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这篇自述是二十年前应女作家菡子之约,列入她主编的《女兵列传》而作,并且得到她热情指导,在她上海寓所修改完稿的。她已经在几年前病逝,谨以此小文作为对她的缅怀和追念。此文同一些篇章的内容有重复处,好处是比较连贯,大体能看出我参加革命前后的足迹,顺此说明。
起点
每个人在他一生的道路上,都有一个起点。我的起点是在一九四三年的春天。当时我还是一个高中女学生,偷偷地离开学校,离开家乡,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奔向一心向往的解放区。
我是生平第一次乘火车。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家里人发现了我拉我回家去;更怕鬼子发现我,把我捉进监牢。当火车飞驰起来,把我的家远远地抛在后边,我心里又是想家,又是忧虑:也许我将永远见不到爸爸、多病的妈妈、幼小的弟弟妹妹了,也许敌人会把他们逮捕起来,他们将面临什么样的遭遇?我的鼻子在发酸,眼睛湿润了。在神思不定中,火车终于到了高密。天下着雨,为了安全,我们冒称天主教徒,借宿在天主教堂的宿舍里,等待雨停乘车到莒县去。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我们风尘仆仆地奔到了于家庄,这里离莒县城十二里路,这个村庄在沭河边上,过了河就是解放区了。带我到解放区去的于大姐说,于家庄的村长叫于维平,他是八路军的地下交通,找到他就能送我们去解放区了。
在村子的北头,郁郁苍苍的树林旁,有一个很大的芦苇荡,我们就在这里等待着这个“地下交通”,望眼欲穿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正在心急如焚之际,突然出现一个手托鹌鹑鸟笼子的人,他迈着悠闲的步伐,像在遛鸟。这人约有三十多岁,细高的个子,头上戴一个大苇笠,穿一件蓝布对襟上衣,黑色的裤子挽到膝盖,脚着一双醒目的铲鞋。于大姐迎上去接头,他正是地下交通于维平。他带我们到了他的家。
他的家坐落在村子头上,比较僻静。我们从矮矮的门楼里走进去,小小庭院作居室的仅有一栋北房,两侧是锅屋与猪圈。于维平要妻子给我们烧饭吃。饭很快就端上来了,这也许是早已做好的饭,高粱煎饼,小豆腐,苞米粥。这饭过去不要说吃,连见也没见过。我们觉得新鲜,吃起来很香甜。不知怎的,一会儿,大家情绪低沉下来,想家了,我也想起了妈妈做的饭。伙伴中最娇气的小王,眼泪都掉到碗里了。记不清是谁在说:“咱们离家六七天了,第一次吃上热汤热水呀!”可不是,我们这些天啃着干馒头和咸菜,在乘大卡车那天,因为挤得没法动弹,连干馒头还没吃上呢!满脸泪痕的小王,低着头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好像她也感到香甜了。
于维平的妻子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大嫂子,她一声不响地,但又是很利落地收拾饭具,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对我们这些从城市里来的姑娘还是很喜爱的,但她一脸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害怕隔壁的邻居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隔墙是个坏地主。于维平见我们吃完了饭,就摆摆手说:“咱快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出了大门以后,天已完全黑下来,他在前边走得飞快,像一溜烟似的小跑,我们生怕掉队,又急又乏,也咬着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不远处就是一个大芦苇荡了,芦苇长得又高又密,好一片青纱帐“是个封锁沟呀。”于维平指了指芦苇荡,示意要穿过这个芦苇荡。他跳下去了,我们也跟着跳了下去。不知在什么时候,月亮升上来了,在朦胧的月光中能看到芦苇空隙中的点点水光。我是生平第一次瞠水,在这荒野的夜晚,觉得那么新奇,那么神秘。小王不敢下水,吓得几乎哭出来,我赶紧捂住她的嘴。于维平指了指鬼子的炮楼说:“这是过封锁线,可不敢出声呀!”借着月光,我看到前边的炮楼像一座黑黑的牢笼。
过了芦苇荡,又走了一段路程,就到了沭河之滨。于维平一声令下:“下水!”
五月的天气,河水还是很凉的,有的地方河水还很深,我差不多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前进的步子又慢又轻,几乎听不到一点蹬水的声响。忽然,传来一声哗啦的打水声,大家立即停下来,寻找声音来自哪里。原来是小王的旗袍没有塞住垂下来了,旗袍裹住了她的腿,发出了打水声。我凑到她身边,帮她把旗袍的下半截紧紧塞到腰里,向她耳语:“千万小心,这是关键时刻。”
这沭河是解放区与敌占区的分界线,老乡们称它为“阴阳界”。
沭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在这万籁俱寂的大地上,只听得见煦风吹动的杨柳来回摆动的咝咝声,只看得见两岸的杨树和垂柳的倒影,我沉浸在这宁静之中,好像置身在一个美丽的仙境里。在这一刹那,什么敌人炮楼,什么家乡的父母弟妹都被忘却了。
在沭河的岸边,向东看去,一望无际的驼色大沙滩上,像是谁画上了银灰色的点点图案。 “那是什么呀?”
于维平的回答像说一个神奇的故事:“那是大雁在睡觉呀!可不敢惊动它们,雁群队伍的前边和后边都有放哨的大雁,如果惊动了哨雁,雁群就会立即起飞,敌人炮楼听到雁飞的声音就会打枪!”
于维平边说着,边领着我们绕过雁群而行,眼看着越走离大雁群越远了,我舍不得离开这雁群,这神秘的图案,我要把它们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当我穿过沭河,一脚踏上岸边,这一脚呀,是进入解放区土地的第一步!当另一只脚刚刚落下时,我和我的伙伴们,都立即停步了,转过身来向刚刚走过的沭河看去,向沭河对岸看去,向更远的家乡看去,然后默默地告别:
“爸爸,妈妈,别了,也许将永远地别了!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女儿的路是奔向光明的!”
走在纵横交错的阡陌间,我的步履觉得那么轻松,呼吸也那么自由了,这里已是解放区的大地了。
在这竹林的阴影下,小溪流水的潺潺声好像在为我送行,我挺胸阔步地向前走着,边走边向后看着我留下的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这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好像现在还在我眼前晃动,而且还是那样的清晰……
我的路,革命的路,就是这样开始的。
带路
五月份到达山东抗日根据地,经过了短期的培训,一个月以后,城工 103部派我们回城扩军,我来到北平,住在潘焕风(后来改名刘毅)的工作单位——东华医院。她是我初中时期的同班同学,她也爱好文学,我俩很要好,我经常把吃的用的分给她,感情更为亲密。她初中毕业后家里不再供她上学,就在这医院做个化验员。我以逃婚为掩护住在她的集体宿舍里。
焕风陪我去逛颐和园,那时没有公共汽车,来回都是步行。就在这来回的路上,我向她介绍解放区的情况,八路军抗战的情况,共产党的最高目的及眼前的目标,以及革命圣地延安的情况等等。她自然是听得入迷,对我极端信任。但焕风最后还是没有跟我一起走,我很不理解。直到解放后她才告诉我,那时华北地区地下党的崔月犁同志已经与她接上关系,让她留下来工作,才揭开了这个长久压在我心里的“谜”。
我带了同学马旋的介绍信到崇慈女中(即现在女六中),去找高中毕业生孙朴和高中二年级的孙冉姐妹二人。经过一番谈话,知道她们对共产党与八路军有一定的认识,愿意与我一道去解放区。我们的谈话地点,是在学校的大操场篮球架子旁边。为了尽量少与人接触,我只跟孙朴一个人谈话,她串连的同学由她个人去联系。最后她又带了三个同学,其中之一是她的妹妹孙冉,我们一道进了解放区。她后来在朝鲜战场牺牲了。还有一个我小学时的同学郭季侠,也是我来北平所依靠的关系,可是,在临走时,被她母亲发现了,她是最小的女儿,也是相依为命的女儿,她母亲坚决不放她走,没能去解放区,成为她一生的憾事。
印象最深的要算北海的一个夜晚了,我的工作对象是北平某大学的一个学生,是同学宋克的侄儿宋某。他与我约好在北海公园见面。届时他租了一只小船,把船划得离人群远远的,别人也许以为我们一对恋人在谈情说爱呢。因为他是个大学生,从早晨一睁眼我就在打着腹稿,一心想用马列主义及抗日战争的道理征服他。对我讲的他肯认真听,也很信服,不时提些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就自己所知都作了解答。那个夜晚,不仅仅在向他宣传,在战场上争夺这个青年,也像是对我的考试。我那样聚精会神,对周围茶座上的音乐声及谈笑声,以及小船划进荷花丛中冲撞的荷叶的噼里啪啦声全然听不到,好像这里只是我的战场与讲坛,那认真中自然也透露着一种自豪,因为我是一个八路军的战士。这个夜晚谈得很晚,我们交船时,岸上的人已稀疏可数了,北海大桥显得那么空旷,这时好像才听到被风吹动的岸边垂柳来回摇摆的咝咝声,我与他的谈话,不得不终止了。
这位姓宋的大学生当时没有与我同行,后来听说他到了解放区,现在是北京农业大学的党委书记。
在阿湖车站惊险的一幕,也是我终生难忘的。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七月中旬,我带了四名女学生,在徐州下车,转上陇海路的火车,在一个小车站——阿湖站下来。这是我来时走的路线,现在我已是带队者,凡事都得安排周到。我与她们保持一定距离,交代了她们怎样经受盘问。她们带的行李很多,只好雇了一个小车推着,人跟在后边走。讲着一口北京话的北平女学生,带着这样多的行囊,在这样一个小车站走着,是很引入注意的,不要说敌人,连老百姓也都瞪眼注视着。果然,有六个穿绿色军装的伪军,紧紧跟在我们的后边,我们紧走,他们也紧走,我们慢走,他们也慢走,我手里捏出一把汗。紧走慢走地到了接头的村庄,伪军也跟着我们进村,我们找村长,他们也找村长。这时他们盘问:“你们来干什么,找谁?”“找舅舅!”有人就以事先安排好的回答。“没听说村长有在外面上学的外甥女呀!”我们装作听不见,不理睬他。村里的孩子们主动去找村长了,回答说:“村长出去了,不在家。”伪军后来等不及就走了。伪军走后,村长出来了,把我们领到一个较隐蔽的地方,安排吃过饭,就往根据地里
一站站地送……
阿湖车站这紧张的一幕,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可惜这位机警的村长的名字我已记不起来了。
又是一个起点
当年深秋,湖净场光,大地上光秃秃的,一望无际。这时候,敌人的“扫荡”开始了。我将经受第一次的军事行动的考验。《大众日报》社把我与于渤同志送到日照县涛雒区委,请他们负责把我俩安插到老百姓家里“隐蔽”起来。
我们都不愿“插”到老百姓家去,愿意跟区中队一起活动。有一天,真的来了“情况”,当拂晓时分,我们刚刚睡觉醒来,山下枪声四起,是敌人来合击了。我们紧跟队伍立即转回头往山上跑。区中队跑得快,我们在山半腰掉了队,就地在灌木丛中趴下了。紧接着就听到区中队长在山头上指挥作战,“一连一排到××!”二排到××!”敌人一听,不知我们队伍有多少人马,好像被我们指挥调动起来了,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山顶上回击的手榴弹和机枪声,子弹落地处,地下尘土飞扬。没有战斗经验的我俩,怕暴露目标,在地上趴伏着,手里攥着一颗手榴弹,准备着如果敌人上来,与他们同归于尽。当时我们没有化装,脚上穿的部队发的鞋子,身上穿的也是部队发的黑袄蓝裤,一看就知道是个八路军,我们想着,敌人敢上来接近我们,只有拼着一死。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我们趴在矮树里,外边人看不到我们,可我们也无法看到外边的情况。后来,听到传来老百姓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敌人大概是走了。老乡做饭的炊烟也一缕缕的四处升起。我们试着一点点地露出头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整了整散乱的头发,睁大了眼好好地看一下刚作过战的地方。区委的人四处寻找我们, “你们从哪里跑出来了,好险!这地方还真隐蔽!”他们高兴地说。回到村里,我们知道忠于职守的陈民生同志已被敌人活埋了,他平时与我们在一起活动,下山时还在一起呢,想不到一瞬间就落入敌人之手,英勇牺牲了。我们都非常难过,陈民生同志忠诚朴实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区委孙书记不再允许我俩与他们一起活动了,坚决把我俩插到老百姓家里去。我们遵命化装成农村大嫂子,头上梳了一个假髻,腿上扎上桃红色的带子,脚上换了老百姓的带花的布鞋。就这样,区委还不放心,怕暴露目标,一个月中,把我们转移了四五家人家。
这四五家人家各自不同,有一家住得时间最短,只有两三天,但却印象最深,因为他家有个小姑娘与我很要好,我动员她出来工作,她也答应了我,因为她是独生女,父母不肯放,分别后还通过一段信,后来就断了联系。我一直记着她的小名“香孩”,大名丁肇兰。原来这里是大名鼎鼎的丁肇中教授的家乡,这个村子叫水木头。去年五月我又去了,终于找到了她的父母,打听到她的下落,她后来参加了工作,在四川省卫生厅。今年的五月我终于在四川找到了她,当年的小姑娘,也年过半百了。
最紧张的时刻,区委把我俩转移到敌占区可靠的“关系”家里隐蔽,真是像被封闭的一样,不许出门,不许说话。有时在厨房里帮助房东烧烧火。得不到外面的消息闷得很,度日如年。在这闷葫芦的日子里,竟然想到了于渤的生日,想起来在家里的时候,妈妈为她过生日的事,我也用地瓜面和仅有的大白菜为她包了顿饺子,祝贺她的生日。
终于盼来了区委的交通员,他来接我们回机关去。他说:“《大众日报》已经由油印改为铅印了。”这个消息非同寻常,只有情况比较稳定了,报纸才由油印改为铅印。我们高兴地跳了起来,像小孩子离家已久,盼到回家的一天一样,跟了交通员踏上了去区委的大路。
天空月色皎洁,月光下的竹林、沙滩、小溪,分外美丽,我第一次发现日照这地方的美丽,我们仿佛踏入一个仙境,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由区委回报社,原是根据地里的熟路,我们径自走去。早回来的同志都在迎接我们,看到我们两个“农村大嫂子”的到来,都哈哈大笑,大家说:“好,好,登台演戏不用化装了!”
在战争中,度艰历险的日子,可惜还少了一点。
古村话当年
我与敦和(沙洪)的婚礼是在莒南县东良店举行的,这里是我爱人工作的驻地。得到领导批准我们结婚的通知,安排好工作,我就背着被包,步行百里到了这里。在这里只住了六七天,这个在我战斗岁月里建立起家庭生活的地方,四十年来在我心里占着特殊的位置,陌生而又亲切短暂而又深远。每当回忆起这些,心中便漾起温暖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爱的微波,便抑制不住地产生重访故地的愿望。
去年五月的一天,我终于如愿以偿来到这个东良店,我的心骤然间跳动起来,当见到了当年的村干部,我更不禁激情满怀。
七十三岁的老村长李文彩陪同我去看当年我的“新房”,进了大门,一眼便看见那间小北屋,还是老样子,土墙更破旧了,两扇窄窄的黑漆门,油漆早已脱落净光,小木窗棂好像更小了。最大的变化是在这间屋旁立起三间新瓦房,这间小北屋就越发显得矮小了,但它却是珍藏在我记忆中近四十年的最美好的“新房”。
我们就坐在这土炕的新炕席上聊天,乡亲们陆续来了,蹲着、站着、坐着挤满了小屋。有几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都拉着我的手,问我的丈夫、孩子、我家里的一切。有人端上来一盆新炒的花生,我惊喜地看着这当年婚礼中唯一的食品,现在满屋的老人,也正是当年的贺客,他们剥着花生,眼睛里闪耀着记忆的光辉,带几分骄傲地叙说着战争时期的“婚礼”。
“记得,记得,队伍上的人在这里办喜事,俺们哪会忘记?比俺们自己办喜事还热闹。那天,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到村口去等你,儿童团识字班敲锣打鼓、扭秧歌把你送进新房的。”
“晚上,你们队伍上举办婚礼的大会,匡社长还讲了话呢!”
一位老大娘轻轻地叹口气说:“那年月结婚可够艰苦朴素的了,你那天还穿着一件胳膊肘露棉花的破棉袄呢。”
破棉袄?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来这个村庄的路上,遇上国民党飞机轰炸,我趴在一个柴火堆旁,躲避敌机低空扫射时扯破的。穿了多年的黑旧袄,本来胳臂肘已经有点“麻花”,经不起在地上来回翻滚。当敌机过去以后,我站起来拍打了身上的泥土及草屑,冒着炸弹落处的滚滚黑烟,爬过被炸弹拔起又倒下的大树,独自在无边的田野上继续赶路,记得我的心情是那样的好,有时边走还边跳着,嘴里还在哼哼着沙洪教我唱的歌曲:“等着我,我会回来,不过要久待……”我觉得自己要飞起来的样子。
等待在村口的乡亲,正因轰炸为我担心,见到我一拥而上,查看我有没有受伤,有位多情的老大娘竞滚着泪笑了。
天色暗了,内外山峦显得黑黝黝的。房东李玉鹤点上炕壁洞里的小油灯,摇曳着的灯光照着一张张陌生而又亲切,纯朴而又真挚的脸,把我带回到战争年代乡亲们的温暖的怀抱里。
我俩元旦结婚后,即匆匆而别。半年来我俩连通信联系都中断了。五月,我朝他在的方向转移,走起路来步伐又轻又快,不禁想着他此刻不知在哪里采访?如果已经回到报社,是会等待我,出来迎接我的。可到了报社,并不见敦和的踪影。他还在鲁南前线。这虽然使我失望,但也并不觉得太意外,心想,反正他会回来的,就等着吧。
谁知道,形势越来越紧张,孟良崮战役就要打响了,我与一部分女同志就要疏散,这胶东之行,自然不是几天就能回来的,而是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沙洪如果在我走前不回来,我们将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那时还怕羞,不好意思向同志们倾吐这种心情。一个人关门躲在房里,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他,盼望出现奇迹,他突然站在我面前,哪怕看一眼再走也好。由于强烈的想念,又莫名其妙地变成怨恨,恨他不理解我,不想念我,怎么就不赶回来看看我呢?那种幻想与怨恨的矛盾心情,至今记忆犹新。每当听到一点什么动静,一点脚步声,我的心与它同步跳动。
这盼望与等待,使我难于忍受,如何度过这个时刻?忘记从哪里找到一块黑色细布,刚刚够他一条短裤的料子,我这个从来不做针线的女人,大胆地动起剪刀及针线做起来了。记得读小学时,手工课的刺绣还是妈妈代我绣的,妈妈为我不肯做针线还常唠叨我:“一个闺女家,横针不知竖针,怎么行哟!”我总认为干这事是浪费时间,有这工夫不如看书好。可是,此时我却什么书也看不下去,只有用这一针一线缝这条短裤,才能稍稍按捺一下我这无法平静的心。我居然一口气把它缝起来了,针脚既大又不均匀,这样粗的活计,还扎了无数次手,流了不少滴的血。血一朵朵的染在这条短裤上,这不是手指上的血,几乎是我心里的血,我凝视着这一点点的血,晶莹的泪光里,血是显得那样地红。天渐渐地亮了,这一夜就要度过了,拂晓就要动身离开此地。
我留下了一封长长的信,还有亲手缝制的这条短裤。
后来得知,就在我盼他回来的那个时候,他正在鲁南前线,遭到敌人的围击,泅水涉河非常危险,被一位首长从水中提到船上。
半年多以后,我由胶东回到了滨海,在他的被包里,我看到了这条短裤,我没看到他穿过,也许是根本穿不进去。可是只看到他老是背着。每次行军清装时,唯独这条短裤却一直是在被拣留之列。显然,他也很珍惜这件特殊的礼物。
后来,我们还有一次难忘的远别。
敦和在解放徐州后,奉命创办了《新徐日报》。半年多的别离,一旦相聚,自然分外高兴。他新创办一张大报,人手少,非常忙碌,每天到深夜才发完稿。我们只有在吃饭、晚饭后散步时,才能叙说家常。
那天晚饭后,他带我到街上散步,逛一下这个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由于战争的破坏,满眼断墙残壁,除了历史古迹以外,实在没有多少风光。散步中谈来谈去,就是我去与留的问题。他是愿意我留下的,可是,那时在我的心目中,解放上海,解放全中国,这是神圣使命。我向往着横渡长江的雄伟场面。虽说我和敦和结婚三年来,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如果留下来,就解决了分居两地,相互牵挂带来的矛盾。可是,我认定的事,是非实现不可的。
我有一条梅花被,这被子是枣红色的,猛一看,不过是一条紫红色的被子,细看才发现上面有着一朵朵的梅花。原是我在家生孩子时,母亲送的。
敦和第二天一早上班去了,我把梅花被故意晒在编辑部的大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从它跟前走过,都不禁要扫它一眼。敦和在办公室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被子,意识到我的存在。
就在这时,我独自溜出了报社的大门,匆匆忙忙搭上了一辆大卡车,奔向大军集结地——丹阳。公路由于战争的破坏,高低凹凸不平,颠得非常厉害,有时猛一颠我的头碰到车框上,碰起一个大疙瘩。真有意思,像小娃子做戏似的,敦和以为被子在,人当然也在,谁知我已经奔驰在去前方的征程之上呢!我担心敦和不见我时会着急,后悔没有留下个字条。
我到丹阳后,立即投入紧张的集训热潮,组织上给徐州拍了电报:“姚明已安抵丹阳,速把她的被包捎来。”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梅花被直晒到太阳落山。晚饭时敦和找我吃晚饭,才发现我不见了。刚刚解放的徐州,社会秩序还乱,到处找不到我,就报告了公安局。第二天还在报上登出了“寻人启事”。直到丹阳的电报到达,才揭开了这个“谜”。不久,徐州市委书记周林同志因事到丹阳,把这条梅花被捎给了我。我拿到了梅花被非常高兴,周林同志笑着用手点着我:“开小差!”
我就带着这条梅花被,在三十五年前解放上海的当天,进入了这座东方大城市,作为一名新闻战士进行着战斗。
每当夜深人静,看到我的梅花被的时候,总不免想起在徐州的这一幕,想着在徐州的敦和,几次写信向他叙说我的衷情。可是他没有回音。终于有一天,接到他一封复信,内容是四行诗句:
彭城自古多英雄,唱罢垓下歌大风。
千言万语留不住,只恨今朝未同行!
(1984年10月改于上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