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春末，那年我刚六岁，因生活窘迫，父母带着我随逃荒人群一路乞讨，辗转流落至满洲国的新京市，即现时的长春。听关东客说关外苦但不缺吃的，眼见才知天下乌鸦一般黑，汉奸鬼子为非作歹，跑遍了半个中国哪里也没穷人的好日子过。
满洲国经济萧条价格飞涨，吃穿用品奇缺，但街巷中烟馆、膏店、妓院、赌场生意却非常火。路旁目光呆滞端着破碗的乞丐，蜷缩在门洞里骨瘦如柴的老人，衣衫褴褛被押去上工的苦力，康德皇帝傅仪前呼后拥的仪仗，特别是日本关东军巡逻马队耀武扬威的疯狂，还有汪精卫在街头言词激昂的抗日演说，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像走马灯一样，一幅接一幅徐徐闪过。
远房亲戚虽能投奔不能依靠，父母每日靠打工卖苦力糊口，想尽快攒些家底扎下脚跟。穷人孩子早当家，随着慢慢长大，我白天流浪街头拾些菜叶、能充饥的东西，或去工厂锅炉房外拣些煤核、碎柴，尽力帮父母减轻些负担。时间一长，便和一帮同命相怜的穷孩子混熟了，小伙伴们虽小都明白，要做强人结党成群，团结起来就不会被人欺负，生活的艰辛让我过早的品味了人间的冷暖和人情世故。
日本炮制“鸦片战”
日本关东军占领东北后，即在东三省跑马圈地，由日本移民组成的开垦团不种稻粮全种大烟，将收取熬制的鸦片经多次提纯，生产出大量“福寿膏”、“大补丸”等毒品，加上运进的老海（**，也叫“白面”），诱骗当地人吸食，转换成金钱再用于侵略战争。当发现原本勇猛彪悍的东北汉子一个个变成了丧失抵抗能力的行尸走肉，东洋人狂妄断言：“要能有半数吸毒者，中国必将成为大和民族的附属国。”所以把推销鸦片作为征服中国的重要手段之一，为此它们设计了整套侵占东北、华北乃至全中国的鸦片战略。幸有国人志士呼吁抵制，真若强健的中国人变成“东亚病夫”，倭寇“不战而屈人之兵”夺其国土的毒谋也许得逞。为加强占领区统治配合鸦片战略，日军以缉查抗日分子为名，在满洲国大肆抓捕劳工，但有一条，抽大烟的顺民不抓，很多人仅为免除劳役，走上了吸毒的绝路。市区每天都有巡查卡车到处转，发现“路倒”及奄奄一息的烟鬼，就用长柄铁叉叉起扔进车厢里，拉往郊外火化甚至活化。至于那些被抓劳工，少数人被派往城外挖战壕，大部分都被装上闷罐车箱，押赴中苏边境修永久工事，从此便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不被打死即病死，工事竣工即是死期，全被残忍地灭口或被用于活体实验。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为报复美国，在满洲北大营设立了一座集中营，对外称“外籍侨民寓居所”用以关押外国人。但据我隔着铁蒺藜网观察，里边蓝眼睛黄头发的欧美人很少，大部分是高丽人，因为他们穿着短衣肥裤用头顶东西。另外还有抗拒圈地的农民和部分被俘抗联士兵。这些人按不同身份有的被集中关押，有的在大院中分散居住，不准出入大门。在分散居住区小广场埋一木桩，木桩上垂着条细铁链子，链子尽头拴把菜刀，发现每到做饭的时侯，高丽女人们轮流用这把刀在木桩横板上切菜，据说是看守怕他们有刀行凶，才规定全体共用一把菜刀。集中营保卫管理很严，至于这些人平日在里边干啥无人知晓。
1943年，由于日军战线过长顾此失彼，作为战略后方的满洲国，也变得极度贫穷，城乡经济彻底崩溃。城中居民食品开始实行配给制，每户每月十几斤玉米面，后来换成每人10斤橡子面，橡子面窝头苦涩难咽，吃下去屙不出屎来，饿死憋死的很多。一些当初为活命闯关东的内地人觉得混不下去，便携家带口返回故里。日本人则处处设卡阻拦，对无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孩子放行，年富力强的被扣住便成了苦力，即使这样，很多人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潜逃。1943年初冬，我们全家沿来路又返回了山东潍县。
潍县也有集中营
刚回潍县，暂时蜗居于东关前所街“同协成”商号大院里，这里原是滕县商界筹资兴建的一处货栈。七七事变后，由于山东各地乱象丛生经济萧条，货栈门庭冷落最终散伙停业，为生存对外低价租赁，就变成了一个三教九流群居的大杂院，院内楼房大屋住的是日商职员和汉奸眷属，旧平房里则住着像我家这样流离失所的穷人。为养家糊口，父亲每天跑腿去给商铺送货，母亲帮人缝洗衣裳，我除替父亲去近处送些小货，有空就在城门附近流动卖烟卷，全家齐动手勉强维持温饱。
潍县城的鬼子不如满洲多，社会秩序基本靠汉奸队伍来维持，这些二鬼子仗势欺人白吃白拿，不顺心揍你一顿，看谁不顺眼抓进宪兵队不死也扒层皮。穷苦百姓只能忍气吞声，心中都在咒骂：“不用兔兴，蹦跶不几天！看八路来了咋收拾你！”那天我正在庆城门下叫卖烟卷，突然一声枪响，就见一鬼子官应声倒地，紧接着一庄户打扮的跑上前，摘下他身上的匣子枪转身钻进胡同不见踪影。行人见状惊慌四散，我见事不好也跑回了家。听人说没多会儿，一车鬼子鸣笛赶到，逮走20多人。像这样夺枪的事后来还发生了多起，每出一起，跟着就是全城搜查抓人杀人，城门口盘查的更严。
同院楼上住着个日本的娘们，她原籍昌邑并不是日本人，生俩混血孩，男孩叫鲁子，女孩叫青子。被称为“八郎”的日本男人在乐道院当差不常回来。因与母亲同乡，两家虽相差悬殊，但彼此渐熟也谈得来。遂以“大姐”、“鲁子娘”互称。这年秋天，家中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姓马，叫马步超，一位姓闫，称呼俺娘婶子。第二天，宪兵队来查户口，将二人和父亲全都押走了，罪名是私通八路。经鲁子娘打通关节，我和母亲才获准探视，进门时窝窝头掰碎，稀粥用筷子搅拌检查。几间牢房塞满了人，很多犯人身上血迹斑斑，父亲也受过刑讯，马步超托谍报队长刘兰堂作保释放，我家没钱通融，到最后刘让请客，我们只得在庆丰楼置办酒席，父亲三天后才放回来，那位姓闫的无保没钱被拉到坊子枪毙了。
为父亲事母亲致谢鲁子娘，鲁子娘倒让母亲感谢天主，原来鲁子娘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受人恩惠不好推辞，母亲允诺去参加礼拜活动。在伴随母亲去乐道院过程中，逐渐了解到，乐道院名义上是传教场所，其实早已成了日军关押战俘和外国侨民的集中营。因这里离市区远更为隐秘，不像满洲北大营那么暴露，以致于很多人不识他的真面目。每次进乐道院，鲁子娘都要掏出一张通行证，门卫检查后才伸手示意进，等大人们鱼贯进入教堂，我与鲁子兄妹及其他孩子便在教堂附近玩耍。偶尔会看到外国人和孩子在健身。过了些日子，因发生侨民逃跑（恒安石、狄兰越狱）事件，门上守卫更严进出不便，另外我要帮父亲干活，从此再没去过乐道院，直到那一天，潍县城里大街上行驶着一辆吉普车，车上有人摇晃着一面彩旗，并高喊着：“日本宣布投降啦！……”。
鬼子八郎撤离时抛下了鲁子娘，后受生活所迫，听说携子女改嫁给城西望留一名剃头匠，从此断了音信，当年的鲁子若健在，也是位年近八十的老人了。
2015年6月初学锦 根据姜言寨叙述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