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文革是欠了后人的债(上篇)文/姚明

逝水波光 发表于2018-11-28 00:14:55

写在前面的话

平淡的日子显得那么快,“文革”那十年的日子,留下的印象特别深,时间显得那么漫长,件件往事至今仍历历在目,有些事情一想起来还是那么动情,那么好笑,那么无可奈何。随着对往事的回忆,萌发了一种想法,就是要把这些事情记下来,因为这些事是在非常的年代发生的,是永远不应忘记的。看了巴金同志的《随想录》等书后,我的这一想法就越发执著了。一晃又过去了两三年,我们这些人也又老了两三岁,来日已不多,能够动手执笔的时间更不多了,想想现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对于“文革”的印象是那么淡漠,年纪更小的人,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就更觉得非写不可,而且迫不及待。

用我们亲自经历的事情,同触目惊心的众多人们的实践,去反思那些异乎寻常的岁月,为的是不让年轻人忘记这段历史,懂得一些道理,这是一种历史的责任感。

我没有做过多的探索,也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只是要把事情理清楚记下来,供人们去思索,去探究。这样做,心里才觉得平衡,要不,总觉得是负了债似的,是欠了历史的债,欠了后人的债。(1989年)

送    儿

火车开动的铃响了,我的心紧缩起来,睁大眼睛盯着车上儿子的面孔,这面孔马上就要看不见了,我看见他带着稚气的脸上,流下了眼泪。他哭了,我的泪只有往心里流,强忍着泪,向他挥手,大声喊着:“来信啊!别忘了啊!”

他才刚刚十六岁,这个独生儿子,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爸爸妈妈……

有人说,我太狠心;有人说,要向我学习,带头把儿子送到北大荒农场了……

其实我有我的盘算……我看到大院抓走了两个孩子。公安人员当着父母们的面,给孩子带上手铐,宣布他们偷走了被封的“黑帮”们的书、自行车……那时候人们对这类事并不觉得惊异。“文革”是史无前例的,孩子们的父母一朝之间便成了“黑帮”,无力保护自己,又如何保护孩子?如何管住孩子不动“黑帮”的东西呢?万一孩子带上手铐,坐大牢去了,那么,这一辈子便有抹不掉的污点。思量至此,我的心震颤了,要是大海也“偷”了呢?男孩子不比女孩,更容易闯出这种祸来。到一个地方,一个有组织有秩序的地方,把他们管起来,才能使人放心。

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宣布六六届初中毕业生到“北大荒”农场……我表了态,送儿子去。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老师说:“大海妈妈就这么一个儿子,都要送去北大荒……”显然,我成了典型,老师在用我的例子,动员家长们向我学习。

前一夜,当我与儿子都睡在床上的时候,孩子说:“妈,北大荒可苦啦……我不想去。”  “去锻炼嘛!那又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有组织呀……”我说服孩子,说得很坚决。我想清楚了,反正得去!实在也舍不得,不放心,可总比天天落得提心吊胆好。啊!要是万一带上手铐呢?  “去吧,需要什么,妈妈给你寄,儿子啊!到遥远的边疆去锻炼吧!”行前,我还这样动员和安慰着孩子。

同蚂蟥打交道

直到现在,一提起河南干校,就想起爬满腿的蚂蟥。这蚂蟥就像一条条蚯蚓,细细的,绿绿的,一条一条死死地叮着皮肤吸血。会辨别的人知道,哪是蚂蟥爬过留下的血迹,哪是蚂蟥吸过的血孔。蚂蟥叮人倒不觉得有多痛,只是看着怪“麻人”的,人们总相互告诫着,让蚂蟥叮上的时候,不能用手去拉,只能用手拍,或者用香烟熏。这办法还真管用,劳动的时候只听到“啪啪”的响声不断。

我并不觉得蚂蟥爬满了腿有多么难受,甚至还觉得这是劳动的标志,至少说明我下过田了,种过稻了,打过秧草了。要干这些活儿,能不同蚂蟥打交道吗?

我从全总去干校,是早有准备的。“变修”了的老干部,我料定要第一批去干校。

这劳动之前的准备,决不会是轻松的,于我尤甚。我的脚上有骨刺,一着地就疼痛难忍,过去做过保守疗法,做了双软鞋垫,在垫子上挖了个洞,使脚着地不感到疼痛。可是,现在要下干校劳动了,鞋都不能穿,那保守疗法也就不灵了。怎么办?“变修”的干部要重新受教育,重新接受改造,就得先从根治骨刺开刀,要不,怎么干活儿呀,不干活儿,又怎么改造啊!

我去了积水潭医院,正好有山西来的实习大夫,能用土办法治疗骨刺。这大夫就在骨刺部位用大粗针扎下去,然后再用力捻,直到把骨刺捻碎,据说捻碎了才好吸收。这土法不用麻药,每次捻动时疼痛难忍,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为防止手术时滚动,有好几个人按住我。那不能挣扎的无法忍受的剧痛,至今想来,依旧毛骨悚然。我真为我那时的“革命”劲头惊异,那痛楚的滋味,我跟老伴和女儿都没说过。当时想的就是要改造,要劳动,要征服骨刺,别人能干的,我一定也能干。

在河南劳动五个月,掉了三十多斤体重,连女儿看见我的身影都认不出来了。

睡四十人的集体宿舍

在干校睡的集体宿舍,是二十张双人床的五间大草屋,每张床都有上下铺,共睡四十个人,年轻一点的睡上铺,年岁大一些的睡下铺。幸好我和女儿睡一张床,自然她睡上铺。要不,如果安排我睡上铺,我拼命也得爬,因为那时候干什么都要“斗私批修”,爬不上也得硬上!

四张床对起来,八个人几乎是人挨人。人们累极了,入睡也快。只是夜间醒来,什么声音都有,有各种各样的鼾声,有说梦话的,还有唱歌的、咬牙齿的。这混合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和安谧,使人听了感到烦乱,甚至有时感到恐惧。这时再入睡就很难了,但是还不太曾听说有人为此发出过怨言,下干校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锻炼,这不也是锻炼吗?

屋大冬天非常冷。也怪,那房子里到处是洞,有洞就透风,如果再赶上下雨,雨水会从没有挡头的窗户里把你淋透。

夏天,又非常热,因为房子周围,没有多少树木,太阳非常毒,整个房子都暴晒着。午睡时,我看人们的汗水,像小泉一样流淌着。

我那张用两元钱买的凉席已经被汗水浸透得又软又滑,它曾伴着我熬过那难过的酷暑,所以我很珍惜它。回到北京以后,那张席子仍然留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永远也不能消失掉。

披星戴月

收麦的季节到了,夜里三点半整队出发,到五里路外的麦地割麦。

身体总不争气,我的颈椎病又犯了,腿软得走不动路。战争年代行军时,也有觉得很累的情况,不过当时有老同志照顾,还不觉得困难;可这会儿的军代表,都只二十多岁,哪里懂这个,我只好拄着拐棍跟在队伍的后边慢慢行进。女儿年小好胜,跟着其他女孩子走在前边,只剩我孤单单一个人落在后边,抬头看看天,月亮还在天空挂着,星星还在闪闪发光,好像都在嘲笑我这落伍、孤单的人。这会儿我感到特别孤独,但得不到一点感情的温暖,浑身冷极了,总想快些走,怎么也快不起来。

到了麦地,每人各站一行,手持镰刀,哗啦哗啦地割起来,我过去拔过麦,没有割过,所以不会使镰刀,动作显得特别笨,特别别扭,一个农民出身的造反派头头,操着湖北口音说:“哪有这样干活儿的?”他把我拨弄到一边,叫我看他是怎样割的。我毕恭毕敬地看着、学着,我从心里承认自己不行,并不怪他对我的态度那么生硬,那么粗鲁。

太阳已经落山了,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多么想歇一歇呀,多么想吃一点东西!可是不行,地里没弄干净,不能走。

我拉着大耙,耙地下落下来的麦穗,拉了一趟又一趟,觉得比弯腰割麦好多了。不过时间长了,也觉得很累,非常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可是不行,军代表说了,这农场过去是劳改犯在劳动,现在是干部们,如干部干不过劳改犯,就是政治上的失败……原先,我像跌倒一样坐下去,于今,听了军代表的话,又赶紧再挣扎着站起来……

天黑了,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我拄着拐棍迈着沉重的步伐,顶着星星,借着灰暗的月光,又走回了驻地。人过中年,行动虽说不像年轻时那么灵便,但是大山大河都过来了,从不相信有过不去的艰难险阻。

老伴头上的伤疤

老伴额头右侧有一块伤疤,我一看到这伤疤,就情不自禁地想用手去抚摸一下,眼前也立刻会浮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

灾难中的人们,好像总是最能抗拒病痛和不幸似的,他竟然没有得“破伤风”,只落了这个伤疤。

那是一九七O年的夏天,我被下放到河南全国“总工会干校”,因劳动强度过大,得了颈椎病,五个月体重下降了四十多斤,经常晕倒。费了许多口舌,才被“恩准”回北京治疗。说起来,北京有我的家,可是这个家早已五零四散,老伴在银川干校劳动,孩子们都去了北大荒。空荡荡的一幢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由于长时间没有住人,到处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还没有把床上的尘土拍打干净,就眼前一黑,摔倒在地,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心想,决不能一个人就这样死在这座房子里。

打电报叫老伴回来吧!我咬着牙站起身来,定了定神,挣扎着走出了大门。

他的干校在宁夏的贺兰县,离银川市五十里路。接到我的电报,他请了假,搭了别人骑的自行车的二等车(后座),进城赶火车。公路崎岖不平,在一段上坡路上,为了躲一辆骡马大车,自行车倒了,敦和摔下车来,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前额的右侧碰了一个大窟窿,顿时血流满脸。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什么办法呀?他只能用手绢捂着伤口赶路,进城后,在一家药房里买了点药水和纱布,自己胡乱包扎一下,就匆匆忙忙奔向火车站了。

他归心似箭,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火车上根本没有座位,只能站立,他带着头上的血窟窿站立了一天一夜。可能是农业劳动锻炼的结果吧,居然平安地到了家。后来,他常常把这叫做“因祸得福”。

当他出现在我的眼前时,那被鲜血染红了的纱布,吓了我一跳。我那瘦骨嶙峋的样子,也使他神情失常。四目对视,两人都说不出话来。我很快兴奋地坐了起来,捶了他几拳,一边埋怨着他“怎么才来”,一边又没头没脑地说:“怎么来得这么快?”他高兴了,故意龇牙咧嘴地说:“你的拳头这么有劲,我放心了。”

当我知道了他来得这么不容易时,又不禁心疼地掉下了眼泪。我们相互搀扶着到医院去,一路上彼此倾诉着别后的情况。

他从来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也是不爱多表白自己的人,头上落了一个伤疤,自己从来也不在意。但这伤疤对于我,却显得那么重要,每当我看到它,就看到一个血流满脸的人,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用手捂着血窟窿,歪歪斜斜地在那漫长的人烟稀少的公路上艰难地行走着…

在贺兰山下安家

一路颠簸,说声到了,便赶忙从汽车里下来。面前不是镇,也不是村落,而是一望无际的大黄土地,近处有一排排用土坯搭的土房,也是矮矮的,黄黄的。学员的家全在北京,怎么猛地要到这里安家,在这贺兰山下的黄土地上,在这与周围村镇毫不着边的孤独、荒凉的地方。霎时间。我真有些目瞪口呆了。只是望着黄土地,望着悬在天上的白云,天空显得那样矮,矮得几乎举手可以摸到。这里大概就是古代发配“犯人”的边疆塞外吧,可让我们这些老干部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既然是干校,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遥远的、完全脱离人群的地方?余年就要这样默默地在这陌生的地方度过吗?想着,想着,打了个寒战,大概是泪水把心浇湿了,浇凉了。这一幕又晃在我的眼前,好像昨天的事情。

老伴在勤快地张罗着搬行李,大箱子、小箱子,有一个很重,里边装的是书,他一向爱好的是书,然而大部分卖掉了,只有这么一箱子了。其他吃的、用的,什么油呀、糖呀,锅、碗、瓢、盆,应有尽有,这是安家过日子呀!

老伴为我的到来感到欢乐,因为他有了家,从此可以不住集体宿舍了,可以有自己单独的房子,从此也有了小灶,不用餐餐都吃大锅饭,从此也有了说心里话的人…

“有家没家大不一样啊!”他咧着嘴,吃着我为他包的饺子……

 一个大土炕占了房间的一半,用两个木箱一摆,算是隔开了一间房子,女儿睡那一头儿,这头儿大一些睡两个人,我和老伴。

炕下就是火炉、水缸、吃饭的小桌子,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这里头有女儿上学用的自行车,还有煤、木材等。

早晨还没睡醒,鸡却早已醒了,在窗下咕咕地叫唤,累了一天的老伴,似乎总也睡不够,可起床最早,因为他的岗位是烧锅炉,要提前两小时到岗。“当年的‘老爷’,今天的锅炉工。”干校的大字报是这样夸奖他的。

女儿要骑车去五里外的立岗中学上学,我做好早饭,就到菜地干活儿去了。

我们这个家就这样安下来了,这样建立起来了,运转起来了,这是个劳动之家啊!这个贺兰山下的劳动之家,至今印在我的心里,印得深深的,深深的!

捡了一条命

老伴因患肝炎,肝功能指标很高,肝功严重损伤。当时他当了干校一个连的连长,已经是个干部了。大田里担子也真的很重,白天要带领全连去种稻,夜晚还要开会,因为肝病得不到治疗,饭都吃不下去,还要这么操劳,又怎么得了?所以每当通知他去开会,他挺着要去,我却硬是顶着不让他去。当时在极“左”的气氛里,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是顶不住的。一天,我搭了长途汽车,到五十里以外的银川市立医院去打听对这号病人该怎么办?

哪里都有好人,我看病时认识的山东老乡陈玉梅,是药房的负责人。

她是南下到这里来的,在了解了我说的情况后,好意告诉我:“沙洪的肝功已严重损伤,再不缓解就要腹水了,会死人的!”她问我:“你来是陪个死的,还是陪个活的呀?”

 她帮我找到了一张病床。病床可不是容易找的,我知道她已费尽了心力。给我看病的王乃佐大夫是北京协和医大的高材生,下放在银川医院工作,我们有共同语言,他也帮了忙,床位的问题解决了。下一步就要看干校那边的态度了。

回到干校,我先动员老伴。老伴这个人一贯是一本正经,严格要求自己,他在“黑帮”队里的表现也是如此,又是第一个“解放”的。解放之后先当上了“班长”,又当上“排长”、“连长”。按他的意思,病可以忍着,假是不好请的,何况又快要“整党”了。

“命没有了,还能整党吗?”

“不会这么严重吧!”

“这是科学,指标在这里摆着……”

“床位确是不等人的,哪能任你慢腾腾……拖延下去?”我只好动员他的老同事说服他。

 他本人通了,还有军代表、群众、造反派的头头这些关口。军代表中也得先找比较开明的人,由他再去做工作,最后才能由老伴写报告报批。

关口不少,还算一路顺风。当报告得到军管签批后,校领导小组的办事组长张立业,立即派了部汽车,送老伴往银川市中医院。

住院治疗五个月,病情才得到缓解,这算是捡了一条命吧1

“高级保姆”

干校有人说我是“高级保姆”。既然是来陪同劳动,还有什么高级不高级。夫妇双方,一方有了病,另一方怎可无动于衷?前来照顾一番是应该的。至于这称谓是否还有别的意思,我也就不闻不问了。

 那时的医院,大夫管看病,护士管打针,但是医院没有药。药嘛,得自己去找。银川这地方对我来说,人生地不熟,城市当时确实很小,老百姓编有“顺口溜”,说是“一条大街两座楼,四个警察站两头,两辆公共汽车满街游,一个公园两只猴……”当然这也言之过甚,那时的银川比顺口溜里说的还是要大一些,不过像样子的也只有中山路这一条大街,作为自治区首府的建设来说,是差了些。当然今天的银川已经换了新颜,和过去可不能同日而语了。我满街去找买药的地方,正寻寻觅觅,却遇到了电台的台长叶诚,他是当年山东《大众日报》社的老战友,在这里遇到他,真像找到了“救星”。果然,那些难以买到的药,如“辅酶A”等等,甚至连营养食品他都包下来了……买这些东西,要花不少钱,在那个时候,那种处境,这些东西能弄到就不错了。弄只鸡,谈何容易,一阵子天天顿顿吃,,也够腻的,老伴也明白,这是吃“药”。固执的老伴,自我有记忆以来,这是他最不固执的时候,每当我把碗端到他跟前,他问:“这是什么?”我说是鸡汤。看样子他很不想喝,不过还是喝下去了。干校的伙食是人所共知的,医院的伙食也并不好,为了增进他的食欲,我还曾用药瓶子当擀面杖,用床头柜当面板,用从遥远的山东寄来的煤油炉子给他煮饺子吃,饺子馅也是排大队从饭馆里买来的。这样的饺子,吃起来不香也觉得香呀!

记得是刚刚来住院的那一天,在门口买包子吃,我挤在卖包子的窗前,老伴站在我身后,大概是在掏钱的时候,被小偷注意了,趁机把我装在棉袄罩衣袋里的三十元钱全部掏走了。当把包子买到手,放在桌子上吃的时候,才发现钱丢了。三十元在那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至少也要顶现在三百元吧!那时候有多难啊!三十元能顶多大的用场啊!我心疼,埋怨老伴呆气,就在我身后,却没有发现。当时的他默默地不吭声,其实他何尝不心疼,何尝不知难处。当他不在场时,同房的几个病友跟我说,他感激你呢,说“这条命亏了你!”

那时候我认准了“救人要紧”!现在想起来,就这一点来说,那个“高级保姆”的称谓,也许是名副其实吧!

过    关

“过关”这词在今天看来恰恰合适,可是如果在那个年代用这个词儿就是大逆不道了。

肝病,看脸色是可以看出来的。进院时老伴的脸色是青黄色,随着病情的好转,脸色有所变化。开始时,时好时坏,时白时青,逐渐地就去掉了青铜色,一边休息,一边吃药,一边营养,老伴的病大有起色了。这时干校在整党,进行党员登记,恢复组织生活。党的生活已停止好几年了,每个党员多么想尽快恢复生活啊!开始我想不用急着回去,等到整党后期再说吧!一旦回去再出来养病治病,可就难了!好容易养到这个程度,中途一耽搁,怕就前功尽弃了。

老伴没说话,看得出他在想这事。有一次他同房的病友对我说:“肝病也得讲精神愉快,他又没有问题,别人都恢复了生活,他不恢复,心里能愉快吗?”“得了,我帮他准备个稿子吧。”我这样想,也真这样做了。稿子的重点,用不着说,就是得说缺点,说毛病。听说干校上纲不少,都要上到“革命意志衰退”。哎呀!为什么都要这样上纲?这是严肃的问题,为什么这样不实事求是!

果然,当我陪他回干校检查时,因为上纲不够,就是过不了关。本来请了三天假,结果用了半个多月,才勉强通过,还是因为说了“衰退”才过关的。不说不行啊!反正先过了关再说。

为了过关而过关,还叫什么马克思主义?这一点许多同志明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养鸡的乐趣

小小的鸡,也能认识人,每当我下岗回来,我养的几只鸡,就扑扇着翅膀飞快地向我跟前跑来,有时还咕咕叫着,生怕你没有注意到它。

每当这时,我赶快开了房门,拿出馒头,掰碎了喂它们。每扔出一些,几只鸡就一起扑上前去,你争我夺地抢着吃。强者很快吃饱了,弱者却还在寻觅剩下的食物,为了可怜这些弱者,我总要特为它们增撒些鸡食,仿佛弱者得到满足了,心里才能平衡下来,这也是我从喂鸡中得来的一点乐趣。

还有一个乐趣,就是到鸡窝里拣蛋。有时三个,有时两个,有的蛋还热乎乎的,显然是刚刚下出来的。有时还为每只鸡下的蛋编上号,看谁下得大,下得多。

到天黑了,就要赶快去堵鸡窝,免得鸡被黄鼠狼叼走了。

 有一只黑鸡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只鸡下的蛋最多,最大。找呀找,一天早晨,在鸡窝的不远处,看到了散落在那里的黑鸡毛,这是被什么东西吃掉的呢?有人看到过,是食堂的那只大黄狗。大黄狗吃鸡,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众怒难犯,大家决定要除掉这一害,于是在狗食里放了安眠药,当它睡熟的时候,就把它打死了。这畜生恶贯满盈,也算是罪有应得。

 对于亲自喂的鸡,似乎也产生了一种感情,总不忍得吃它。吃了它下的蛋,就算它对你的喂养已经有所报答了,还要吃它的肉,实在于心不忍。别人笑我,我也觉得好笑,可我还是吃不下它的肉。

我的一张¨反对票”

一九七二年在银川干校里,北京派出一位领导干部,要对下放到这里的中宣部干部作组织处理。中宣部因为是“阎王殿”,处长都是“判官”,个个都将受到处分。处分要经过各个支部、党小组讨论,好象是经过了“三上三下”的程序,最后在支部大会上讨论通过。

在“三上三下”的讨论过程中,我对上边拿出来的处理意见,已经发表过反对的意见了。有一位科学处处长,被定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死不悔改分子……三顶帽子,最后结论是开除出党。“阎王殿”的同志们大概是感到压力很大,对此都表示沉默,我却忍不住地说:“死不悔改,只有林彪,他已经死了,活着的还没有一个呢!×处长在干校劳动三年,辛辛苦苦,多次检讨痛哭流涕,也算得悔改表现嘛!”教育处处长吴某头一天刚刚被选为支部书记,第二天却要给他定个“严重警告处分”,我也反对。上边来的人一再强调路线错误,我偏偏说路线错误不应人人处分,张国涛时处分的人有几个?还有一位处长要降四级工资。我的老伴是最早解放的一个“判官”,劳动得也不错,已选为校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了,可也要给个警告处分,说这是最轻的了。

“阎王殿”的干部们,心里不同意,但在“左”的压力下,人们不敢说心里话,只有我这个外来户(我是全总的干部,作为家属来此劳动的,因为党的关系也转过来了,党的活动也是参加的)屡屡在发言中表示不同意这样的处理意见。可是,没有人敢于公开赞同,我的发言好像起不到作用。最后,在支部大会上,要一个人一个人地通过处理意见。我默默地坐在那里,紧张地思索着随大溜还是坚持个人认为正确的意见。随大流是没有风险的,别人举手,自己跟着举手就行了。可是我实在不甘心,太口是心非了。党章上不是规定了党员的义务与权利吗?我应行使党员的权利,若我弃权,不举手,这也不光明正大,是非是应分明的,不是天天喊“三要三不要”的语录吗?再说,他不是一再示意要求一致通过,给这些人处分吗?我有一票反对,也不能算是“一致”啊!

 一旦铁了心,我反而感到一阵轻松。在通过对我老伴的处分决定时,我一个人举了反对票的手,对于那几个处长的处分决定,我也毫不犹豫地举了反对票的手。

主持会的一位军代表用生气的眼神看着我,恨不得把我的这只手砍下去似的。同志们纷纷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说:“真没想到。”

眼神是威胁;眼光给我力量。

投反对票的手还是带来了麻烦,这位军代表在散会前讲话说:“有人检查时痛哭流涕,处分时就觉得重了,还有人举手反对……”

这话的声调是那么恶声恶气,表情是那么令人深恶痛绝。他明明说的是我,可不敢点我的名。我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微笑,心里想,你错了,你想用权势使一切人屈服吗?见鬼去吧!

以后,这场处分的公案也就没人提了。

奔    丧

我的父亲由济南老家到北京来看我,可是那年月,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了老父亲呢?弟弟及弟媳在京,照顾父亲的事,也只好由他们操劳了。他们还是我们的后勤,必须用的以及吃的,也由他们购买然后寄到干校来。

老父不慎跌倒,脑溢血,不到三天就去世了,临终时还叫着我的名字,我哪里能听到这临终老人的呼喊呢?收到电报以后,请了多少次假才获准奔丧。回到北京以后,不仅没看到父亲,连父亲的遗体也没看到,老人的遗体已经火化了。

母亲是一九六一年困难时期吃茄子叶中毒死的,到死连医院也没进。她是为了节省粮食给别人吃,给父母离婚后无人照管的孩子吃。死时还留有一小缸粮食,还有成瓶的香油,并且也还有些存的钱。她老人家一贯不去医院不吃药,认为这是破费,加之当时身边没人照料,也无人送她去医院,等我到济南时,遗体已经盖了棺。这次父亲的死,又不逢时,我远在宁夏干校,接到通知又晚,加之请假困难,所以也未能最后见到他一面,回想起来这也是我终身的大憾事。

 趁这次奔丧的机会,又为女儿工作的事,奔跑了一阵子。女儿没有工作,我又远在干校,使人很不放心。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赶快归队,可干校军代表又催着我赶快回校,说赶快劳动!”

不能忘怀的是,我在知青办排了半天队,只等到一句话:“中央机关的子女,由中央机关管,这里不管分配。”那时候,人在于校劳动,还想为子女找个工作,确实是件很难想象的事,不过,即使有一线希望,也还要百分之百的争取。奔波了一阵,实在等不得了,便匆匆赶回干校。

“奔丧”本是生离死别的事情,那个年月,奔丧不成,却成了解决生者困难的机会,真是伤心之外又加上了伤心。

(以上十三篇分别刊于1996年、1997年《老人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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