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天的囚室与玫瑰花(文/姚明)

逝水波光 发表于2018-11-27 20:32:15

我们八个同学是一九四三年春天到山东根据地的。我由于爱好文艺和写作,就分配到山东《大众日报》通联科工作了。

冬天,我们与大家一起经历了敌人的“反扫荡”考验。回报社不久就开始了“整风”。我们通联科五个从敌占区出来的青年学生,好像都是审查对象,我因为无意中问过报纸在哪里印刷,就成了特务嫌疑,后来听说有人咬了我。

在南高庄村头老百姓放草,圈猪的一个空院子里,我被禁闭了十九天。这房子是通联科女同志的宿舍,两间房子用半截土墙隔开,里间有个土炕,由已婚,年岁大的女同志住,外间没有炕,湿湿的土地上铺上麦秸就是我和于渤、秦风三个人的“床”了。

白天,我被单独关在这房子里,外边有个持枪的人看守着。我不能出门,只能在这两间草房子里活动多写检查,写材料,没的写了,就一个人呆着。时不时有人诱导我承认自己是特务:“坦白罪行!“我一承认就热情与我握手,说我新生了,是同志了,我不承认就说我是顽固不化……,已经三起三落了。

最后,我决心走“坚持真理”的道路,不承认自己是特务,无论什么惩罚都认了。我坚信,不管“禁闭”多少日子,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天真加倔犟。我反复考虑,我选择的路是对的。自已是清白的,可是组织上不了解,究竟为什么?我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这孤独,这寂寞,这被视为“敌人”的待遇!......

你们不用派人看守,我绝不会逃跑,如果跑了,组织上更会认定我是“特务”,敌人也会立即逮捕起我来。听新来的同志们说,我离家后敌人巳封闭了我家的店铺,回去也无法生活。即使能生活,我又去干什么呢?我费了几年工夫才找到了革命根据地,到了愿为它献出生命的地方,舍此我没有什么地方好去….

我是个重感情的人,离开人的了解与友谊就活不下去的人。我渴望自由,渴望温暖……可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从豆腐干形状的小窗户注视着院子里的情况,看着阳光和天空的白云,偶尔看得见一只飞鸟……看着庭院的地下,小鸡在欢快地跑来跑去,自由自在地寻食,或与同伴嬉戏……,我多羡慕这飞鸟、这鸡,我要能变成它们多好啊l

有时候,我忍受不住心里的难过,就坐在地上哭,拼命地哭,在地上打着滚哭;没有人来管我——只要我不出房门,是没人来管的。哭呀,哭,声嘶力竭了,泪水哭干了,也就不哭了。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眼泪不停地流。思潮起伏,心乱如麻.有时我甚至想:我如果真是敌人倒也好了,那就可以承认了,用不着这样活受罪。可是,我却不是……我要作一名革命战士啊!

早晨,别的同志一个个上班去了,我多么羡慕她们,可我没有这个权利,只能用目光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去。

吃饭了,有人送饭给我,说一声:“吃吧”。听了这一句话,我心中腾起一股无法表达的感激之情,这是一句话呀!

人们的冷淡、鄙视多么难以忍受!我渴望人群,渴望集体,他们是何等宝贵啊!孤独、寂寞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死。是不是死了好呢?死了就没有这痛苦了。腰带有一条,只要把脖子一勒…

 和我一起从家里跑出来的同学于渤,趁送饭之机说了句:“ 你可别承认了,你可千万别寻死。死了,就清白了吗?你是我带出来的,以后我可怎么向姚大娘交代啊!”我感激的连连给她作揖!她点出了我心里真正想的事,我禁不住哭起来了,我要忍耐住!——真的,死与不死,竟是这么一眨眼的事!

我明白,死,不能证明我不是坏人,相反,倒会误会我是畏罪而死。为了真理,为证明这个真理,要活着——不管这一切是多么难以忍受。

死,是逃避,是弱者,活下去,才有出路,才是强者。

这想法就是这“十九天”所给予我的。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遗憾,在我们自己的队伍里,不少同志都经受了这一课。

记得高尔基说过,我们受苦,是为了今后的人不受苦,如果这样,那也不错。

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那一同有着木格窗棂的低矮的草房,在我的记忆深处留下了什么呢?是屈辱还是骄傲;是苦涩还是甜美?我不愿再经历它了,也不愿再亿起它,可为什么它却常常在我不知不觉中悄然升起,浮现在眼前呢?

伟大而又残酷的一九四二年啊。

我终于实现了梦中的一切:离开了温暖的家,亲爱的妈妈,还有那软绵绵的钢丝床,冲破日寇的重重封锁,踏上解放区的土地,剪掉辫子,脱下旗袍,穿上粗布军装,开始战斗了。

那些日子,每一天都处在兴奋之中,对这里崭新的生活,崭新的人们,对周围的一切,甚至来不及略加思索。哪里料到整风运动来临,我被宣布为审查对象,囚禁在那间小草房里。灯光如豆,空气凝滞,我看着窗外的一小块天空,天空上挂着一颗亮晶晶的小星星,一颗孤零零的小星星。每天晚上我都象个塑像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颗小星星,胸膛里却有一团火在猛烈地燃烧,比任何时候更加猛烈。青春的活力是任何力量不能禁锢,不能窒息的。在这失去一切权力的囚室里,我的心里偏偏产生了最圣洁最炽热的感情。

我惶恐地意识到有一个人竟然在我的感情里早巳占据着独特的位置,它使我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每当听到他的脚步声,我那少女的心里总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说来也巧,在我受审查期间,他又是奉命听我汇报的。他总是默默地听,深深凹陷的眼睛,显示出智慧和沉思。我呢,把我从记事时认识的每一个人,记得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他,详详细细的,毫无遗漏的,甚至把花草夹在书本里当作书签这样的琐事,也不放过。这就是我第一次给他的汇报。

“你要经得起冷淡。”这是他说过的唯一的话。是的,他也是冷淡的,可这冷淡又仿佛与别人不同,怎样不同,我又说不清。凭着少女的直觉,我总感到那冷淡里面深藏着热诚。我对他的这一句话,做为箴言反复默诵,反复咀嚼,忘记了委屈和孤单,小小的囚室变得明亮了,温暖了。

这个年轻人,俨然是一个老学究,每当他进屋门时,都要在门外大声喊:“把衣服穿好!”酷暑盛夏,我穿一件短袖无领衬衣,有什么不可以的昵?这衣服还是从家里奔向解放区时穿的旗袍改制的,他却一定要我把机关上发的群众化的服装,又肥又大的蓝布褂子穿起来,才肯进屋。

起风了,风把门刮得格登格登响,窗户纸发出呼达呼达的声音。灯光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我们默默地坐在这小小的囚室里,我低头不语,他也不逼我“交代”。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并不安静,潜在心底的感情似乎要爆发。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产生这想法呢?”恍惚中却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不,这种想法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只不过是今天才发觉罢了。”另一个声音又说:“ 人啊!怎么这样变幻莫测?”

我心烦意乱了,努力克制自己,而眼前偏又晃出他的影子。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那密密的森林里,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他常常指挥大家唱这支歌,用手比划着,或做抓子弹的动作,或做消灭敌人的手势。大家看到他的动作,不禁笑出声来。

 过去,对于他的这些动作从来没有想过,不知怎的,这会儿都涌现出来,而且那样清晰。是的,他的形象早已深深印在我心上了。

那么难道我没有这权力吗?一想到现实的处境,我愤怒了,强力可以剥夺这属于自己的权力,但剥夺不了心底的追求,向往,扑灭不了炽烈的希望!我终于在一天晚上,在昏暗的小油灯下,不假思索地提起笔来在小本子写道:

“当我有了爱的权利时,我爱你!”

写完,我好象突然放松下来,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夜我睡得很平稳。

或许我是受了一位古人的启迪吧,他曾说过:“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

一天黄昏后,他又来了。还是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地坐在地铺的另一端,等候听汇报。

沉默,沉默,半晌还是没有声音。他看了我一眼,立即又低下了头。我拿出小纸条,犹豫了一下。我完全清楚,在我目前的处境中,这小纸条可能引起的误解。但我正是要用少女的纯洁的爱,向误解发起新的挑战。

我突然地把字条递给他,随后,低下头,用双手把脸一捂,哭了。眨眼工夫,我又觉得为什么要哭呢?应该坚强。

他的眼睛直盯在纸条上,好象这不是十二个字,而是很长的文章,一下子看不完似的。他虽然沉稳地坐着,手却在微微抖动。他,这个老学究似的男青年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受到爱情的冲击,而且竟是在这特殊的环境里突如其来。

终于,他用笨拙的手把这纸条慢腾腾地折叠起来,夹在他的笔记本里。

我缓缓抬起头来,却又怕同他的眼光接触;他仍默默地坐着,有些不知所措,一句话也没说,好久,好久,默默地。

在那残酷的战争年月里,在北方山村低矮的囚室里,颗失去自由的年轻人的心里,一朵玫瑰花悄悄地开放了。

(未完待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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