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横扫辽河北岸。天灰蒙蒙的,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度。战士们顶着寒风,踩着积雪,追着敌人的踪迹紧赶。天擦黑时,部队赶到了闻家台一带,新五军终于又被我们抓住了。
这是一九四八年年初。年前,我们各路大军在东北解放军首长的指挥下,以出敌不意的奔袭动作,突然进到沈阳以北、以西地区,围法库、克彰武,数日内歼敌一个多师,打响了冬季攻势的第一炮。敌人慌了手脚,为保沈阳之安全,忙拼凑起十五个师的兵力,从新民、沈阳、铁岭一线,分左、中、右三路向我们压来。敌人被调动出来了。战斗就是由对左路敌人——新五军的合围开始的。
我们三纵队奉命迂回至法(库)新(民)公路以东,首先把敌人的退路切断,接着便兜着敌人的屁股朝北打,与兄弟部队互相配合,在辽河北岸的雪野里对敌展开了围歼战。几天以来,新五军就像一只被困的野兽,到处乱窜:在深井子、叶家窝棚遭我打击后,先跑到安福屯,又跑到周家屯,最后在我两支部队的夹击下,仓皇逃到了闻家台。闻家台只是个不到三百户人家的小村子。陈林达把他的军部和一个师的残部、一个炮团、一个特务营、以及一大堆后勤辎重,加上个保安团,统统塞进这个点子大的地方,大概是认为我们不会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再去追击它,就是追,他也可以利用闻家台周围这一大片开阔地阻住我们;只要能再坚持那么一两天,另两路敌人往这边一靠拢,也就万无一失了。可是敌人估计错了,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子扑上来四个团,一把揪住,按倒就打……援兵呢,早给它安排了对手,多半是靠不过来了。
天刚黑了下来,闻家台完全湮没在一片炮火中。三营已经打上了,我们还在村外一个斜坡上待命。赶路时出了一身汗,猛一停下,实在冻得不行。战士们在雪地上掏了一个个雪洞,把脚放在里面。卫生员不住地督促大家活动活动,战士们却没有几个动的,都静静地听着。在我们右前方二三百米处正是三营战斗的地方,那里枪声激烈,爆炸的火光一闪一闪,不时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接着又像退潮似地落了下去。凭经验,我们知道三营正在经历一场恶战,而且显然还没有冲进村去。
“营长,怎么样了?”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我。一看,是二连副连长齐继忠同志。他反穿着大衣,头上缠着白毛巾,浑身上下一色白,显得特别洁净。
我告诉他:“打仗千万不能急。三营正在进攻,详细情况还不了解,听枪声,可能碰了钉子。营里已经决定你们连主攻了,一旦上去,要准备打恶仗,打硬仗”。
“首长放心!就是钉子,我们也要把它砸弯,碰断!”他十分兴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来,往我手里一塞,就走了。
原来是一叠决心书。我用手电筒照着翻了一下,尽是一些熟悉的名字:齐继忠、吴登文、常学理、姚善歧,……张张决心书上面差不多都写着:“消灭老对头,誓报血泪仇!“活捉陈林达,争取立新功!”……
的确,陈林达是我们的“老对头”了。四保临江时期,他一直担任进攻临江的主角,想把我们撵进长白山,赶到鸭绿江。我们曾与他多次交手。就是他们,用美国子弹夺去了我们温团长、南营长和许许多多战友的生命。在三纵队,提起陈林达,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的。两年来,我们总想消灭他,现在,他近在眼前,而且处在我们的包围当中,不管他怎样凶,怎样挣扎,这回反正非消灭他不可了!……
突然,通信员小施跑来:“营长,团里命令你赶快带部队上去,接替三营突击1我立刻带着队伍,进到前沿,来到三营刚拿下的一个大院里。院子外面遍地都是敌尸,走几步便会碰到一个硬邦邦的尸体。雪地上,不是黑一片,便是红一片。院子里,角角落落都是伤员,武器弹药摆了一地。……可见三营拿下这块地方,是经过了多么激烈的战斗。
“老赵,老赵!”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喊我。回头一看,是一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伤员,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大腿;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三营教导员张林经同志。
“是你!”我惊讶地喊了一声。
“叫狗咬了。”他仍像平时那样不紧不慢地说。
“情况到底怎么样?”我着急地问。
“你是老干将了,稳住点,没什么!”他望着我说。“敌人就是多,简直多得数不清个。我们都是从敌人身上踩过来的。”他又告诉我,营的几个干部都打光了,部队伤亡过半,但同志们情绪蛮好,正准备组织下一次的进攻。
“有你们的经验,我们一定能打进去!”我激动地说,“你们抢占前沿有利地形,这一刀已经成功了,现在就看我们这第二刀了。我们一定要撕开突破口!”
“对!记住,刀要快,刀把子要硬,几刀子过去,哼-…”他做了个狠狠的手势。说着,想站起来:“走,我带你去看看……”
“团里已命令把三营交我统一指挥了,你下去休息吧!”我连忙一把按住他。
他无可奈何地倚在地上。卫生员刚要背他走,他又吃力地欠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老赵啊,没进闻家台,咽不下这口气啊!你放开手干吧,一定要硬,硬!”说到末尾两个字,他的手使劲捏了两下。
的确,一定要硬!是需要我们拿出硬劲来的时候了。因为眼下的情况是:参战的各兄弟部队还没有全部赶到,在力量的对比上暂时是敌众我寡。但是我们决不能让陈林达跑掉,我们“消灭老对头”的誓言一定要实现!可以预料“更激烈、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送走了老张,我找到教导员,一起去看地形。雪早停了,风还在吼叫。敌人仍一个劲地瞎打炮,有时还打照明弹,照得雪地一片通亮。借着亮光,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我们面前,是一条冻死了的小河,过了河,有一幢为敌人据守的小平房。再过去便是闻家台村子了。地形对我们十分不利:前面光秃秃的,一点依托也没有。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毫无隐蔽地通过这段开阔地,拿下那幢小平房,然后再扑上村边,把口子撕开,突进村去。敌人呢,也一定会利用这段平坦的地势,封锁、拦阻和反击我们。事情很清楚:突破,成功还是失败,就在这一百多米的地段上看了。
我围着大院走了一转,命令各连利用敌人的死马和木头、雪块做些工事;把重机枪架在墙头上,六○炮架在房顶上,小瓦斯炮架在屋檐下。营的指挥所就设在房顶上敌人留下的一个工事里。
两点整,我们的炮向敌人开火了。
二连的战士们,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向开阔地段冲去。小河当中的雪很深,战士们一脚深一脚浅地非常费劲。正在这时,那幢小平房里,两挺机枪突然哇哇地叫了起来。战士们一个一个地倒下。打六○炮,怕伤着自己人,轻重机枪又无法压住它,我急得大喊:“同志们,用手榴弹干呀!”战士们立刻甩起手榴弹,一阵轰轰的爆炸声过后,敌人的机枪哑巴了。战士们杀声震天,一鼓作气冲过了小河。
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在小平房跟前展开。有的战士从敌人身上冲过去;有的战士用刺刀戳倒敌人;有的战士用小平房旁边的苞米秸压在敌人身上,后面的战士又从苞米秸上踩过去。经过一场拚杀,二连拿下了小平房,不待命令就又向闻家台冲去。谁知敌人都挤在这一带了!凭着照明弹的亮光可以看见,敌人的钢盔像葡萄嘟噜似的,挤挤挨挨,层层叠叠。无数层敌人堵在村边的围墙上。冲上去的战士用刺刀挤都挤不进去,反而被成群的敌人推了出来。这时手榴弹随便一扔,敌人便会倒下一堆。可是敌人居高临下,打我们也很容易。打来打去,双方伤亡都不少。最后,敌人竟使出了灭绝人性的绝招:将那些倒下的伙伴抬到阵地前沿,不管断气的,没断气的,也不管轻伤重伤,一起往上堆,筑成了一道肉垛子,抵挡我们的冲击。一时,鬼哭狼嚎,我们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暂时停止了攻击。
部队撤下来了。在这不到一个钟头的恶战里,我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教导员负伤下去了,二连伤亡近半,一、三连和机枪连也都有些损失。我通知了各连组织抢救伤员,然后到小河边上,向着闻家台观察。这会儿,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战场上出现了暂时的沉寂。只有敌人的照明弹还在一颗颗地打,阵地前面忽明忽暗,撩得人心烦。我这么想:这次突击虽然没有奏效,却实实在在摸了敌人一下底:新五军毕竟是敌人的主力部队,打得就是硬;但敌人不惜用肉墙来堵我们,也说明他们差不多走到穷途末路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战斗,就不仅是力量的决赛,而且是意志的决赛。一霎间,我记起了三营张教导员的话:“一定要硬,硬!”对,这一下就看谁硬过谁了。
好像故意证实我这个想法似的,我正走着,忽然照明弹一亮,看见一个战士直腰挺胸地站在小河边。这使我很奇怪,我立即叫通信员小施去看。原来是一个烈士。他是冲向小平房时牺牲的,由于两只脚插在深雪里,没有倒下来。只见他仰着头,身躯微微向前探着,右手平直地伸向前方,大概是牺牲前刚刚投出了一枚手榴弹。看他的背影,我仿佛感觉到他还在往前跑,甚至还可以听到他那激越的喊杀声。我怀着无限敬仰的感情默默地注视了许久。
顺着他指的方向向前望去,只见闻家台村子阴沉沉的,围墙后的敌兵像鬼影似的晃来晃去。亮光再起,却见敌人围墙底下有我们几个战士蹲在那儿。我要二连副连长齐继忠派人掩护他们回来。齐副连长却漫不经心地说:“不要紧。他们绝不愿意回来。战士有战士的心眼哩!”
“什么心眼?”我忙问。
“等着往里冲呗。那里不是更近一点?”
“战士有战士的心眼。”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这句话和刚才看到的烈士的形象一样发人深思。是的,我们的战士是有心眼的。他们有缩短冲锋距离、减少伤亡的机智;他们有相信部队一定要打上来的信心;他们有敢于粘在敌人眼皮底下,孤胆作战的勇气!一时,我觉得好像用手试了刀刃一样,更清楚地感觉到了这把钢刀的质量。有这样的战士,我们营这把刀子无论如何碰不弯、折不断!我们一定能够硬过敌人,把闻家台戳开!
战斗打成了对峙。我们以那幢小房子为依托,不断地用手榴弹和轻重机枪朝着敌人的前沿打,敌人显然也感到了小房子对他们的威胁,便拚命反击。于是小房子成了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一场场剧烈的争夺战就在这里展开了。
敌人反击的次数是数不清了。最后,敌人涌出两支部队,插到了我们这个大院和小房子之间,割断了我们和小房子的联系,并包围了小房子。我紧靠着院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只见小房子周围着着火,半个房角已经塌下来,似乎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但是,只要敌人一靠近,里面就又响起枪来。从这断断续续的枪声中,我们知道房子里还有我们的人,但是究竟有多少人,他们怎样了?
事后才知道,守卫这幢小房子的是二连的一个班,打下敌人几次反击以后,只剩下三个人了:一个是副班长吴登文,一个是机枪班副班长老张,还有一个战士常学理。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靠着一面窗子,用大锅、水缸做掩体,拚死坚持着。由于小房子附近敌尸遍地,敌人也不大好往里冲,于是就一个劲地往里掷手榴弹。有一颗手榴弹落到了他们身边。吴登文身上三处负伤,满脸鲜血。老张的右手被弹片打穿了,手上的血流满枪筒,一下子昏倒在大锅旁边。只有常学理隐蔽在水缸里,没有碰着。
老张的机枪一停,敌人以为他们全完了,喊着要冲进去,却又不敢马上进去。吴登文忍着伤痛,爬到老张的身边,咬紧牙说:“老张,醒醒,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啊!”老张醒过来,猛地掏出手巾,把伤口缠好,端起机枪又靠上窗台。这工夫敌人已冲到门口。他一个连发,敌人又倒下了一片,没打死的便呼呼隆隆退了下去。
敌人看看硬冲冲不进,便用火箭筒打,把房顶都打歪了;又用汽油弹烧,结果没把房子点着,却弄得房子周围尽是火,把雪都烤融了。折腾了一阵,最后敌人调来了军官团的一个排。
敌人这次攻击来势特别猛,一下子就涌到了房门前。常学理被震昏了过去。吴登文又一次负伤,倒在大灶旁边,大锅正好压在他的身上。老张还在抓着机枪射击,一扭身看见十几个敌人已冲到大门口。他把枪一推,抓起几颗手榴弹,几步抢到了门口,叉开两腿,扬起手,迎面挡住了敌人,大吼一声:“不许进来!接着,一反手扯掉了弹弦,把一束手榴弹一下子顶到了为头的一个军官肚子上……
这时,敌人也只剩下了五六个。他们闯进屋,一看没动静,得意地喊起来:“他妈的,全都死光啦!”倒在大锅下面的吴登文腾地跳起来,举起一束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朝着那惊呆的敌人甩过去。他自己也中弹牺牲了。
常学理被手榴弹的爆炸声惊醒,四下里看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用尽全身力气从水缸里出来,爬到窗边,从敌尸中把机枪拖出来,装上子弹,小房子里的机枪又响起来了。
在小房子争夺战中,我一直非常着急。曾命令二连指导员带一个班去,但他们还没有赶到房子跟前,一个班剩不几个了,二连指导员也负了伤。当小房子的机枪一响,我又叫来二连副连长齐继忠同志,要他带着二连所有剩下的人去支援。我严肃地问他:“小房子能不能控制住,就看你们这一下子了,有没有把握?”他点点头没有正面回答我,却没头没脑地说:“ 营长,我们连的决心书……已经交给你了!”说罢转身带着队伍走了。
二连的这次反冲锋,关系着小房子的安危,也关系着下一次突击的成败。我蹲在一挺重机枪旁边,一直盯着齐继忠。他们一口气迂回到了小河边,正踏着积雪奔跑的时候,一颗手榴弹在齐继忠身边爆炸开来,他那雪白的大衣一翻,倒下了。队伍一时失掉指挥,猛地涌向敌人。混乱里,又有十多个同志倒下,其余的也被敌人的火力压祝约摸一个排的敌人反击过来,情势紧急,我立即命令机枪压制敌人,一面伸手向小施要枪。就在这时,忽然发现雪地上有人在蠕动,定睛一看,原来是齐继忠。他正朝着四五米远处的一个炸药包爬去,爬得很慢,很吃力,身后留下了很深的雪沟。显然他的伤势不轻。他终于抓住了炸药包,随着,欠起身,把手朝后一扬,喊了句什么,便踉踉跄跄地向着敌群扑去。他那件雪白的大衣悠地一飘,我的眼前立时腾起一团耀眼的闪光。……
齐副连长壮烈牺牲了。坚持在小河岸边的轻伤员都奋力地爬起来向前奔跑。重伤员也支撑着往前爬。当他们快要接近房子跟前的时候,忽然一个人抱着挺机枪,一瘸一拐地从小房子里窜出来,一面横扫敌人,一面大喊:“同志们,冲啊!——”这是常学理!在他的火力掩护下,轻伤员们迅速在小房子周围散开,用敌人扔下的尸体筑起一道障碍物,架起了机枪,摆上了手榴弹。小房子还是紧紧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天亮的时候,敌人又发起了一次规模最大的反冲锋,这次敌人不是攻小房子,却来直接进攻我们的大院了。
敌人摆的阵势是:左路约五个排,中路是二百余人的军官大队,右路约有一个营。攻击一开始,就集中了所有炮火向我们轰击,打得满院子烟火腾腾。敌人把看家的本钱一个军官大队都使出来了,用意很明显:企图煞下我们的威风,压住我们攻击的锐气,挺过一个白天,等待援兵的到来。来势虽凶,实际上是虚弱的。在这关键性的时刻,就看我们能不能顶得祝我翻身上房,站在房顶上大喊:“同志们,拿出我们的威风来!敌人想把我们赶出大院,我们一定要把敌人打回去!我们要人人刺刀见红,看看是敌人硬还是我们硬!”
一场决死的战斗展开了。我对机枪连长说:“马玉成同志,胜败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当干部的要十分沉着。现在我命令你带三挺重机枪,挑选三个最好的射手,不管死活,一定要把左路五个排的敌人顶回去!”马玉成一句话没说,咬着牙去了。
我又命令八连指导员带着三营剩下的人,拚死命堵住右路敌人。其余的都由我带领,对付中路的军官大队。
敌军官大队全部由下级军官组成,绝大部分是地主出身的,顽固透顶,是陈林达的心头肉。这二百多人,端着一色的美式冲锋枪,穿着美式大衣,排得整整齐齐上来了。他们踩着死尸往上冲。有的走着走着,把大衣一脱,帽子甩掉,蓬头散发,嚎叫起来。嚎来嚎去只是一个口号:“为保卫军部而战!”我的心里好似升起了一团火,等敌人一过小河,我把身上的风衣一甩,夺过一挺机枪,照着敌人的腰部扫过去。战士们也呼喇一下子冲了上去。先是一排手榴弹,接着就拚上了刺刀。敌人喊,我们也喊,刀声喊声响成一片。这时敌人的冲锋枪发挥不了作用,我们的刺刀却可以到处捅,哪里有敌人,就向哪里刺去。直杀得敌人死尸累累,美造冲锋枪、美式大衣扔了一地。我们一鼓作气地把敌人杀过了小河。
左右两路的敌人,见中路反击失败,打了一阵,也都自动地退了回去。
打完了这场恶仗,才觉得又疲劳又冷。正伸手去拿风衣,忽听小施高兴地叫:“刘政委来了!”只见团政委刘振华同志三步两步地跑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赵营长,你们打得好,打得硬,把敌人打伤了、打残废了-…”政委喘息了一阵,又说:“敌人固守待援落空了。陈林达跑不掉了!”
“可是……”我想到了这一夜的苦战、战士们的英勇牺牲,我说不下去了。
“胜利是用烈士鲜血换来的,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要用更大的胜利为烈士报仇!” 他一面安慰我,一面又低声地和我说:“二纵上来了,炮兵已赶到,八点钟我们要发起总攻!” 八点整,天空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我们的大炮向敌人开火了。炮弹接连地在我们头上呼啸,震得地皮直颤,闻家台顿时腾起一团团的烟火!
我兴奋地跳上墙头,向着全营高喊:“同志们,我们的大炮响了,还不去抓俘虏吗!起来,快冲啊!”
战士们一个个跳出工事,呼喊着向闻家台冲去。
二连连长吴宪义、三连副指导员张维明,分别带着二连、三连的人顺着小房子向村里猛插。他们杀开了一条血路,冲进村里。后面的部队,分不清单位,一群群地向村里涌。…… 当突击部队跨上围墙的时候,忽见一个头戴国民党士兵帽,身穿国民党士兵大衣的人端着冲锋枪跑来,从侧后向着敌人猛扫。扫完一梭子,抬手摘掉帽子,把大衣一脱,叫道:“同志们!我是二连的!我是姚善歧!”
原来还是在第一次冲击的时候,姚善歧冲到了敌人的围墙边,发现全班只剩他一个人了,就拣起件国民党士兵的大衣往身上一披,混进了围子。在敌人反冲锋的工夫,他还趁乱拣起敌人的四颗手榴弹扔进了敌人堆里。后来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准备等部队再打上来的时候,从屁股后头打敌人。果然叫他等到了。像这样等着我们打上来的,不只姚善歧一人。他们迎来了自己的队伍,又随着同志们一直打到陈林达的指挥部。
一连三排副排长李永凤同志,带着一个班最先冲进了敌军指挥部的小楼。他“当啷”一脚踢开大门,手里捏着一颗鸭嘴手榴弹,“唰”地拔出保险针,瞪大眼睛喊道:“瞧!谁敢动一下,我就松手!”
一群敌人的军官正在乱嘈嘈地忙着换衣服,一见这架势,早就吓慌了神:“不,不…… 我,我们投降……”
李永凤问:“谁是陈林达,给我站出来!”
沉默了一会。只见从房角里走出来一个小个子,白白的脸,帽檐瘪瘪着,身穿士兵大衣,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就是……”
当陈林达被押出小楼时,新五军这支疯狂一时的蒋军主力已经全军覆没。闻家台敌尸成山,到处是俘虏、敌人扔下的武器、弹药,骡马、大车……
我沿着大街回到了突破口,又回到小房子那里。看小房子还在燃烧着,已经不成为一个房子了。但我似乎仍然看得见在这里进行的那场殊死的战斗,看得见那些以自己的生命扼住了敌人咽喉的英雄们,看得见那个把腿深陷在雪堆里、倔强地把手伸向闻家台的、不知名的同志……“我们是过得硬的队伍啊!”我缓缓地把手伸进衣袋,抓住了那叠决心书,口里轻轻地念出了那一连串英雄的名字:齐继忠、吴登文、常学理、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