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石榴树开花的时候,一看到那火红的花朵,我心中便燃烧起如火的激情。一个瘦小身个,满头白发,梳着小髻的老奶奶的身影,从我记忆深处悄然走来。她坐在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映得她的面孔红扑扑的。我坐在她膝下的小板凳上,她手里拿着一把木头梳子和一把竹篦子,为我梳头,篦虱子。我由于打摆子,汗出得过多,长发中散发出一股股汗臭气,连我都觉得有点儿恶心,李奶奶却像压根儿就没那回事,篦子下去后,篦出了不少虱子,只听得“咔叭、咔叭”响,李奶奶用手指一个个给消灭了。
那是一九四六年,我在山东临沂县搞“土改”时的事情。我染上了疟疾,连续发作了半个多月。当时压根儿没有药吃,多亏郑区长从几十里路以外捎来了几粒“唐拾义”,多么难得啊!当我病情好转,李奶奶递给我镜子叫我照一下,嗬,脸像黄裱纸一样,头发已滚成了一块毡。李奶奶五十多岁,她是农救会长的婶婶,我本来叫她大娘,可孩子们都称她为李奶奶,慢慢地这就成为大家的习惯称呼了。她是我的房东,我就与她睡在一个炕上。她对我异常疼爱,简直把我当成了心头肉。她看我染了一头虱子,一见我稍有空闲,就拉我坐在她怀里,用她的那把粗糙的没有油漆过的木头梳子和篦子为我梳头,为我篦虱子,还一边叨唠着:“傻丫头,也不知道难受呀!”那时候,这里是新解放区,我管着十多个村的“土改”工作,这里又是王洪九的老家,他的部队多次来此残酷屠杀,一些群众顾虑重重,思想工作难做,离区委又远,繁重的工作还照顾不过来呢,我哪有工夫想自己头上的事啊!好像也并不觉得难过。可是,李奶奶看不过去,她心疼,她心疼我的头发被汗水浸得发臭,更不能容忍虱子折磨我。不仅如此,当我病得不能吃饭时,她还多次悄悄地冲个鸡蛋花,一勺一勺地喂我吃。这鸡蛋是李奶奶喂的鸡下的,她自己舍不得吃,要用它换油盐酱醋的。我不知吃过她多少个鸡蛋,更不知她用什么去换来了油盐酱醋。
我的头发又粗又多,李奶奶用那把木头梳子,终于把我那滚了毡的柴火堆一样的头发梳通了:她还用刨花水给我搽上,梳成两条油光的粗辫子。然后,她又把镜子给我,笑嘻嘻地说:“换了个人吧!”这时,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头扎在她的怀里,亲昵一番。亲热够了,我摆弄着奶奶的木头梳子,模仿奶奶梳头的样子。每次梳头,她都是边梳边看,那样仔细,那样认真,好像在完成着多么重要的任务似的。奶奶看着我调皮的样子,深情地用手指轻轻点着我的头说:“傻丫头!”她这一指头,又多么像我妈妈的样子啊!这时,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为我梳头的情景,母亲的爱,也是这样一梳一梳,像暖流一样地传到了我身上。
以后,我用过各种各样的梳子,塑料的、电木的、钢丝的,这些梳子都比奶奶的木头梳子要漂亮、好看,使起来也顺手。但这些好看好用的梳子,只不过是把实用的梳子而已,而奶奶的这把简朴的木梳子,在我心上它却不只是一把实用的梳子,远远不是。
去年,也是石榴花盛开的时候,我终于又回到念念不忘的这个村庄——古城村。我要去看望我的李奶奶、她住的北屋以及屋旁的石榴树。可惜,李奶奶已离开人间十多年了。人们说,如果她在世的话,该有九十多岁了。石榴树也不见了,是在翻盖奶奶的北屋时伐掉的。我在奶奶的北屋里、奶奶的土炕前、奶奶曾坐的石榴树下,伫立良久,良久。恍惚间,我看见李奶奶仍微笑着坐在那里,坐在那如火的石榴花下;我仍靠在李奶奶的膝下,静静地让她一梳一梳地为我梳头,一股爱的暖流,像几十年前一样,流遍我的全身……
那把木梳子,我终于找到了,它虽然只残留了一半,但它毕竟还是奶奶为我梳过头的那把梳子。这是李奶奶留给我的纪念,由一位当年识字班的大姐特意保存下来的。我用手帕把它包起来,珍藏着。每当我拿起它来,就感受到一次爱的温暖。这小小的木头梳子里包含了多少爱?多少情?我想,它远远不是李奶奶一个人的情和爱…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