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上的情思
大概在两三年以前吧,有一天我到劲松新华书店门市部的库房查看书的品种,突然间,一本题为《在德国女牢中》蓝皮红字的书,映进我的眼帘,使我猛地激动起来。我匆忙走向书台,把它拿起,紧紧贴在胸前,好像它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意外重逢。
陪同我检查工作的同志,默默地看着我,似乎有点惊奇。我边抚摸着书,边对他们说: “这是我的恩师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这书的情景。
那时,我还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一天,在济南劝业场一家旧书摊上看书,因为我是常客,卖书的掌柜早已认识我了。他用眼神招呼我走到他的柜子前,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见旁边没有第二个人,才把这本书从柜子里拿出来递给了我。我匆匆翻了一下,喜出望外,立即付款,转身回家。我心情非常激动,也忘记这是母亲要我买布的钱。回到家里,我挨了母亲一顿训,心里却笑个不停。以后我曾去找过那个卖书掌柜,却再也没有见到他。他那憨厚中透着精明的模样,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四十多年以后,就在我工作的书店,我又买到了这本书。
晚上,我从头至尾把《在德国女牢中》重读了一遍。啊,对了,与其说是重读,不如说重温初中二年级时初读它时的情景——那个难忘的大雨之夜啊1
那是一个暑假的夜,雷电交加,雨似瓢泼,今天想起来,好像还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雷声,还能看到刺眼的闪电。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大家都睡了,我独自在电灯下,手托这本书仔细阅读:监牢的同志们利用“放风”的机会,勇敢地巧妙地传递着女革命家蔡特金逝世的消息;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举起有力的拳头,向革命先驱致哀,并用集体名义发了唁电;那个德国进步工人,对中国革命者胡兰畦无微不至的关怀;有人得到一块巧克力糖,也要用它书写“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向法西斯进行斗争”的口号……这些生动情节所描绘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深深感动了我。我热血沸腾,对法西斯野兽,真是恨不得剥其皮而食其肉。从德国法西斯我又想到日本法西斯,他们诬蔑“共产党人杀人放火”,却把沦陷区变成一个大屠场:他们高喊“大东亚共荣圈”,实际上是要把整个中国变成人间地狱。有一次,我从家里带一点盐给城外懿范女中的老师吃,在东圩子门关卡上被鬼子搜身检查,不仅没收了盐,还罚了半天站。我的老父亲无端地被日本人逮捕,关在小铁笼子里,差点给折腾死。这些情景在我心上留下了仇恨的烙印。我明白了,世界上的法西斯都是一样的坏,一样的应该被诅咒,应该消灭,应该断子绝孙!只有无产阶级解放运动才是人民的出路,只有在普罗队伍中,才有真正的同情与友谊。在亡国奴的黑暗生活中,这本书使我看到了光明与希望,点燃了我生命的火焰。我兴奋得几乎发狂,我决心做这种人,走这条路。我一遍又一遍地振臂高呼:
“我要抗日!”
“我要革命!”
“我要找共产党!”
“我要找八路军!”
这些话,一向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不敢对别人吐露。如今,我终于可着嗓门喊出来了,多痛快啊!我的喊声和惊雷、闪电、大雨交织在一起,老天好像与我的心情相呼应,好像只有它是我的知音。
这可纪念的雨夜啊!它使我认识了反法西斯的战士们以及他们的斗争,也了解了全世界范围的一些斗争信息,它开阔了我的眼界,使我知道了一个新的天地。我成了这本书的宣传者,把它拿给我的好友们、同学们以及我信得过的大人们看,我还认真地注意他们的反应,寻找我的同志。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进入花甲之年了,我还下意识地寻找过去我曾在书上画的记号,写的眉批,还有我流下的激动的泪痕,好像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我在书上来回地找啊找,仿佛这仍是四十年前的那本书似的。
现在,我是书店的负责人,每天与书打交道,当我站在书的海洋里,面对着千千万万五颜六色的各种门类的书籍时,不禁在想,现在的书多么多啊!读书的条件又多么好啊!可是,为什么书籍对于我,再没有燃起当年读《在德国女牢中》那样的激情?没有掀起我思想上的浪花?除了《在德国女牢中》一书有着当时的历史背景以外,是不是我追求精神财富的精神淡薄了?自问之余,我不胜感叹:当年对书的情与思何其深?而今对书的情与思又何其浅?(写于1986年)
离家走上革命路
人生的道路既短暂又漫长,有时几十年平平淡淡,有时只几天却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成为你一生道路的起点。
那是1943年的春天,我还是济南城一个高中女学生,偷偷地离开学校,离开家乡,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奔向一心向往的解放区。
我生平第一次乘上火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家里人追来把我拉回家去,更怕鬼子发现我,把我捉进监牢。当火车飞驰起来,把我的家远远抛在后边,我心里又是想家又是郁虑;也许我将永远见不到爸爸,多病的妈妈,幼小的弟弟、妹妹了。也许敌人会把他们逮捕起来,他们将面临什么样的遭遇?我的鼻子在发酸,眼睛湿润了。在神思不定中,车终于到了高密。天下着雨,为了安全,我们冒称天主教徒,藏在教堂里,等待雨停乘车到莒县去。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我们风尘仆仆地奔到了于家庄。这里离莒县城十二里,坐落在沭河边上,河那边就是解放区了。我的伙伴于大姐说,于家庄的村长叫于维平,他是八路军的地下交通,找到他就能送我们去解放区了。
在村子的北头,郁郁苍苍的树林旁,有一个很大的芦苇荡,我们就在这里等待着这个“地下交通”,望眼欲穿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正在心急如焚之际。突然出现一个手托鹌鹑鸟笼子的人,迈着悠闲的步伐,象在遛鸟。这人约有三十多岁,细高的个子,头上戴一个大苇笠,披着的蓑衣里面穿件蓝布对襟上衣,黑裤子挽到膝盖,着一双醒目的铲鞋。于大姐迎上去接过头,他正是我们等待着的地下交通于维平。他带我们到了他的家。
他的家坐落村子头上,比较僻静。我们从矮矮的门楼里走进去,小小的庭院作居室的仅有一栋北房,两侧是杂屋与猪圈。于维平要妻子给我们烧饭吃。饭很快就端上来了,这也许是早巳做好的饭还没有吃吧。玉米煎饼,小豆腐、高梁米粥夕这饭过去不要说吃,连见也没见过。我们对这饭觉得很新鲜,很高兴,吃起来香甜。不知怎的,一忽儿,大家的情绪低沉下来,想家了,我也想起妈妈做的饭...... 。伙伴中最娇气的小王的眼泪掉到饭碗里了。记不清是谁在说l “咱们离开家六七天了,第一次吃热汤热水呀。”可不是,我们这些天一直啃着又凉又硬的干馒头,在乘大卡车那天,因为挤得动都动不得,连干馒头还没吃上呢。满脸泪痕的小王,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好象她忽然感到香甜了。
于维平的妻子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大嫂子,她一声不响地,但又是很利落地收拾饭具。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我们这些城市里来的姑娘还是很喜爱的,但更明显地是她一脸惊恐,甚至大气也不敢出,害怕被四邻听见一点儿我们说话的声音。于维平见我们吃完了饭,就摆摆手说:“咱们快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出了大门以后,天已完全黑下来,他在前边走得飞快,一溜烟似的小跑,我们生怕掉队,虽然又累又乏,也咬着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就是我们等“地下交通”见面的那个芦苇荡了,芦苇长得又高又密,简直是个天然的屏障。
“是个封锁沟呀!”。于维平指了指芦苇荡,示意要从这里穿过去。他跳下去了,我们毫不犹豫地跟着下去了。又高又密的芦苇,要用手分开才过得去。不知在什么时候月亮升上来了。在朦胧的月光中能看到芦苇空隙中的点点水光。我们都是生平第一次蹬水,又是在这荒野的夜晚,觉得那么新奇,那么神秘。小王怕下水,吓得几乎哭出来,我赶紧捂住她的嘴。于维平指 了指鬼子的炮楼说:“ 这是封锁线,可不敢出声呀!”借着月光,我看到前边的炮楼象一座黑森森的牢笼。过了芦苇荡,又走了一段路程,就到沭河之滨了。于维平一声令下:“下水!”
五月天气,河水还是很凉的,有的地方河水还很深,我差不多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我们的步子又慢又轻,几乎听不到一点蹬水的声响,忽然,传来一声哗啦的打水声,大家停下来,寻找声音来自哪里?原来是小王的大褂子没有塞住垂下来了,大褂子裹住了她的腿,发出打水声。我凑到她身边,帮她把大褂的下半截紧紧塞到腰里,贴着她的耳朵说:“ 千万小心,这是关键时刻。”这沭河是解放区与敌占区的分界线,老乡们称它为“阴阳界”。
沭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在这万籁俱寂的大地上,只听得见被徐风吹动的杨柳来回摆动的丝丝声,只看得见两岸的杨柳和垂柳的倒影在月下的河水中轻轻摆动。我沉浸在这宁静之中,好象置身在一个美丽的仙境里。在这一刹那,什么敌人炮楼,什么家乡的父母弟妹都被忘却了。
在沭河的岸边,向东看去,一望无边的驼色大沙滩上,象是谁画上了银灰色的点点图案。“那是什么呀?”于维平的回答象说一个神奇故事:“那是大雁在睡觉呀! …可不敢惊动它们,雁群队伍的前边和后边都有放哨的雁,如果惊动了放哨的大雁,所有的雁就会立即飞起来,炮楼里的敌人听到雁飞的声音就会打枪!”
于维平边说着,边领我们绕着大雁而行,眼看着越走离大雁群越远了,我舍不得它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灰色波涛般的大沙滩,美丽的雁群睡卧图。我要把它们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穿过沭河,我一脚踏上岸边,这一脚呀,是进入解放区土地的第一脚呀!当另一只脚刚刚落下时,我和我的伙伴们,都立即停步了,转过身来向刚刚走过来的沭河看去,向沭河的对岸看去,向更远的地方看去。我在默默地告别:
“爸爸、妈妈,别了,也许将永远地别了!”“原谅女儿不辞而别!女儿的路是奔向光明的!”
当我走在纵横交错的阡陌间,我觉得步履是那么轻松,呼吸是那么自由,这里已是解放区的大地了。
在竹林的荫影下,小溪流的潺潺声好象在为我们送行。我挺胸昂首,大踏步地向前走着,边走边向后看着我走过来的每一个湿漉漉的脚印.这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至今仍在我眼前晃动,而且是那样的清晰……。
我的路,革命的路!就是这样开始的。现在我还在这条路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