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薛亭同志(文/张学伟)

地瓜 发表于2018-08-27 17:29:13

经过岁月的淘洗,留在记忆中难以忘怀的人和事,才是最珍贵的。

小院里很安静。每天,太阳静静地照进来,又慢慢地落下去。人到了八十多岁,卧在病榻之上,日子在悠闲中便显得漫长。在这些长长的白天和长长的夜晚,躺在那里,不由得便会想起过去。几十年中的所经所历,常常像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重映出来。童年,战争,革命胜利,合作化,大跃进,治山治水,稻改,社教,文化大革命……我们奋斗了多年,付出了很多,有成绩,也有过失。和我一起工作的许多人中,高尚的与卑鄙的,真诚的与虚伪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与自私自利投机钻营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当然,还是好人多,好同志多。而在这许多好同志中,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薛亭同志了。

和薛亭的相识,已是40年前的事情了。

1952年冬,在沂水地委召开的会议上,我第一 次见到薛亭。那时,我是日照县委书记,他是莒南县委书记。我已年近不惑,他却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第一次见面,薛亭便给我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他身材高大,一米八O还要多,额头高高的,一双深沉的眼睛总是和蔼地望着你,让人觉得平易可亲。他是个谦虚的人,又是个坚持原则、实事求是的人。这一点,一开始便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52年冬地委召开的这次会议,是布置开展 “三五反运动”的。那是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上海、 天津等地已揪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老虎”。按照当时政策的规定:贪污1000元者是小“老虎”,贪污10000元者是大“老虎”。薛亭回县后,经过认真地排队摸底,向地委回报说:莒南没有“老虎”。运动处于发动阶段往往比较左,当时已有人提出“猴子不爬竿,多打几鞭子就行了”的所谓经验。其实,这经验不就是逼供吗?在这种形势下,薛亭敢于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作出“莒南没有老虎”的结论,是十分不容易的。地委派刘格平同志到莒南县了 解情况。刘格平作了深入的调查,肯定了薛亭回报的正确。后来,我们两人先后调进了临沂地委,在一起工作了二十来年。不论是我们都当副书记的时候也好, 还是他当一把手我当二把手以后也好,我们一直都配合得很好。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配合,而是真诚相待,同心协力地搞好工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作搭挡,而是休戚与共的战友。虽然薛亭比我小整整10岁,但我对他始终十分尊重。这种尊重是基于对他的人格与才干的钦佩。他作风民主,待人平等,没有官气,没有架子,从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他注意调査,善于思考,见解总是高人一筹。他善良正直,严以责己,宽以待人, 大事小事都能设身处地地为老百姓着想,为同志们着想。他坚持原则,实事求是,不随风倒,不赶浪头,总是想方设法保护人民的利益。对一个领导人来说,这是十分重要的,又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品格。至今想起,我对他依然充满了由衷的钦敬。

在领导农业生产上,薛亭是把好手。

当年在莒南当县委书记时,他便抓出了厉家寨、王家坊前、高家柳沟、何家店、石泉湖等先进典型。 石泉湖修起了全省第一座小水库,解决了全村吃水浇地的困难,带动了全区的水利建设,被称为“山东水库之母”。厉家寨修筑梯田,绿化荒山,在改变山区面貌、提高粮食产量上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1956年薛亭调到地委后,任地委副书记兼郯城县委书记。临郯苍平原当时是一片涝洼地,每年都是春旱夏涝。雨水排不出去,内涝严重,秋季作物往往颗粒无收。为了改变临郯苍的面貌,寻找丰收门路, 薛亭骑着自行车,一个村一个村,一条河一条河,一道岭一道岭地实地考查,了解情况。遇到不好走的沙窝地,便推着车子步行。饿了,到农户家里吃张煎饼卷大葱。天黑了,便在村里住下,第二天天明再上路。就这样,他摸清了临郯苍平原的地势、水流、土壤情况。与此同时,他派人到江苏学习种植水稻,回来先搞试点,获得了成功。在此基础上,他又广泛征求意见,反复讨论,然后,与技术人员一起制订出了排涝与灌溉综合治理的具体规划,并让地委副书记李永臣具体分工负责稻改工作。几年时间,在全区建起 了岸堤等32座大中型水库,在沂河上建起了21座拦 河坝,开挖了灌溉与排涝相配套的大小渠道网,平整了土地,培训了农民技术员,使大面积种植水稻获得了成功。原来十年九不收的长满了芦苇茅草的黑土湖地,变成了一片稻花香的北国江南。

稻改工作,从1957年开始试点,到60年代中期便在临沂地区全面铺开了,达到了140多万亩。至今,当人们走在一望无际的水田中央或是吃着香喷喷的大米饭的时候,依然会想起当年领导稻改工作的薛亭、李永臣等同志,想起广大农民群众修建水利工程将旱地改为水田的劳苦艰辛。从50年代走过来的人,都不会忘记1958年、1959年那场“五风”的风势之猛,危害之大。在那个风头正猛之时,若想抵制,是十分困难的,也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1958年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小高炉遍地冒烟, 人们都集中到公共食堂里吃饭。上级让各县把农户烙煎饼的鍪子、做饭的铁锅都砸碎投进小高炉。那时薛亭在郯城。他当时一定想了许多。吃饭是大事,农村的食堂是不可能保证农民吃饱肚子的,更别说能吃得好吃得舒服了。他想尽力为老百姓保留下他们做饭的铁锅和鏊子。但硬顶是不行的,他便说:各家都有老人孩子,总得热热饭什么的,总得为老人病人孩子们留下只锅吧,先把多余的拿出来,以后要是炼钢铁真的需要,咱再动员大家全都捐出来就是。就这样,郯城的百姓便幸运地保留下了他们做饭的铁锅,可以在家中煮点什么添补添补,日子便比别处好过了一些。

1960年,群众生活已相当困难,但虚报浮夸之风仍然在刮。那时薛亭代理地委书记。薛亭历来实事求是,他一主持工作,大家便都敢讲话了。那时浮夸风是相当厉害的,粮食产量一个劲往高处报,统购任务便随着加码。实际上没有那么多粮食,卖的多了,群众的口粮自然就很少了。1959年,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已受到了严重挫伤,加上雨水过大,减产已成定局。薛亭与我商量,一是在产量上要实事求是,不能再吹了。二是要派人出去买菜籽,多 种蔬菜,把地瓜秧等能吃的东西都收藏起来以备冬春食用。可是有的同志往上反映,说我们报的产量不实。省委把薛亭和我调到了济南,批评我们本位主义,要我们检查。薛亭与我都据理力争,说我们留的粮食实在不多,多数村庄每人平均每天不到半斤粮, 如我们说的情况不实,请省委处分。后来省委领导同志来我区到临沂县的王桥和郯城农村亲自调査,知道 我们反映的情况属实,才把我区的征购任务给减了下来。上级了解到灾情的严重之后,对农村公共食堂问 题也开始松口了。原来的规定是非常严格的,绝对不准自炊,必须集体就餐。薛亭与我们分头下到基层了解情况,他下到了郯城,我下到了费县石桥。回来后与地委其他领导一起研究,制定了几项措施:1. 一切大办都停止,水利建设量力而行。2.把食堂放开, 允许农户自炊,抓紧把返销粮分到农户。3.做好次年舂季生产的准备。4.搞好生产救灾,允许群众拾柴拣粪做小买卖。5.在口粮分配上改变上级人七劳 三的规定,可放宽到人六劳6.多留点自留地,每户一分词料地。军工烈属都多留一分自留地。正因为有薛亭这样主持工作的领导人,所以临沂 地区的“五风”相比较而言就刮得轻一些,后来经济情况的好转也快一些。1960年以后,我们自己虽然还在“瓜菜代”,每年仍都挤出5亿斤至7亿斤粮食 支援惠民、德州等北四区。还接收安排了惠民、聊城的五万多灾民到临沂来度荒。

薛亭对普通百姓,对周围同志十分关心,对自己要求却十分严格。

60年代初,大家粮食都不够吃,许多人得了水肿、干瘦病。地委决定学习当年南泥湾开荒种地。在南大院、农场边角、体育场都种了些粮菜。那时,罗庄南边是一片涝洼湖,借拖拉机来耕了种了,每人能分到四五十斤粮食。也有的人要个一亩二亩,请人帮忙种上,自己收获。我向薛亭提议,一人给他留下200斤,其余都归集体分配。薛亭说:算了吧,这不过是个临时办法,就这样吧,让他们多吃点吧。

薛亭有五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两三岁,生活比别的干部更困难些。秘书劝他也在下边种块地添补点粮食,薛亭说:不能这么干呀,咱坐着小吉普车下去,人家好意思叫咱干活吗?让人家把粮食种出来给咱送来,咱这不是等于向人家要粮食么?影响不好呀。薛亭在下边一点地没要,我也一点地没有要。大家生活都困难。我们困难,农民更困难。我们不能去 夺老百姓的粮食。那时候,地委食堂有个小灶,是照顾主要领导的,饭菜要好一些。可是薛亭从来不到小灶去吃,跟大家一起吃大伙房。下乡的时候,也是吃家常饭,每顿都要付钱付粮票。

1960年、1961年,地委书记朱奇民同志因病休养,先后住在青岛与沂水小东岭。薛亭主持地委工作。那两年正是经济最困难的时期,地委书记也吃不饱肚子,工作任务又格外繁重,薛亭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他有严重的失眠症,一晚上能睡两三个小时就是最好的了。又得了胃溃疡,经常痛得难以忍受。但他一直带病坚持工作。

1960年以后,我们工作中的严重失误所导致的后果已经暴露得很明显了。群众生活十分困难,生产积极性受到了严重挫伤。.薛亭经常到基层去。他在基层干部与普通农民中 有许多朋友,有许多固定联系点,所以能及时地了解到真实的情况。那时有句顺口溜:“自留地里打冲锋,生产队里磨洋工。”这说明社员们在集体生产中积极性不高,出工不出力,而且,由于大队实行统一分配,生产队的积极性也调动不起来。薛亭同志带着这个问题到苍山、郯城调査,基层的同志提出:要调动生产队和群众生产积极性,就要加大生产队的权利, 即大队与生产队签个合同,把每年征购上交的任务定下来。产量、总用工量,口粮、征购、上缴,来个“三包两定”,剩下的粮食全归生产队。回到临沂,薛亭先找到了我。他一直对我很尊重,分工让我主持地委日常工作。我们两家是邻居,吃过饭,一出门就碰上了。他拿把扇子,一边走一边扇着,向我介绍苍山、郯城两县干部群众的意见。我知道这件事责任重大,但为了扭转当时的困难局面, 为了群众能吃饱肚子,冒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我说:这事可以研究,再听听同志们的意见,讨论得充分些才好。他征求了农工部长毕汝成的意见,又组织搞农村政策研究的同志及报社的同志展开讨论。薛亭遇事总是同大家反复商讨,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尤其喜欢听反面意见。因为反对的意见,可以使你把问题考虑得更充分,更周密。

在各个方面酝酿得比较充分了以后,便正式提交 、地委常委会讨论。有的常委有顾虑,说:这样做是否 、削弱了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这个事咱们还是先 、请示一下省里吧。薛亭说:咱们给省里写个请示报 、告。各县回去先搞一个试点,搞个试点还是可以的。于是,地委便向省委写了一个在我区试行“三包两定”的意见,报到省里以后,引起了一场大争论。省委一位副书记特地赶到临沂,专门听取了我们的汇报。这位领导同志本是带着“这样搞不妥”的框框来的,但听了我们的详细汇报,进行了实地调查之后,也觉得我们说的有理。但他回省之后,省委却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事有凑巧。毛主席到南方视察路经济南时,谭启龙、白如冰在济南车站向他汇报了我们的情况。毛主席说:河北也有人反映这个问题。现在是干活在脚上 (指生产队),分配在腰里(指大队),怎么行?省委领导一听,知道临沂地委的做法符合毛主席指示的精神,这才明确表态肯定了临沂的做法。

这样的事例还有许多。因为薛亭真心实意地相信群众,为广大百姓着想,所以,他总是能及早地发现问题,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在他主持临沂地委工作的年代里,临沂的水利设施、农田基本建设都搞得很好,稻改获得了成功,粮食产量连年增加。对危害严重的“五风”,他也作了力所能及的抵制。所以,在1960年前后那段困难时期,临沂地区的灾荒比别处相对而言要轻一些,群众的日子好过一点,好转得也比别处早一点。至今,临沂地区的干部群众对这一切 仍念念不忘。

50年代初,我与薛亭初次相识时,他那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为同志负责的精神便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以后多年共事之中,事实一次又一次证实了这一点:薛亭确实是位为人民负责的正直的好干部。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对受了委屈的同志,能保护他就尽量保护,有机会平反的他总是尽快予以平反。在“反右倾”运动中,蒙阴县委书记张洪荣被拔了“白旗”,下放到一个小公社里当了副社长。地区副专员孙笑生下放到莒南县文疃小公社当了副社长。他们都是因为不愿虚报浮夸而被打成“右倾”受到处分的。薛亭主持地委工作后,便与我商议:不行呀,人家不过是说了句实话,怎么能撤人家的职呀?咱们得向省里反映一下呀。我很同意薛亭的意见。我们向省里写了报告,为这些受到错误处分的同志落实了政策。

1959年,当为右派分子甄别的指示精神传达下来之后,兼任郯城县委书记的薛亭便抓紧为一部分右派进行了甄别。其他县还没来得及进行的时候,上级便又传达下来停止甄别的指示。结果,我们区只有郯城这一个县为一部分打成右派的同志进行了甄别。“文革”当中,薛亭受了许多委屈,但他的态度始终是积极的。他是真正想促进各派群众的联合,稳定形势,搞好生产建设,使群众过上安稳日子的。对个人的委屈,无论是肉体上的摧残,还是精神上的折磨,他都说:我可以忍受。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许多同志,他说:许多人是因为挂到我这个线上挨了批判的,我于心不安。比我小10岁的薛亭同志却在15年前就先我而去 了。他是不该走得这么早的。以他的才干,以他的热忱,以他全心全意为人民工作的那种精神,在今天的经济建设中,应当是能大有作为的。他的早逝,是十分令人惋惜、令人遗憾的。这遗憾,是无法弥补、无法消除的。于是,我便写了上面那些文字,以作纪念。纪念我们的友情,寄托我的哀思。

(本文作者曾任中共沂源县委副书记,中共沂水地委纪委书记,中共日照县委书记,中共临沂县委第 一书记,中共临沂地委常委、组织部长,中共临沂地委副书记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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