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刚解放,她穿一身绿黄军服,带着战场的硝烟来到中国最大的城市。我们在刚创刊的中共中央华东局和上海市委机关报《解放日报》相识,都分在采访部政治组当记者。政治组的采访对象是党政军机关和公安政法部门,随三野大军南下的姚明,认识那些机关首长,又有一股山东姑娘的泼辣劲,就带我这个文弱书生到处去闯。当时大军刚入城,各条战线的接管工作刚刚展开,百废待兴,人心不定。她请示采访部领导,要请公安局负责人谈治安状况,安定人心。我们就去离报社很近的市公安局见李士英局长,去了三次才得见,一见面姚明就大声嚷嚷:“进了上海,你这大首长这么难见呀!”李士英局长连忙拱手致歉说:“天天开会,忙得睡觉时间都没有,实在对不起!”几天后,正遇黄浦江潮汛,靠江边的南京路、汉口路一带都被江水倒灌成了泽国。上海人习以为常,姚明却从未遇到过,卷起裤腿在水中走,觉得很稀奇。她就这样拉着我走进四川北路第九兵团司令部。宋时轮司令员和郭化若政委同她原先认识,见今天带一个便装青年人进门,有点诧异,姚明便介绍我也是报社记者,上海地下党员,洋学生。两位首长一听,连忙招呼:“欢迎欢迎,大知识分子喽!”窘得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姚明却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说:“这上海,马路上能发大水,真没见过!”
我一开始就追忆这两件小事,为的是说明这位山东大姐给我最初的印象是那么鲜明独特。她热情率直,开朗爽直,直来直去,胸无城府,敢说敢闯,说干就干。虽然由于不熟悉上海这个大都市的特点,有时不免碰壁,但是多数都能顺利完成采访任务。我们回到报社就写稿,有时直到深夜才回集体宿舍。肚子饿了,就要我陪她在报社门口山东路边的小摊上吃一碗阳春面,边吃边大声说:“你们上海的阳春面真好吃!”我在上海长大,结识许多江南女性,其中也有不少属于外向型性格的,却很少见到姚明这样爽朗豁达的风格。以后几十年,有很长时间难得见面,但她来北京工作后,依然那样的风采,在《北京日报》当工业组组长时候如此,当光华染织厂和新华书店党委书记时候如此,退居二线主持《老人天地》时候也是如此,几十年如一日。
如今她要将几十年写的散文随笔选一本集子出版,我有幸先睹为快。读完之后,最突出的感受,还是要借用前边引用的她那两位老战友的话,一是“口若悬河无所惧,心如皎月不须藏”,一是“旷野之劲草,山间之清泉”。只要将“其为人也”改为“其为文也”,也完全适用,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浑然一体,再贴切不过。她的文章题材广泛,怀人忆旧,写了她所尊崇敬爱的前辈和同辈;追叙往事,回忆了自己从童年、青年、中年到老年并不平坦的人生历程;“文革”纪事,记述了那些看似平常却饱含辛酸的小事;游踪旅痕,描下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眷恋;感悟述怀,全是坦率的心声。所有这些,都是凭着真情实感,字里行间,洋溢着友情、亲情、乡情、同志情、革命情、民族情。她不刻意为文,质朴无华,娓娓道来,如同促膝谈心。文字该长则长,该短则短,摒弃多余的雕饰,绝不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更没有时下常常引起读者厌恶的那种虚情假意和浮夸作秀。
这些文章中,我最受感动的是写入的那一大部分,写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写生死相依的革命伴侣、战争年代的领导和战友,写近二三十年来遇到的关心她帮助她的人。字字句句都是从心田里流淌出来的泉水,清莹纯洁。她前些天给我的一封信上说:“我这么多年欠了很多的人情债,过去顾不上写,现在写来又缺了材料。我仅有的一点是‘情’,我怕这点“情’也没有了,就什么也写不成了。”
当年她从敌人占领下的济南离家投奔解放区,机关里要对这个从敌占城市来的姑娘进行审查。这在战争环境自属正常,何况又是在延安整风审干,康生等人搞了一套人人自危的“抢救运动”之后,她即使感到委屈也无可奈何。幸而遇到一位通情达理的审查者,尊重她,关心她,了解她,帮她解开心头的疙瘩。姑娘由感激而爱慕,居然在交检查材料时夹一张小纸条:“等我的问题解决了和你好。”这样大胆的动作,这样直率的方式,大约也只有姚明一人能做。这张十一个字的小纸条就定了终身,直到白头偕老,相依相伴。看到她的这出小喜剧,我几乎立即想到另一个审查者和被审查者的故事,我的一位诗人好友,十年动乱中在上海遭到种种诬陷,爱妻也被迫害致死。审查他的是一位女性,仔细看了有关材料,最后发现他不仅不是什么“黑线人物”,而是历史清白、才华横溢的革命作家,于是两人倾心相爱,向领导部门打报告要求结婚。结果不但不被批准,还受到辱骂污蔑。诗人在家打开煤气自尽,用死维护自己为人的尊严和权利,那位审查者后些年意外地遭到暴徒上门残害,终于成为时代大悲剧中一场个人的小悲剧。可见,仅仅一个“情”字还不够,前提要有容许它、理解它、维护它的时代、环境和气氛。在那动辄就受到嘲讽、指责,戴上形形色色高帽的年月,能随便说到“情”、写到“情”吗?亲情、友情、爱情都成了禁区,文学作品里看到的情只是空洞的口号和苍白的描写,真情都被扭曲,被阉割,被囚禁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还能谈得上什么“情”,又哪会见到真情?这么说来,姚明伉俪和许多同他们有相同经历的人,岂不是都能够为“生正逢辰”而感到幸运吗?
姚明将自己这本新集定名为《逝水波光》,想来可能是从她那位两千多年前的同乡圣人孔夫子的话中得到启发。《论语·子罕》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为光阴似水日夜不停流逝而感喟,作者想到的是逝去的年华,但她更珍惜那闪烁人生异彩的粼粼波光。逝水东流,一去不返;波光却永远留在心头,留在人间,长久地被记忆,不能忘怀,好似陈年佳酿,越陈越香,越久越醇,因为它满载着人间最珍贵的真情!
二OO五年炎炎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