大印,有近一捺长,寸许宽。开始没有一枪一弹,后来有了三只“撸子”手枪,王枝茂的是支十三响撸子,王枝桥也有支撸子,王荣光的那支是个马牌撸子。他们的直接上级是解魁的小学同学、胶东军区敌工科股长张越和后来的胶东军区敌工部长辛冠吾。这两人都是胶东革命史上重要的敌工、情报干部,他俩常来传达指示,给特务队部署任务。王荣光还记得张越个子高大,长得比他爹还魁梧,每次来都是在夜里,身上衣服汗得透透的,脚上鞋“湿啦啦”的,满是泥水,往地下一甩就抬腿上炕。就是这么七八个人,三支撸子手枪,他们这个特务队四处活动,不分黑白地袭扰、打击敌伪,把石岛、车脚河等据点的鬼子、二鬼子搅得惶恐不安,视他们为克星。日伪甚至挂出悬赏:抓到王枝茂,赏金一万元。
石岛的伪军头子叫唐焕章,既当二鬼子又当特务,是个大汉奸,咱们这面早就想把他消灭掉。那一天,王枝茂侦知唐焕章在小老婆家,就和另一个队员,大清早闯上门去,隔着窗户看到唐在家里,上去就是一枪。该着这小子命大,枪响时正好他小老婆起身,挡住子弹,他跳出后窗跑了,侥幸躲过一劫。虽然小命没丢,但他打心眼里害怕王枝茂。
后来,唐找人传话,要和王枝茂单独“谈谈”。约定在离车脚河据点不远处的一个庙里,拂晓见面,就他俩,谁也不准带人。王枝茂直率坦诚,不疑有他,也仗着艺高胆大,就打算自己单刀赴会。他儿子聪明,知道汉奸特务的狡诈,不相信唐焕章会像说的那么老实,坚决不让老爹自己去,一定要带枪陪着,还让王枝琪去庙里埋伏。
到了会面时候,大门一开,王枝茂就见到唐焕章带着卫士,还跟着一条狼犬。卫士手里提着匣子枪,枪上机头大张,只要抬手一搂火,自己就要吃亏。凭着久经沙场的经验,王见到此情,一点也没打“哏”,疾步上前把唐抱住,紧紧搂在一起,高声说唐兄你来了。同时,对身后的儿子边使眼色边说,那是条疯狗。王荣光小小年纪机灵敏捷,心想是条疯狗,那还不赶紧打死,左手抽出裤袋里的马牌撸子,甩手一枪正中狗头,把那狼犬击毙在地。唐的卫士顿时傻眼:主子和对手抱在一起,无法开枪;对方先开火举枪,占了先机,也不敢开枪;于是,悄悄关了机头。在里屋埋伏的王枝琪,这时也故意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唐焕章一看对方准备周全,己方大势已去,阴谋无法得逞,就松手弯腰,鞠了一躬,说声王兄对不起,灰溜溜地走了。
东海军分区政委仲曦东听说这件事后,严厉批评王枝茂:你要抓了唐焕章,咱们得优待俘虏;要是他们抓了你,你脑袋挂上石岛电线杆子不说,他们还能得到一万赏金;你这算的什么账,哪本哪利啊?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干了。这位仲曦东,建国后授少将衔,任过驻外大使和外交部副部长,领导了非洲坦赞铁路援建工程,是著名的将军大使之一,深得周恩来赏识。就是他十分爱护王枝茂,一再告诫他千万不能过于冒险。副司令于得水说:王队长啊,在鬼子那里值一万赏金的人头不多啊。仲政委还亲自指定让王枝茂的儿子王荣光担任地下联络员,王荣光手里的那支马牌撸子,也是钟政委批给的。
特务队的首要任务是搞情报。那时候,八路军缺医少药,很多负伤的战士因没药抢救而牺牲。有次,王枝茂他们搞到石岛鬼子医院从日本运来一批药品的情报,上报后东海分区立即采取行动,发动五千民兵,四面开花一齐袭扰周边的各个据点。鬼子伪军紧张起来,立即上炮楼抵御。乘此时机,我军部队按特务队侦察清楚的进出路线,摸进日军医院,把里面的医疗器材和新到的药品,连锅端地搬了个一干二净。
那些年,王枝茂的大名在荣成南乡石岛附近的日伪心目中威震一方,凭着“东海特务队王队长”的名号,就不止一次地从二鬼子和汉奸手中搞到枪支弹药。常常有站岗的二鬼子,一见到王枝茂就扭过身去背着脸,装着没看见,也怕王枝茂认出他来。
机智勇敢
日伪们这么忌惮王枝茂是有原因的,他带着特务队不仅敢打敢斗,勇敢不怕死,而且机智灵活,“大大地狡猾”,搞得鬼子汉奸防不胜防。
那个时候,贴标语是抗日宣传的重要手段。把标语贴进石岛、贴进鬼子据点,既能鼓舞群众抗日斗志,又能动摇日伪的军心。王枝茂他们就想出各种办法贴标语,常常是夜晚悄悄摸进去,把标语贴上,天明前悄悄撤走。天一亮鬼子、二鬼子就看到了,惊呼八路进了石岛街。
有年冬天,王枝茂他们发现夜间站岗的伪军有个规律,先是背倚墙站着,过会儿就出去走走,走完了再回老地方背墙靠着。特务队就把标语有字的正面抹上地瓜糊,无字的反面抹上浆糊,瞅着天亮前最后一班岗最后一趟往外走的时候,把地瓜糊那面贴到墙上。那哨兵折回来往墙上一靠,抹浆糊的那面就粘到他后背。等天亮下岗往回走的时候,满街的老百姓看到八路的标语贴到二鬼子的脊梁盖上,都捂嘴窃笑。
唐焕章家里仗着汉奸权势,在石岛倒腾大烟。王枝茂听说了,就带着王枝桥,化装成买大烟的,骗过大门外的岗哨闯进院里。在敲房门的时候,趁屋里人看不到,一边敲门一边把标语贴到门框两边,等里面人开门,进去买了大烟迅速离开。待唐家发现时,石岛街上的人都知道抗日标语贴进大汉奸的家里了。
唐焕章治不了王枝茂,就把王的老父亲抓去,想以此要挟特务队。王枝茂毫不动摇,当即找内线关系给唐焕章送去一封信,说是我有老爹你也有老爹,你能怎么对待俺爹,我就能怎么收拾你爹。俺爹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就灭你九族。唐的老家在马山寨唐家庄,离得并不远,也知道王枝茂有能耐说到做到,吓得赶紧把王老爹送到饭馆里。这个饭馆是王枝茂同村人开的,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没几天就送回家去。王老爹受了气心里不爽,朝着儿子大发雷霆。王枝茂陪笑说,爹啊,别家的爹被二鬼子抓去,不是骂就是打。你去了不打不骂,还下馆子好吃好喝地伺候,这样好事上哪去找,你别不以为好。说得大家都笑。
真枪实弹打起来,他们更是不怕死,常常不要命地以少博多。车脚河据点每晚都安排四道岗,外面桥上两头各一个,大门口又里外各一个。有天半夜,桥头的两道岗都是咱们做工作争取过来的内线,特务队觉得机会难得,打算摸进去,一举拿下据点。王家老四王枝桥是沙国政的高徒,功夫最强,身体最棒,当先锋第一个进去。两个内线把他悄悄放过桥,还让他换上伪军制服。到了第三道岗,他把那哨兵放倒正扭打间,被第四道岗发现喊叫起来,偷袭暴露了。后面的特务队员一听不好,赶紧上前支援。黑灯瞎火中一看,扭打的两人中穿二鬼子衣服的骑在上面,心想坏了,这是王枝桥吃亏了。没顾得细端量,照上面那人就是一枪,说声快撤,扭头就走。他没想到,挨枪的是身着伪军服的王枝桥,子弹从他的嘴里射进去,穿出左腮帮,又打进左肩,再从肩后穿出,一枪打了四个眼,顿时昏了过去,摔进桥下沟底。据点里的日伪军们不知底细,没敢出来追。等醒过来,王枝桥挣扎着爬起来去撵队伍。撤退的特务队发现少了个人,回过头来找,朦胧中看到又来了个伪军,正想上去收拾,一看却是王枝桥。王枝桥看到自己人,身子一软,昏了过去。这次偷袭虽然没成功,鬼子汉奸却被吓得够呛,也充分显示了王枝茂的特务队敢于亮剑拼死相博的战斗精神。
王枝茂带领着东海特务队,这样机智勇敢打击敌人的故事还很多,像将计就计把三十多个假投降的伪军缴了枪、以少胜多端了投敌的大泊子村“老锅子队”、冲进顽军营地救出文登共产党员张学彩的父亲、到峨石村财主家起出勃朗宁手枪、逼着伪区长给八路军搞了两千发子弹,等等,至今都还被民间津津乐道。
有人传说,解放后,王枝茂的小儿子拿了个匣子枪在外面“展扬”,有干部看见后去他家翻,结果在炕席下翻出各种型号的匣子枪几十支。不用问,这纯属讹传。匣子枪虽然威力大,可体积也大,是正规部队公开武装使用的。特务队受任务所限,用的都是撸子手枪,弹匣藏在握把里,体积小,便于携带,有利于隐蔽。但他们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是千真万确的,只是全都上交了。去军分区上交时,仲曦东政委、于得水副司令等首长都很高兴,常常当面表彰鼓励。
淡漠人生
也许是“觉悟不高”,也许是性情散淡,尽管他与仲曦东、于得水、辛冠吾、张越等很多胶东党的重要干部相熟,特务队的文书解魁后来都成了副军级干部,但这位东海特务队长一直不是共产党员。据说是自由惯了,不愿意受党组织严格纪律的约束。
1945年8月鬼子投降,八路军解放石岛,建立石岛特区,后改名石岛市,东海特务队完成了抗日打鬼子的历史使命。当时地方部队纷纷升级到主力部队,很多抗日战士成了职业军人或者脱产干部,王枝茂却经组织同意,带着兄弟们回到台上村老家,继续过着乡村老农种地打粮的平淡生活。尽管有一点地方政府给予在乡退伍军人的微薄津贴,可粗茶淡饭茅屋布衣的日子,是无法和那些功成名就的功臣们在城里的生活相比的。老人心境平和,淡漠地看着人世间的名利待遇、世态炎凉,直到高寿九五静静谢世。有一年,宋忠贤回乡探亲,还专门去台上村看望王枝茂,请他去部队参观。看到现代化武器装备起来的人民军队,他回来高兴地说,这再也不是土八路了。1977年11月,他骑车去赶集,骑到河堤上遇到凌厉冬风,他一手掌车,一手捂着头上的帽子,不留神摔下河堤。在威海市里工作的王荣光急忙回家探望,年近八旬的老爷子毫发无损,埋怨说我好好的你回来弄么?
他那几个一并回乡的兄弟,也一样过着淡漠平静的生活。老二王枝增很早就病逝了。老三王枝峰没有成家,孤身一人去了东北,以后音讯皆无。老四王枝桥负伤后被评为二级伤残军人,政府给了些照顾,到老一直生活在乡里;他有个儿子,现在在威海海事局当副局长。
王家人中最有出息的是给他当地下联络员的长子王荣光,身份暴露后转为地方干部,抗战胜利后做过文登黄山区的各救会长;建国后任过文登专区烈士子女小学校长,山东省威海第一中学支部书记,威海市文教局长,威海市建委主任,从环翠区人大离休。如今,他年逾八八已届米寿,当年的小八路成了目前威海健在的资格最老的老革命了。老人精神矍铄身体健朗,离开本刊编辑部追赶到站的公交汽车时,脚步生风好似年轻人一般。
毛泽东诗词有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王枝茂这样的传奇人物,虽然淡漠人生,甚至还有点传统侠士的草莽气息,但他们出生入死抗日打鬼子的事迹,也当属时势造英雄的今朝风流,永远不会被世人淡忘。(作者:田荣 海岸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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