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上岸,走了不到二里地,炮声就响了,先是在东面,可能是苏鲁支队渡河北上的队伍被敌人发现了,接着西面也响起来,那就是运支一大队也在途中被敌发现;不过夜色未尽,听起来是无目的的乱射。再往前走,正面也打响了。两天以来,库山战斗是激烈的,我虽未上前线,精神也难免紧张。走了半夜路,过河等船又歇了一阵子,不由得困意上来,零散的炮声并未全部驱除倦意,真想快到指定的宿营地朱阳沟,哪怕短暂地睡它一会儿。可是炮声紧起来,等我走到朱阳沟村里,早到的同志已经号好了住处,我看到他们指示哪里是支队部、通讯班、政治处……于是向政治处走去,一个颇大的房子敞着门,这时天已经大亮,但屋里还是暗的,院子里站着那匹驮物品的骡子,文件、纸张、印刷品和油印机都还绑在架子上。此时似乎附近就炸了一发炮弹,一下子把我的头脑全炸醒了。转身又到支队部,那所房子较小,已经铺好了床,床上放着两三个挎包,我也将自己身上的挎包扔到一堆,又跑了出去。天大亮了,炮火正向本村集中,远见支队长沿着村南匆匆地自西向东走,我也不由得向南去,忽听背后有人嚷道“上来了!上来了!”我毛骨悚然,忙又转回去,两个战士正蹲在一个墙洞前朝外看,我想凑上去也看看,还未靠近,一个人就转过头来,冲我吼道:“去去去,到后边去!”哪是后边呢?一颗炮弹正落在身后,我仍挤了上去,墙洞外面好象没有什么,另一个战士更恼了:“走开,走开!这不是女同志来的地方!”我猛然觉得委屈,自运支成立,我和战士们相处,无论是教歌、讲话、教认字,他们都是表示好感的,这种态度大概是由于封建迷信的思想,觉得在危机的时候,女性到场,会带来不吉利?我又有了政工人员的感觉,马上就往政治处那房子走去。中间有一栋屋被炸塌了,我从土块草丛上遄过,走着便想到该把骡子身上的重载卸下来,心里怜悯那牲口,却更是怜悯自己。可是骡子不见了,驮架也不见了,房子的东头被削去了一个角。炮火更加猛烈,多处草房着了火,北墙那边炮弹在空中炸开,有两个战士受了伤,另几个向后扶他们,看见我后又有一个撂下脸说:“你到这里,找挨炸呀!快跑过去!”我真的跑了丈把远,又到了给支队部安排的房子,支队长刚走进去,我也进去了,随后跟进来的是警卫员背着受了伤的警卫营长,他躺在地上左膝弯象倒酒一样的向外喷血,我忙着把挎包上的毛巾撕破了两条,先将膝盖的两端都扎紧,支队长却叫着警卫员又出去了。我大概自以为伤员的流血应该减少了,便解下另一条毛巾去包伤口,一放上去就浸湿了,血透过毛巾往下滴,地上已经汪着桌面大的一片。我心慌意乱,头皮直麻,又盖上一条毛巾,便也退出屋外。外面已是满村烟火,炮弹唿哨着向中间打来。不远处有四五个人站在那里,最易看出的是高个子支队长和铁塔似的作战参谋褚雅青,他们在说话。我一走近支队长就换了话题:“你在屋里老实躲着吧!”我真窝火,哪个屋能挡炮弹?便站住不动,听他继续说道:“敌人,他不会钻进来挨自己的炮弹,他打炮的时候,咱可以躲炮,庄子里屋多,找个死角歇着。炮停止了,鬼子要进攻,就得赶快去守圩子。您看看,这一阵子庄里落了少说也上百炮啦,伤亡并不大,可是战士们怕炮,这不行,要稳住情绪,告诉大伙,新兵才怕炮呢,现在敌人的炮火在伸延,快回去防守。”人们答应着“是”,分头就跑,他又向身后的警卫员说:“你也去,见着排长、班长都传达。”接着,他又大叫起来:“注意节省子弹,天还早……”喊着也朝褚雅青后面跑去。
我意识到,刚才自己也是怕炮啦,转了几个圈,全无主意。现在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了,便想也去传达才听到的命令。“天还早”,太阳刚照到顶高的树梢,根据杜庄战斗的经验,我们要在这里打一整天。我的岗位却一时找不到,战士们一律老远叫唤着赶我去隐蔽,有的还指责我“这时候来,只能碍事”,为他们“暴露了目标”。沿南墙后面几次遇见褚雅青,他提着驳壳枪,满脸灰烟,哪里吃紧向哪里奔,一路炸雷般地喝叫:“哎哎,不要早打枪,不要早打枪……等他到30米以内!呵!”“近放,放近,你放他来么!别怕他咬了你的×,你叫他咬!”……战士们对他的服从真令人羡慕,有的马上把手离开了枪栓,有的主动让出枪眼给他观察敌情。我跟在他的后面走,刚想插言解释,他回回头说:“你少到前沿乱跑,去找政治处的人吧,这里都是战斗员。”此人性情暴躁,胸怀坦直,好开玩笑,喜说粗话。论远亲我叫他个舅老爷,所以他总是把我当小女孩看待;这是我一早上听到的最温和的声音话语。我回答说政治处的人找不到了。他指着北面的草屋说:“后勤的人都在那里,你去找吧。”我不暇思索顺着他的手指走去。屋里六七个人蹲在地上,正在啦什么,其中有会唱大鼓的褚思雨,我也叫他舅老爷;我一进来,大家都高兴,几个人站了起来。褚思雨高声说:“我说是吧?你看,巾侠来啦。”他转脸对着我“我正说呢,小鬼子,等着瞧吧!比起杜家庄,他今天得更倒血霉!这回,咱有多少人呀!”我立即参加了他们的评论,谈着一次次的战斗和胜利。炮声又紧张起来,显然,敌人的第一次进攻已遭挫败,第二轮猛轰开始了。有一个当兵多年的人,根据自己经验,在地上画着弹道的弧线,论证我们所在的屋里最保险,忽然另一个叫起来:“着火啦,快走!”
这时带着火屑的草木纷纷落下来,大家急忙跑出门外,未及站稳,西南方飞来的弹片便撞到保险论者的身上,他趔趄一下,右肩上流出血来。旁边的人扶着他沿墙而走,他回头看看说:“这是南边那屋上的火串过来的。”人们中间出现了惊恐的神色,我便重复了一遍支队长刚才说的话。“是呀是呀,刚才那屋里就是个死角,咱再去找”。那人很自信,挪到西面两座屋死角的地方。我要去给他包伤,还是扶他的那位一把撕下他炸烂的袖子,灵活地盖住了他的伤口,人们就在那里或蹲或坐。院子里比屋里的炮声响得多,尤其是弹道拉着空气的哨音,虽然明知那是当头过,却带有威胁的声势。敌情有什么变化?我们的战士在做什么?---一无所知的境地,即使不说是害怕,心里也很不踏实。我向西走去,迎面又碰见褚雅青带着两个战士急速地踏过瓦砾,跳过烈火向东南奔去,我看出来是那方的战斗紧张了。机枪、步枪响成一阵风,我的心神受到强烈的吸引,可是两脚都不愿迈进那三间屋顶整个塌下来的房子,尺把高的火焰,到底是围着它转了大半圈,从绊腿磕脚的砖、石、土和杂物上闯过去,前面的密响中夹杂了的手榴弹的爆炸,我也弄不清是哪方投掷的,看见褚雅青右腿跪地,驳壳枪支在枪眼上,一面大声叫道:“近放,近放,沉住气!看,这样打。”我分不出驳壳枪的发射声,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喝彩:“好好好!一枪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我脱口唱出即时自改的歌词:“上好子弹,要沉住气,一枪打一个,多杀敌人。我们是铁的队伍,我们是铁的心……”战士们有的回回头,有的挺挺身子,谁也未再喝斥我,显然,这歌声是他们要听的。猛地,褚雅青喊了一声“齐射!”只见战士们灵活地推拉着枪栓,仿佛从背后都透出了英豪气概。
“停止射击!”不知是班长还是排长又发了口令。褚雅青站起来,拍了身边的人一下:“好!就这样打!”他又向东跑去,枪声里隐隐听到他的喊叫怒骂。我找到参战的方法,实在高兴,就唱着歌走向西墙、北墙……这就能贴近地见识英勇杀敌的场景了,当然也看到了牺牲;看到翻肉露骨的瘆人的伤口,深感不会包扎的缺憾。大概中午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位受伤的营长,不知是否还活着。及至走去,支队长的警卫员正站在门口,门里边,伤员身后放了一个马扎,他的头就靠在马扎上,伤腿屈膝支起,血不流了。显然又有人给他重新包扎。支队长正坐在床上,俩人都在吸烟。在我背后喊着“报告”,进来了一个战士,照规矩立正:“报告支队长,褚参谋叫我来报告,检查了一遍,子弹还有一半的样子。”支队长站起来问:“人怎么样?”“牺牲的二十多个”。“加强掩蔽,要利用新弹坑,离开那两个大豁口。更加注意节省子弹---去传给褚参谋和两个中队长。”
战士应声走后,他在屋里转了一圈,问我:“这半天你上哪里去啦?”“在前沿转”。“你看怎么样?”“开始有些慌乱,越打越沉着啦。褚参谋象座镇海塔,他的嗓子已经喊哑啦!”“你们都不怕浪费气力!你到前沿转个什么呢?”“去输送一点精神弹药。”“我说你呀,应当睡一会儿觉---”“是的,是的。”伤员也接上来:“应当休息一下,就在这里睡一会吧。”
多扫兴!我看和这两位没有什么好说的,就走出来,炮声息止,鬼子的冲锋又要开始了。一下子静的能够听得清后面跟来的两个人的脚步声,他们又把伤员一个人留在小屋啦。我放慢脚步,让他们越过。越过时,那警卫员(忘了名字)朝我友好地一笑,支队长转着头叮嘱:“回去睡一下吧,呵!”我已领会了寂静在这样的战场上是最强烈的紧张。而我却不是最紧张的成员,就有意越发走慢,看他们朝机枪开口的西面去了。一下子,我好象认清了此时此地,我在此集体中的位置;曾猜测战士们的迷信是对战友的误解,也是自卑心理的表现。他们的恶声暴语,都是由卫护之情与男儿汉的责任感发放而出的,难道能在这般千钧一发、杀人或丧命的间隙里,还要求他们保持礼貌、挑选言词吗?我感到温暖,也产生了新的抱怨:那些可敬的勇士们,怎么会不理解,一个人当被推到只能受保护的地位,就会更软弱、渺小、孤单,甚至丧失掉全部勇气,只剩下恐惧呢?我几乎都领略过了!‘‘同志们,”我心里喊着,“请让我参战!”同时,我心里回答:“牺牲是必要的……”那是朱道南政委的声音,是他讲述的他的战友,那不朽的人物公今寿烈士的话。公今寿(我在运支曾多次听政委朱道南同志讲述他亲密战友公今寿,所获印象较之他署名出版的两本读物中的形象颇高大而完整;他讲过一些公今寿的见解、议论。那不仅是在白云山上以自己的躯体充当迎击炮架的钢铁英雄,而且具有下文简介的品质。我能记得的一部分公今寿之言写在悼念朱老的《风范依依》里了,那些话对我一生的为人做事都在起作用。)那个伟大的志向、崇高的理想、彻底的唯物论者和完美的集体主义的化身在我的心里又活起来了。我向着枪声正紧的地方跑去。我被容纳了,我起用了歌声(虽然有时走调)而战友们练出了沉着。“炮弹枪子、”“一片火海”、“硝烟弥漫”、“血肉横飞”……那不都是战场上的“家常便饭”吗?我们打习惯了!一次,我爬上东北角的炮楼,那里正打得欢,一个战士把我喊到他旁边,闪开枪眼指着外面:“你看那坟头……看见了吗?那后面有一个鬼子。我瞄准啦,给你,你看住他,一露头你就扣扳机。”他示意我用左手替换了他托着的枪后部,把右手的食指放在枪机前,又嘱咐:”后手不要动,别瞄错了---不要紧,前头叫我卡住啦。”他站在我的右边。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坟头那棵小树的右首,似乎过了一大阵,果然那里露出人头来,我急忙一扣,呵哟,哪想到这枪有这么大的后座力,右肩被顶的又疼又麻。“打着了吗?”那战士问。我怎么回答呢---根本没顾上看弹着点!只能不好意思地把枪交给他。旁边一位要我再唱歌,我看已经不必再说“沉住气”,便唱了妇救会、姊妹团来唱过的《慰劳歌》第四段,这歌是本地人编的词,常唱的小调,一学就会,但大家听了最受感动,因为它唱出了人民对战士的深深理解。
记不清敌人曾进攻了多少次,更估不准打了多少炮,朱阳沟剩余的完整房屋,可能都是死角啦。敌人大概未曾预料如此顽强的抗拒,受了重创,便前紧后松了。到了下午进攻的间隙放长了,冲锋似乎缩短,打炮的时间拖长,炮弹却不如先前的紧密。傍晚前有一次到处轮番较久的攻击,便陆续后撤。
支队长集合了队伍,调集20多支短枪,摆在先头。一部分日间作战较少的战斗单位随后;他说,这次敌人多,傍晚未退,还猛攻,可能还在附近包围着,我们先用短枪向两面急扫,杀出一条血路,用步枪占住有利地势,掩护伤员和机关人员从中间撤退。最后,他吩咐一个排长:“机关退完了,你那个排就收回监视岗,掩护后卫。副支队长在一大队,天亮之际,西边没有炮声,他们就脱离了包围圈。他一定会带人来接应的。”这时褚雅青已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做着不知是威胁还是警戒的手势。
我们撤出了朱阳沟。预料的敌情并不存在,我们平安地走过一段乡间土路,在庄西南见到了副支队长邵剑秋和他率领的部队,大家握手、拥抱、跳跃……在我的记忆屏幕上,最后留下的是剑秋同志那极度欢喜却又带着哽咽的声音:“你们活着?我们又见面了!”
朱阳沟战斗,以七分之一的代价,杀伤敌人300名,是运支战史上的一次巨大的胜利。
(ocr识别稿校对/志愿者张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