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记忆四则(文/姚明)

逝水波光 发表于2018-11-28 00:31:03

——回忆第一次上古典文学课

死去原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南宋诗人陆游的绝笔诗,题为《示儿》,可以说是他的遗嘱。它给我的印象是那么深刻,当我稍一闲暇下来,练练书法时,自然而然地先把它写下来。这时,一个敦厚、温和、微笑着而又腼腆的人的影子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是教我这首诗的崔老师。这情景完全像唱一支儿时唱的歌儿一样,每当一唱起来,会立即想起当时学这支歌子的情景,教这支歌子的人的表情、气质……

我只记得这位老师姓崔,他的名字压根儿记不得了,也许是岁月久了忘记了,也许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当时他不过二十多岁,因为我那时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总觉得他是个大人。他中等身材,面容清瘦,显得有些憔悴,但说起话来却很流利,有感染力。记得学生时代通常的一天,我走进课堂时,他正在讲解《示儿》这首诗,从他的深沉的语气中,听得出诗人是多么亲切地在嘱告儿女们。我被这肃穆气氛中的亲切嘱告吸引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立一旁。济济一堂的同学们,都睁大眼睛盯着老师,见到后去的新同学,谁也没有在意,看样子,大家都是聚精会神的。我注视着老师那明亮的眼睛,仿佛在熠熠闪光,仔细端详,眼眶内是泪水。在这 个被日本人占领了一年以后的济南城里,亡国奴的滋味不论大人还是孩子们都已体验到了。这诗的炽热的爱国主义精神,最后胜利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像一条红线把老师学生的情感紧紧地系在一起了。大伙儿抬起头来,互相看看,各自发现对方的泪水,像流矢在向敌人的心脏发射,我擦擦眼泪,我目光也像弹射出一道矢石!

济南的盛夏分外热,上课又都在下午,每次去上课要顶着烈日走好长一段路,柏油马路晒得软绵绵的,真是上晒下烫,怪不好受。此刻待在家里看看小说,多舒服啊!何况这个学校也不是正规的学校,不过是个暑假古典文学学习班,是自愿参加的。可是,当我第一次听到崔老师讲《示儿》诗以后,像磁石般吸引了我,我舍不得放弃每次听课的机会。

有一次,我去上课的途中,边走边琢磨着崔老师出的作文题《(示儿)读后感》,我在文章中抒发了长大后要为祖国解放事业献身的思想。老师对我这篇作文是如何批改的呢?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老师批改的作文。可是,当我走进了那条短短的胡同,又走进了院子的大门口,远远地看到我的课堂,也是崔老师的居室,两扇黑漆门被锁住了,上面交叉贴着两条大白纸条,盖着大红印章。我意识到学校被查封了,老师是再也见不到了。但我没有走开,默默地站在门口,先后来到的同学们也默默地站着。不知谁在说:“崔老师在前天的深夜被日本人逮去了!”我和几个女同学抱着头痛哭起来,那时,也只能用哭泣抗议、控诉!

济南解放后,有人告诉我,崔老师是我党的地下党员,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再也无法知道关于他的更多的情况了。可是他教授我的《示儿》诗,却像一片松明,点燃了我热爱祖国的心永不熄灭!

岁月如梭,四十多个春秋已经逝去,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里仍是那般清楚,每当我去济南时,总要到那一带找找老师讲课的地方。当汽车经过馆驿街时,我总要求司机走慢一点,再慢一点,我努力寻找曾经是我的课堂的那个地方,那地方启发了我的爱国思想,那地方教我走上了民族解放之路。(1986年)

“十三妹”留给我的

今年春天,我带队去苏州一带采访乡镇工业。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在沙洲农村的敬老院里,我看到安度晚年的老人们在安静地听“说书”。他们有的手托小茶壶,有的嗑着瓜子。什么书他们听得这么入迷?我走到台前看了黑板:《十三妹》。最近我在报纸上又读到了介绍《儿女英雄传》的文章……《十三妹》也好,  《儿女英雄传》也罢,也没啥新鲜玩意儿——不过是原本大家都知道的通俗小说。但是每次我看见这些字样,心里就不免一动,好像它是个神奇的钓线,一下子就把早已“压箱底”的一段经历重钩起来,在眼前晃上一阵子。

一九三七年小学毕业时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就读过《儿女英雄传》,还读给父母及同院长辈们听,大家都爱听。这十三妹,名叫何玉凤,她见义勇为,救了落难的安公子,又救了落难的张金凤。  母女。她豪爽,不计小节,有股子大大方方的男孩儿气概。从此后我一心想着要学得一身武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个“十三妹”式的人物。我曾与同学李芸生、李萝兰姐妹二人暗暗计议,到五台山去访师学艺,并把早点钱和压岁钱积攒起来,作为盘缠,同时加紧锻炼身体。每天放学后,我们就在学校旁边的南城墙根爬城墙,顺着半块砖的墙牙子,手攀脚蹬,一直爬到顶上,然后再爬下来。回家还要在腿肚子上绑上沙土包子,跳“点心盒”。那时的“点心盒”是木头制的,长方形,外边糊了花纸。我们把这些盒子一个个竖起来,垒得好高,上边放一根竹竿,来回地跳呀跳,认真极了。记得当时为了找寻名山大川,我们把地图都查遍了,最后选定了五台山。可是等到计划成熟,万事俱备时,不知是被她二人的父母发现了,还是别的缘故,她们悄悄地搬家了,我再三打听都打听不到。唉,我那时是多么想念她们……

这件事,我一直记着。直到全国解放后,我还登报找过李芸生,她也曾回过一封信,说是在南京农业大学教书,后来我们又断了线。不管怎样吧,  “十三妹”以一个美好、正直、光明磊落的女侠客的形象印在我少年的心灵里了。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印象还是那么清晰,那么活泼泼的,我想恐怕到死也不会淡漠,更不要说忘记了。(1986年)

怀念我的老师胡兰畦

四十多年前,我还是敌占区济南市一名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胡兰畦在三十年代撰写的革命回忆录《在德国女牢中》。在当时茫茫的黑夜中,我一口气读完全书,透过这本书,初次了解到老一辈革命战士们如何在艰难的条件下,坚持与德国法西斯匪徒进行斗争的英勇事迹,感到心胸比以前开朗了,勇气也出来了,并怀着激动的心情在书的空白处和扉页上奋笔草书下自己的读后感,用以表达对革命老战士们的景仰之情,记下了自己一定要做她们那样的人,要走革命道路的决心。后来,我终于找到八路军,加入了革命队伍的行列,也当上了人民报纸的记者。

 一九七三年我从干校回来后,被调到北京市新华书店工作,在琳琅满目的书架旁,又看初中二年级到许多青年人在阅读、购买的,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再版的《在德国女牢中》,这个场面顿时使我想起四十多年前阅读这本书的情景。啊,胡兰畦老师,从再版这本书的地方推测,您可能还在四川,但您又定居在四川哪里呢?

事情真凑巧,开会期间,我对一位成都同志讲到寻访胡兰畦老师的愿望时,他立刻高兴地告诉我,这位老前辈前些时候还和他住在一幢楼里,最近虽已迁新楼,依然是朝夕相见的近邻。可惜几天前,她刚好外出开会去了。近在咫尺,失之交臂,多遗憾啊!这位成都同志带来的信息更增添了我对这位老前辈的怀念和对往事的追忆:四十多个春秋是这样漫长,我第一次在深夜里阅读她的那本著作时,还是一个小姑娘,如今,经历过一段甘苦交织的途程,也已头发斑白,进入花甲之年;但四十多个春秋又是如此短暂,当年在她那本书的影响下,我到处寻找八路军的种种细节仍然历历在目,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不过,在思念、回顾之余,我却没有丝毫伤感,只是感到幸福和愉快。因为,在成都我终于探听到我的启蒙老师胡兰畦的消息,尽管她已是八十三岁的老人了,还在健康愉快的晚年里为人民政协的工作贡献余热余光。而我,也正在为老同志们编辑着《老人天地》。她永远是我尊敬的老师,我虽然是个私淑弟子,也是很光荣的。这次没有见到她,以后总会见到她的。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衷心祝愿我的老师胡兰畦老人健康、长寿!(1986年)

关爸爸的日军囚笼

每当我看到电视或电影里有囚笼的镜头,我不专注的心立即专注起来。我为什么对“囚笼”这么专注呢?

我没有尝过“囚笼”的滋味,可是,我的爸爸却被这“囚笼”关过——像一只动物一样关过。这是我少年时代亲眼看到过的一幕。

那是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济南被日本人占领的第二年,爸爸与过去一样靠经营一所旅馆养活全家。我当时在济南城东十多里以外的红家楼上学,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从学校回来,才知道爸爸被日本人逮捕,关押在泰安。好几天以来,妈妈急坏了,到处给人磕头,说好话,求人帮忙设法营救。可是,在那种时候,谁敢冒风险去管这事呢?

 妈妈认为我是个女孩子,没有指望我能干什么。可是,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家里的事我不管谁管呢?虽然我当时不过十三四岁,我却约了同学宝珍,去泰安了解情况,问爸爸犯了什么罪。有一个同学的朋友当日本翻译,在他的帮助下我俩进了日本宪兵队。

像电影里看到的一样,日本宪兵队戒备森严,对待中国人虎视眈眈,像要吃掉每个人似的,胆小的人会吓一跳。我无心看他们,一心想看到爸爸。在一个大院子里,摆满了一排铁笼子。这笼子与人体一样高,人站在里头,坐不下,蹲不下,只能一个姿势站立着,如果疲劳了想活动一下,四周的铁蒺藜会把你的肉扎得鲜血直流。大概笼子里的人谁也耐不住几天几夜站立不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是血。笼子里散发出的不只是血的腥味,尿、汗、粪味冲天,一片臭烘烘。我几乎要吐了,但还是瞪大眼睛找爸爸。

开始,我不知道这些铁笼子是关人的,更没有想到爸爸也被关在这铁笼子里。

“犯人都在这里,找吧!”一个粗暴的声音冲进我的耳朵,不由我不信这铁笼子是关所谓中国犯人的。

“喜儿!”一个带哭的声音把我吸引过去。原来笼子里的人们,每当有人走过,都把视线集中过来,努力寻找他们各自的亲人。爸爸发现了我和宝珍。

我在关着爸爸的铁笼子前停住了,我难过地喊着:“爸爸!”过去拉他的手,可是哪里拉得动,他的手被铁铐锁着。健壮的爸爸,被折磨了几天,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穿得还是家里的衣服,可是几经撕扯,已经破烂不堪,像是穿了多少年的一条条破布条了,满身满脸血迹斑斑。我吓得哭起来,爸爸也哭了。

有人开始撵我们出去,我被人推搡着,但不忍离去,挣扎着多看看爸爸,喊着爸爸。但是,无情的手把我推出去了。

我有生以来只知道动物园里用铁笼关动物,可是,我却亲眼看到爸爸和那么多中国人被关在铁笼里。这一夜是我少年时代第一个不眠之夜,那黑糊糊的一排铁笼,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血淋淋的一个个人,那被当成牲畜一样的人,不!连牲畜都不如的人!

那铁笼,那铁铐,那血,那臭味!

那一双双期望亲人们前去救援的眼睛……

人的尊严在这里一丝也没有了,这里把人变成了动物,被野蛮残酷折磨的动物……

第二天后爸爸被放出来了,他一点罪也没有,与其他众多的中国老百姓一样,稀里糊涂地被关押、折磨了那么多天。

可是,这铁笼,这关人的囚笼,却一直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我少年的记忆里,这也是两三年后我离家去抗日的一把“火”….

日本鬼子、囚笼,就这样牢牢地在我少年心灵里扎下了根。

(1987年12月《老人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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