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草,当地人叫它“画中草”。
这草,长得又高、又美、又香。浓郁的香气,散得很远,很远。当时向我们介绍这种草的老于同志说,这草的香气是发自根部的。战争年代没有去留心它,多少年来,那奇异的香气,一直弥漫在我的心灵深处。
抗日战争的中期,一年春天,我们几位女同学,奉命从山东莒县一个农村,由一位姓于的交通员护送,过沭河到解放区去。走到沭河畔的路上时,忽然闻到一阵阵扑鼻的花香!我四处里寻望,也没见什么显眼的红花黄朵,只是路旁田埂上,长着一丛丛,一片片,一米多高,叶儿又长又宽的碧绿绿的草。老于同志对我们说:“是这草的香,香气发自草的根里。”我好奇地顺手从根部劈下几片叶子,闻一闻,果然香得出奇!于是,我把一根画中草,珍爱地放进了衣袋里。可惜在战乱年代丢掉了…
今年春上,我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老根据地。终于在离莒县十二里地的后于家庄,找到了我多年要寻找的当年送我到解放区去的交通员老于同志——
在村头一家茅草盖顶的门楼前,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阳光下摆着一个烟茶摊。他高大的身架,只是背有些驼了,满脸的皱纹,一双老花而带笑的眼睛,热情而慈祥地迎接过往的行人。我忆念着,思索着,端详着,揣测着,终于认出了他: “——你就是交通员老于吧!”
老人恍惚间记起来: “你是——”说话间,他的老伴闻声从院里走出。
“谁呀?”
“你是那批女学生.....?”
“穿蓝布大褂,短头发,瘦高个儿!”
“是。还有个背书包的。”
“记得吗,还拔了根香的草!”
“就在这村头接的线……”
“我给你们烧的水,做的饭。”
我搀着老妈妈,眼睛湿润地望着两位老人。
在这次交谈中,我才知道,老于同志原来是个染布工人,为了开展工作,党组织让他当了个跑腿的伪村长。因为他家住在村头,偏僻清静,进出方便,不容易被坏人发现。老于同志,不顾全家人的生命安危,先后护送过二十多批一百八十多个革命者到解放区,为抗战作出了很大贡献。上级党组织,为了表彰他的功绩,曾发给过他记功证书和表扬信。
然而,在数年之后的几次运动中,他不是不明不白地因“伪村长”被问罪,就是无人证明他是地下交通员而被关受审!当他第一次交出足以证明他的“身份”的证件时,他被放了。但一些管事的人,不懂得那些记功证书和表彰信件的珍贵和重要,竟随便给烧毁了。这样,在十年内乱中,老于同志又一次遭到无情地打击和迫害。
在我与老于的交谈中,我深深地看出他为党给自己恢复名誉而高兴,但又为失掉了那珍贵的证件而伤心。
县里领导同志,好久以来,都在寻找当年那条地下交通线,但一直没有找到.因为交通员只能单线与上级联系。而老于同志,对于抗战中所做的一切,过去和现在,从未和周围的人透过一丝一点儿,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事一样。他始终是那样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劳动多他象村野上的一棵普普通通的草一样,根扎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
我看到他现在依然过着与过去差不多的清贫生活,穿着破旧的衣衫,住着破旧的房屋,很觉得过不去。问起他生活有什么困难,他却淡淡一笑说: “挺好l什么困难也没有,现在摆个烟茶摊,是个代销站,只是为了方便乡亲和过往行人。”他神情显得那么轻松,那么自然。后来,我又问:“你老了,有些事可以向上级说说。”他却不以为然地说: “有什么好说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抗日时,谁不为国家,不为民族出力呢?”
我细细品味着这话,在他朴实、坦荡的言语中,我相信这话是发自老于肺腑的真心话!在抗日战争中,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就象老于同志一样,每个有血气的中华儿女,都为了全民族的解放事业做出过自己的牺牲和贡献。这的确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至于风险和牺牲,不论是来自敌人的,还是来自自己人的过失....这些在他 看来,没有什么可计较或耿耿于怀的。
当老于同志送我走出村时,忽然间我象忘了一件大事,拍拍老于的肩说:“ 这里的画中草还有吗?”一提起画中草,又勾起了老于当年的记忆。用手一指,说: “那草呀,有,有,你看那路边,田头,渠旁,绿生生不都是吗?!这草不光这里生,全国各地的土都长呵!”这话里,我好象突然悟到了什么。眼前这护送过数以百计革命干部的老于同志,不正是一株“画中草”吗!那浓郁的香气,不是早巳散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吗!这香气,的确是发自他的根部——发自老根据地的土地。
在回来的路上,我反复品味着: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种不居功的谦逊美德的清香,还长久地,在我心灵深处渗透,弥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