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五月，我刚到山东根据地，只经过一个多月培训，就被派到北平做学生工作。当时，我觉得自己政治基础太差，不仅没有敌占区工作经验，甚至连社会经验都缺乏，如何能到大城市开展工作呢？可是，组织上说工作需要，那有什么话可说。我想： “车到山前必有路"，去吧。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我是刚从大城市出来的学生，对敌占区的生活习惯是熟悉的，又有进城的“良民证”和一定的社会关系，所以组织上才这样决定的吧。
临行前，组织上让我穿上刚来时穿的那身蓝布大褂，脚蹬白帆布塑料底半高跟鞋，梳着短发，带着敌占区的“良民证”，由城工部的一位领导送我登上了去北平的火车。
北平啊，这个过去上学时就向往的文化古城，我从来没来过的地方，意外地在这个时刻来到了。......
四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很多活动都记不清了，可是，唯独我在北海公园度过的一个夜晚，总不能忘怀，这些年，每当我在夜晚踏上北海大桥，看到黑糊糊的海里，散落着点点灯光，影影绰绰的小船，水里飘荡着白塔的倒影，就会浮现出那个夜晚的轮廓，好象我还在船上与那个大学生谈着话，好象那只小船还在躲避着人群，围着白塔，北海的大桥洞口和五龙亭的前沿，来回地飘划着。
我记得，在这个约会的那天早晨，我一睁眼，就开始打“腹稿"，列提纲，用人类社会发展史的必然规律去打动他，用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应为民族解放献身的道理说服他，用当时抗战的国内外有利形势吸引他。对手是个文化水平高于我的大学生，我并不在乎。我居然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夜晚。
夜晚的北海那样黑，它还不如天空，有时还在云过处闪出微弱的星光。我的四周只是一片漆黑，远处、近处、高处、低处映在水里的灯光，象从天上扔下来的点点花朵，船过处，点点花朵被划破了。茶座上的音乐声、谈笑声，风吹杨柳来回摆动的声响，以及船儿划进荷叶丛中发出的“嘶拉”声……好象都不在我的视野和听觉范围之中……在我，北海这一片大地，只是讲坛，是我宣传马列主义和抗日主张的讲坛……我的情绪激动而高昂，没有惧怕，也没有胆怯。那位姓宋的大学生修长的身影，朴素的服装，一派忠厚老实的神情，从奕奕发光的眼睛看来，他对我讲的一套，是信服的，赞赏的。可是，他能否抛开眼前的学业奔向解放区去，我是没有把握的。
夜深了，北海的夜渐渐安静下来，船只渐渐稀少，我们的这只小船也划得离岸边越来越近了，这意味着谈话将要结束。
以后如何了？过去无暇想起，最近，打听到他后来参加了革命，是一个革命干部了。可是，我一直没再见到过他，连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了。只留下这个北海之夜的难忘的印象，象电子储存器一样储存在我脑海深处，永远，永远地不会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