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家庭
我是山西省崞县（今原平市）人。1921年农历八月初九生于神岗头村一个贫农家庭里。那年正赶上梨果、枣子丰收．全家人都高兴地忙着收获，家里只留下患神经病的母亲．偏偏就在这时候我出生了。听说手忙脚乱的母亲把我放在草上也不知剪脐带．只对着我说话唱歌。终日操劳的祖母赶回家时．儿媳妇正在分娩．便忙着剪了脐带，包起来。祖父说：“这孩子要不是奶奶赶得巧，就活不成了．就叫他尚运吧！”
我生下就没奶吃．家里人只好给我吃面糊糊和煮熟去皮的红枣．我倒也没生什么病，一天天成长起来了。家中当时有8口人．十几亩地．喂着一头毛驴和半头牛（与别人家合伙喂的）。
祖父已年过花甲，是位开朗乐观的人．平日喜欢说精忠报国行侠仗义的故事。他常说《岳飞全传》、《杨家将》、《包公案》、《施公案》。他非常崇拜关公、岳飞、包公，特恨曹操、秦桧、潘仁美等奸臣。每到冬天，外面刮起凄厉的寒风．下着鹅毛大雪的时候，一家人就坐在窑洞的炕上听他讲故事。炕里烧着大炭块，暖暖烘烘的。他讲得津津有味．我们听得也很入神。除了家里四、五个小孩外，也有邻居大人们来听。此时窑洞里鸦雀无声．连小弟弟也不哭。当他讲到好人时，就一个劲地称赞“真是好样的”、“大英雄”；讲到坏人时就生气地大骂：“喂，那个灰鬼，不得好死。”老人嘱咐我们长大了“要像关老爷一样讲义气，像岳飞一样勇敢杀敌，如果像了秦桧等一些坏人，就别进家里的坟！要记着如果当了坏人灰鬼，爷爷不待见你们。”他很有经济头脑，想在村边的大沟里植树造林。他把沟边有地的人家请到家里吃了顿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签了协约，同意把沟让他用。此后，他天天拿着铁锹去沟里堆土打坝，把下雨时冲积的泥土、树叶、杂物堆到坝上．逐渐堆成了半沟土。他在土上种树，就这样一段段修坝．一段段种树，这条沟育满树木。
树渐渐长大后，伯父用它做风箱、板凳；树越长越大了．村里有人盖房，或需要用木料的，不用出村就可买到，既便宜又省事，大家都受益，家里也增加了收入。乡亲都称赞他有见识。
祖母是一位任劳任怨、慈祥又有点爱唠叨的人。她一生没穿过新衣服，每天只见她忙着干活，连梳洗都顾不上。山西的冬天几乎天天刮着狂风，老百姓大多都在窑里猫着。我们家只有祖母一遛小跑地在院子里忙活。磨面、剥玉米、做饭、涮锅洗碗，全家的针线活都是她干；还要抚养我们兄弟几个人。她心地善良，不仅疼爱我们几个孙子而且对家畜也爱惜。家里喂的毛驴她特疼爱。毛驴拉磨时．她帮助推；驮东西时也帮着分担一些，还经常同毛驴“说话”。那毛驴也特别听她的话，她叫毛驴干啥就干啥。毛驴不听我们的话，我们兄弟仨人谁也别想骑它，一骑它就踢蹦乱跳、尥蹶子。这时只要奶奶拍一拍，对它耳朵 “说说话”它就让骑，不把我们摔下来了。有一次我问奶奶：“毛驴为什么只听你的指挥？”祖母郑重地说：“牲畜是通人性的．知道好孬的．只要你疼它、怜恤它、关心它，它就会听你的话。”从此我常拔些青草喂它．打水给它喝，也用梳子给它梳梳毛．也对它耳朵“说话”。它果真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让我骑了，但对哥哥和弟弟还是尥蹶子。这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对人和对动物都要关爱。毛驴尚且如此知道回报，人更会如此。要学会帮助人、爱护人、照顾人。
祖母干活很快．但也很糙。她能在一天一夜间给你做双鞋．但这鞋穿一天就坏。她为此常发脾气指责我们说：“你脚上长了刀子？才穿一天鞋就坏了？越没人做越穿得费二”她一生气，那鞋我们也不敢穿了，所以打赤脚是经常的。我们从来不忍心说奶奶做的鞋糙，不耐穿，因为她实在太忙了．没空安安稳稳地坐那里做针线活。由于母亲有病．我们弟兄们经常聚到祖母的窑洞里．弟弟不懂事有时哭闹．奶奶累了一天烦得骂他：“又哭闹．谁家都死孩子就我们家不死．你们死两个叫我也得点清闲。我哪辈子造的孽．生你们这些灰鬼。”我们只得哄着弟弟不让他哭闹。但一旦我们谁生了病．她又心痛地给熬药、做好吃的，夜晚亲自搂着睡觉．还求菩萨保佑。
父亲是一位勤恳老实、只知埋头干活的农民。家中十几亩地都靠他一人耕种．有时他还要到很远的地方背炭。卖水果赚来的钱．回来都如数交给祖父。即使天色很晚了．他也从不在外面吃饭．都是回到家里啃凉窝头。记得哥哥八、九岁我才四、五岁的时候．就知道帮父亲下地干活了，如牵牛耕地、拔草、拣果子、拾麦子、剥玉米、挑土等。父亲沉默寡言少见笑容，对我们兄弟很严。如果我们有错，他发起脾气来就狠打，谁劝也不行。但父亲也很关心我们。我们村位于丘陵地带，周围深沟多，树木也多，常有狼出没。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外面玩，回来时天快黑了．父亲怕我掉沟里摔坏，或被狼叨去便到处找我。高喊：“尚运．你在哪里？”当他看到我后．赶紧跑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掉着眼泪说：“二小你吓死爹了．以后可别一个人出门！”我当时眼睛也酸酸地掉了泪，体会到父亲是爱我的。有时和他一起劳动．他看到我冻得通红的手，会用他的大手捂着我的手，边搓边说：“孩子你受苦了，爹没本事，叫你们小小年纪就干活。”他虽然不像别人的父亲给儿子买糖买点心，但这小小地抚摸也使我感到莫大的温暖。我知道父亲很苦，母亲有神经病既不能照顾他，也不能照顾孩子。母亲发病时又唱又跳．上墙爬屋，什么事也不能干，有时饭也不做。父亲干了一天活又渴又累，回家别说吃饭．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他饿得不行，只能长长叹口气．抓把红枣充饥．忍着饿睡觉。有时母亲闹得他连觉都睡不成．他火了也往死打她。打得她头破血流哭天喊地．真是鸡犬不宁。每当这时，我们便躲到祖母家。祖母也哭着说：“天哪！我造了哪辈子的孽．碰上这些冤家。老天快叫我断了这口气吧，别让我再受罪了！”
不幸的家庭．在我幼小的心灵上蒙了一层沉重的阴影。哥哥受不了家里的刺激，十四五岁就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直到我军攻打易县他牺牲的消息通知家里，我们才知道他参加了陕北红军。
难道穷人的孩子就不应该读书吗？
我已经8岁了，看见人家的孩子蹦蹦跳跳去念书很羡慕：我就央告说：“爹．我想上学。”父亲置之不理。我又去求祖父．祖父看了我半天说：“想上学是好事，要去就去呗。”这样我就兴头十足地去了学校。第一天学会了l()个阿拉拍数字．很高兴。回家后为显示成绩．就在刚粉刷的窑洞上拿笔歪歪斜斜地写了10数字。祖父一看就火了．说好好的墙给弄脏了，骂了我一顿。我害怕．就拿东西去擦，谁知越擦越脏，祖父气得要打我．多亏奶奶护着．算是解了围，从此我不敢再乱写了。
上学后父亲没钱，交不起学费。有一天学校通知买书．我向父亲要钱他瞪了我一眼．不理我。我向祖父要钱．他也不理我。正好伯父叫我帮他去拉锯．我看他桌上有钱就说：”我得买书没有钱。”伯父说：“叫你来拉锯．别那么多事！”我帮他拉完锯，走的时候就从桌上拿了刚够买书的钱，谁知伯父转眼告诉了父亲．说我偷钱。父亲一听就恼火了．把我从炕上拽下来狠打。开始我还觉得疼，分辩说：“我拿钱买书了．没书怎么上学？”父亲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打得更历害．还骂着“没出息的灰东西，穷要穷出个样子来．没钱就别上学，你不想是生在谁家里？你爹穷身上没有一文钱，能因为买书去偷人家的钱吗？”我抗议．我没偷钱。他打得更厉害。我心想大概他们觉得我是多余的．不想要我了．非把我打死才罢休．就横下心来挨打．既不哭也不言语。后来奶奶看不过去．就说：“你要打就干脆打死他．别弄成残废叫谁照顾？”父亲不打了，哭了，奶奶也哭了．哥哥弟弟都哭了。我想，不就是没钱买书吗？将来我非得想办法念书不可，有了学问才不受苦。等我有了钱，一定帮没钱的孩子买书，让愿意念书的人都能有书本。
家里交不起学费，母亲又生病，不能给我做衣服，所以学校里数我穿得破，有钱的同学经常拿我取笑。有一次他们看我的衣服上破了一个洞，就用手指头抠着洞向下扯．结果把我的裤子扯得更破，腿都露出来了。教师也嫌贫爱富，平时他常让我替有钱的学生值日，擦桌子，倒开水，扫院子．还说什么“你学那么多也无用。”最让人难堪的是．有一次他看我穿的鞋露着脚趾头，竟拿香烟烧我的脚趾。我终于明白了，上学是有钱人家的事，像我这穷困人家的孩子也来上学是自讨苦吃，就为这我退学了。父亲见我不再吵着要钱交学费买书，又参加地里的劳动反而高兴．常夸我干活卖力气．能干．是个好后生。还教我耕地经：“手扶犁把嘴呵牛，脚踢坷拉眼看柁头。”说这样耕的地一垅垅笔直，没碎坷拉．好种庄稼。
我和成年人一样．起早贪黑，不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都要下地．除耕种收割外，还要爬树上房，摘果子晒枣子．拾粪打柴．铡草喂驴。哥哥偷偷地走了．我成了父亲的主要助手。
从杂货店学徒到当印刷工人
本村有三个人合伙在太原附近的小店子村开了一个杂货店，需要一个小伙计帮忙。他们看我老实、肯干，就动员我去当学徒。当时我刚刚13岁。
小店子村与神岗头村不同，是个较大的镇子。这里街道宽屋子整齐，住户较多。井都不深，打水一个人就行。当学徒很苦很累，天不亮就起床．先把缸里的水挑满．然后烧洗脸水．再一盆盆地送到三位掌柜的屋里．回来得把他们的尿盆送到厕所洗刷干净，然后打扫院子、柜台、货架和掌柜房间里的卫生．还要给掌柜的倒洗脸水、叠被子……冬天要给每个房间生炉子．而且一天要添几次煤，否则屋里冷了，掌柜的会不高兴。好在山西的煤好，一点就着．省事。
杂货店三位掌柜的脾气各不相同．大掌柜是正经买卖人主张公平交易．不坑不骗。他常说做买卖讲的是信用．人家相信你，才来你这里买东西．如果坑蒙拐骗、缺斤少两或以次充好．谁家没数？你骗人一次，下次就不来了．还告诉左邻右舍．坏了你的牌子．你别想再和人家来往．人家不来咱和谁做生意？做生意就怕门面冷落。只要人来．不管大人小孩．我们都要客客气气．人家愿意来转转．不买东西也别轰人家走，和气生财么！他对我要求特别严．稍有差错就大动肝火，说：“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二掌柜的性格特别好，什么时候都是笑嘻嘻的．但他吸大烟．有时瞒着另两位掌柜的拿柜上的钱买大烟。他见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就威胁说：“你给我老实点，别管闲事。让他们知道了．我就说是你偷了柜上的钱．不然我掐死你。”在他的威胁下我果然未敢声张。他平时对我很好．吸足了大烟常帮我做饭、炒菜，他会拉面、抻面．做面鱼．做红烧肉：有时高兴了还唱京戏．并教我唱“四恨”。有时大掌柜嫌我做不好．他就替我解围；他虽然不管柜上的事．却不欺诈，偶然卖点东西都实实在在，且对顾客十分客气。
三掌柜则不然，他天天坐柜台对人满面堆笑，底下却一肚子坏水，卖东西缺斤少两，管帐则弄虚作假。他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下班就走．不常在店里吃饭。我看他偷拿店里钱也不敢说．他向我解释说，他是掌柜的，店是他开的．他可以随时取自己的钱．叫我别多嘴。他爱赌博，听说还有要好的女人。
有一次卖货他叫我抬货。过秤时使眼色让我踩着下面捆东西的绳头．好加重分量．我未踩他就使劲踩我脚。我怕他打我只好迟疑地踩上绳头，却被大掌柜发现，照我腿上猛踢了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买东西的人哈哈大笑，他反而跟着骂我：“你这伙计怎么不长眼？抬东西也不看看地上？”我真像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由于两个掌柜的都偷拿柜上的钱，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他们之间也闹矛盾，不管谁有气都拿我出气。我就提出来不干了。他们也准备散伙，就答应了我。
临走时．他们给了我14块钱作为我这两年多学徒的工资。大掌柜的给了我两件衣服．二掌柜什么都卖光吸大烟．但还送给我一双鞋；三掌柜的给了我一床褥子。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们相处了两年多．总有点留恋。尤其是大掌柜的拉着我的手提着我的包送我走得挺远的。他一面送我一面说：“你是一个勤快诚实的好后生，将来会很有出息的。在这里我们亏待了你，你别计较．你将来发了财，或当了官别忘了我们。”
他们向我打了招呼，目送我慢慢向远方走去。
我第一次有了14块钱，觉得很富有了。不知把钱放哪里好．一会塞到行李包里．一会又装到衣兜里。又盘算把钱送到家里交给父亲．让他在母亲发病不知道做饭时．别只吃红枣，要买个窝头什么吃的，别再饿着肚子干活。可是我又害怕家里吵闹的生活。今后该怎么办？自己也长大了．应当在外面找个活干．我不怕吃苦．也受得了气．只要有活干．再苦再累也不怕．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听说有个同村叫金丑子的人住在太原，就奔向他去．想请他帮我找个工作。他见了我冷冷地说：”你来找我也没用．我还没找到工作呢！住到太原处处得花钱．这房子住一天好几毛钱．我住不起正准备回家呢！要不明天你和我一起回家？”
我一听他要回家很高兴，说“我正想托人给我爹捎钱去。”他一听立刻喜上眉梢．问我：“你要捎多少钱？”由于自己涉世太浅．不懂人心的险恶．把这点底告诉了他：”我有l4块钱。”他听我有钱后．马上换上一副面容．热情地招呼我先在这里住下．又张罗我喝水．关心地问我吃饭没有？还劝我来太原可要好好洗洗澡．说着就拉我一同到澡堂去。他洗得很快．洗完穿上衣裳．让我慢慢洗．说是他先走一步回去做点吃的。我穿衣服时．一摸兜里包好的l4块钱没有了。我地上水下墙角都仔细找了个遍也没有．只好请掌柜的帮忙。掌柜的说：“不用找了．准是同你一起来的人拿走了．说不定连你的行李也拿走了。咳．后生无知啊！”
听掌柜这么一说．我火急火燎地往回跑．到他的住处见门锁着．等了一会儿．房东出来说话了。他问我：“你怎么没跟他一块走？他带上行李走了，我以为你们是一块的呢？”我说：“我的行李也在屋里。”房东开门一看，果然如澡堂掌柜所说，我的包裹也没了，屋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就这样，我变成了分文没有的穷光蛋。在太原举目无亲，只能流落街头，因为没有钱更不好意思回家。后来找到一个偏僻的马车店，一见店里的掌柜，我就说：“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钱和行李被老乡骗走了。现在无处投奔，先住到你店里行不行？你需要我干什么我都能干。”正说着．看有人牵着牲口进来，我就去接牲口拴到槽边，忙着给牲口添草；见草不多了，又去忙着铡草。客人人住后，我帮助打洗脸水．又帮客人做饭，客人吃剩下饭我就捡点吃．然后去洗碗筷，又给客人打水洗脚，让他早上炕休息。店老板看我勤快，就说：“看样子你也和我一样是穷人的孩子，我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就靠这间店房开个门头，没客人时我吃饭也困难。你住这里可以，我不收住宿费，但吃饭你得自己解决，我供不起你呀！”我听后很感激，先有栖身的地方，别的事慢慢再说。
岂料自己的肚子跟自己过不去，它偏偏饿得咕咕直叫．我勒紧裤带，盼着有客人来住宿好给他们做饭，拣剩下的残汤剩饭吃点。可是天不从人愿，三天过去了也不见人来，我饿得晚上睡不着觉，下决心明天出去讨饭。第二天到了街上看见人家买东西吃，我跟随着走很远，想向他讨点，到了也开不了口。
在街上我转来转去，越来越觉得头晕心慌，最后不知怎么就倒在一家门口．一位好心的大娘见状给我端了一碗水，我喝了后醒了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说：“大娘我没病这是饿的。”她听后又进屋里拿了两个窝头给我，我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吃了，真觉得比什么点心都好吃。吃完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大娘鞠了三个躬，谢她搭救之恩。她问清我的情况后．又给我拿了两个窝头和一块咸菜说：“孩子吃吧！实在找不到饭时可以再来。”
这位好心的大娘．我永远忘不掉。我找到工作后，还去看过她。1937年我动员他儿子到二战区参加革命工作。但1953年我到太原再去看她时．她却不知搬到何处去了．同她儿子也失掉了联系。
在马车店里又过了两三天，有一位大爷从乡下来这里住店．刚住下就病了。他是来太原找儿子的，一时找不到就滞留在这里了。他生病的日子里，我天天照顾他，给他熬药、端水、喂饭．扶他上厕所。他出了好多汗，我帮他洗衣服擦澡。后来他儿子得到消息来看他。原来他儿子在太原当警察。这位大爷对儿子说，他生病这几天，幸亏有我照顾-不然还不知怎么着．夸我老实，勤快，心眼好，因受蒙骗现在困在这里，希望他儿子帮助找个工作。店里的掌柜也一直夸我。这位警察听后很感激我，说：“小兄弟．你放心吧!我能给你找个工作。现在警察也还缺人，只是你年龄还小．等明天我到别处看看，有活我来找你。”第二天他来了．说是给我找到一份工作，在太原市柳巷崇实印刷厂当工人．但是必须有人做铺保。马车店的掌柜当即说．他愿意做保．他爹也说愿意做保，他就用自行车带我到了印刷厂。
崇实印刷厂位于太原市柳巷内，掌柜的是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他工作很勤奋．早晨即来上班．每天印的报他都首先过目，而且绝不印淫秽的东西。他对人很和气，对工人很友好。工人对他都很尊重，称他为先生，都遵守纪律，而且很团结。
这个厂除印《太原日报》还印别的一些书，都是进步学生爱读的。有时也印一些秘密文件，只让少数校对和排字工人参与。我学会排字后，也叫我排过。这些书排好后．有专门人来取（以后与张旭同志熟了，提到柳巷印刷厂时．他说该厂他很熟，当时那一带的地下工作由他负责。他常去该厂取文件、送稿件，太原失守前是他通知该厂将文件彻底销毁的）。
当工人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是我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我进工厂后．工厂里的人对我特别好．工人们都很纯朴，热心肠，很关心我。他们看我没铺盖，就马上匀出一床被子褥子给我。看我衣服褴褛就给我找衣服穿。开饭时一起吃饭．而且吃得都很好，我再也不为流落街头饿肚子伤脑筋了。在这个小环境里，我心情十分舒畅。
在这里有一位老师傅专门教我排字。我因为没文化，学得特别勤奋，每当下班后别人休息了我不休息捧上字典，从字的“部首目录”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从点撇捺到每个字的最繁字画我都拼命地记，根据字画的多少来检字。经过一段时间背诵练习，很快认识了两千多个字。不到半年，我就可以单独排版了。我排的版认真细致，极少出现错字漏字，得到老师傅的称赞．同时也实现了小时候“不上学也要学会识字”的愿望。
到二战区当兵，并秘密入党
1936年9月18日，为纪念“九一八”事变五周年，声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三省．太原市各界开大会，宣布正式成立“牺牲救国同盟会”，简称“牺盟会”。这是一个由中国共产党人和阎锡山联合抗日的群众性统战组织．“牺盟会”的会长是阎锡山，执委有：薄一波、牛荫冠、戎子和、李力果、刘岱锋、刘玉衡、宋邵文等19人。我们崇实印刷厂的工人兄弟们也参加了大会，会后个个热血沸腾。按照牺盟会章程的要求，我们登记参加“牺盟会”并积极参加抗日救亡的活动，工厂印刷了大量的传单．有空就拿着小旗子上街宣传抗日救国。厂里还印了大量的抗日文件，宣传联军抗日的事迹，同时也帮共产党印一些秘密文件和传单。直到1937年11月日本鬼子攻打太原时，我们才匆匆忙忙将文件处理了。崇实印刷厂的工人大部分到二战区参加“战委会”工作。
“战委会”是1937年9月由周恩来向阎锡山提议在太原成立的．全称是“第二战区民族革命战争战地动员委员会”．简称“战委会”。它属第二战区司令部山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组织。委员中有中共代表邓小平、彭雪枫、程子华、南汉宸．还有山西各军政机关各民众团体的代表。主任是爱国将领续范亭．刘奠基（也叫刘定安）．是战委会驻晋东北特派员．也是我的表叔。后来，我就在刘那里当勤务员j
刘奠基抗日积极是位极具爱国思想的人．时任山西省人民监政会秘书长。他经常劝阎锡山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顺民者昌，逆民者亡，在国家危亡之际应当抵抗倭寇，不要成为千古罪人．有时说得声泪俱下。阎锡山在他的劝说之下表示坚决抗日，并给了他三百条枪和一部分款子，他同我一起把这些枪支和钱全部送给聂荣臻司令员领导的民运部。
1937年在日本鬼子大举进击下，太原沦陷了。阎锡山领导的晋军打不过日本人，节节败退。阎锡山也不知去向。晋城老百姓大部分逃跑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崇实印刷厂解散后，我报名到二战区当兵，打算先回家看看爷爷．因为参军这一走，还不知道能否再见到他老人家。回神岗头后，正碰上战败的晋军四处抢掠，老百姓十分反感。爷爷听说我报名当兵很不以为然。我向他解释说当的是八路军，他才同意了。那时根据国民党政府和我党的协议，陕北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开赴前线作战，其中林彪、聂荣臻率领的一一五师即派到山西二战区，并且首先在平型关打了个大胜仗，在全国人民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
爷爷说：当兵夜间站岗放哨太冷，叫我赶紧做件棉衣。第二天我到宏道镇买棉花，正碰上刘奠基表叔，他说他就在二战区战委会工作，当即写了介绍信．叫我到五台城找他。爷爷听我说遇到表叔的事，特别高兴．因为他很信任这位在群众中很有威信的表侄。第二天我要走了，爷爷特别嘱咐我：“现在打鬼子，要像当年杨家将、岳家军一样，精忠报国．为国牺牲了是咱的光荣．如果侥幸活下来，做人要诚实，为官要清廉，不要像晋军那样胡作非为欺压百姓，你记住了！”爷爷又说：“打完鬼子我不知能不能见到你-你要常给家里捎信来！”爷爷眼睛红了，他从来不掉泪-可是在与我分别时却流露出难以抑制的伤感。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牢记爷爷的教诲．勇敢杀敌，诚实做人．当岳飞杨家将式的人物，也一定要当清官，绝不当爷爷常骂的灰官、秦桧，也绝不做像晋军那样腐败的官兵。
奶奶只交待我“在家里没吃上什么好吃的，出门挣了钱．有好吃的要吃点。”妈妈这时没发病，笑嘻嘻地说：“二小．要常回来。”看到饱经风霜挨打受气的妈妈，我不禁流下了辛酸的眼泪。弟弟帮我背着捆成一团的包袱，催我。陕走。爹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看我走到了跟前才站起来说：“当兵要少杀人．多行善。”他就说了这半句话。我到五台城-碰上了站岗放哨的儿童团。一个不到10岁．手拿红缨枪显得很机灵的小同志，一本正经地要查看路条．听说我没带．就要带我去村公所。我说“我有很要紧的事．不去村公所吧。”他严肃地说：“不行。”于是叫我在前面走．他拿着红缨枪顶着我的脊背，好像押解的俘虏似的。我无奈地问他刘奠基住哪里？他很警惕地问我：“你问他干什么？”我说了我的名字，又把表叔给我的信拿出来-他这才不好意思地说：“你就是尚运表哥呀！”说着马上把枪放下．搂着我的膀子说：“好了，咱们去家里吧，我爹还在家里呢！”原来这位儿童团员就是刘奠基表叔的儿子书城．我的表弟。我们一同到了他家，见到了刘奠基表叔。
在五台-战委会和牺盟会虽然挂了两块牌子，实际是一个单位，同在一个大院里办公。我在刘奠基主任处当勤务员，同时在二战区一一五师民运队当宣传员。
在这里我认识了程宏毅、宋劭文、刘岱峰、白涛（女）、郭俊川、戴新民（女）等同志。郭俊川对我特别好，他除教我做宣传工作、组织工作外，还让我做青年学生及儿童团的工作。
我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我到五台中学宣传抗日，动员了一个班的学生参加了二战区的抗日队伍。我还组织儿童团站岗放哨盘查行人。在这个工作上，曾盘查过我的儿童团长、我的表弟刘书城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还办扫盲班．主动讲课，没有教材自己去编。内容有“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人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青年学生和儿童团的孩子都愿意听我讲抗战的道理。有些成年人也愿意接触我。其实我所讲的，都是才从牺盟会和郭俊川同志那里学来的，现学现卖，再深的道理就谈不上了。
有一次开会欢迎救死扶伤的国际友人白求恩大夫。我负责组织青年学生和儿童团，把他们带到会场后，主持会的同志叫我也上台去讲几句话。我真不知讲什么好，又不好不讲，只得硬着头皮到台子上说：“欢迎国际朋友到中国来帮助我们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家跟着喊口号，下边我也没词儿了，就趁势下来，大家一齐鼓掌．我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
在战委会每个人都很忙，我老觉得时间不够用。有时做群众工作．连给刘奠基打饭都忘了。郭俊川同志特别关心我，及时予以提醒。他批评我工作没计划。干这件事忘了那件事，他说：“刘主任（刘奠基）工作很忙，你要好好照顾他。”郭俊川常向我谈一些共产党帮穷人闹革命的道理．我特别爱听。有一次他带我到一个庙里．指着一群蒙着眼睛闹着玩的孩子写着“瞎闹一场”的画叫我看，问我这画是什么意思？我当时不理解他的用意，回答说：“孩子闹着玩呗！”他又问：“画上写的什么？”我说那不写着”瞎闹一场”吗？他说：“你就是瞎闹一场。”别的小同志也跟着起哄叫我瞎闹一场。我听了很不高兴．觉得郭俊川是一位领导同志，怎么和我过不去开这样的玩笑！又想他平时对我很好，也教给我不少革命道理，不致于为难我．接下来我恍然大悟．觉得他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做，而我不理解。
第二天我找到他．问道：“你说我瞎闹一场，是不是想叫我做什么事我没完成啊？”他笑了笑说：“你居然明白了．我问你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我说：“当然是共产党好．你不是说过吗？共产党是坚决抗日的，是让我们穷人能过好日子的．不像国民党和晋军，我亲眼看到那些不抗日的败兵就知道扰乱抢劫百姓，所以我才到二战区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来工作。”他又说：“参加抗日工作要有个远大的目的，有个奋斗的目标．不能糊里糊涂干．要明白为什么干？干到最后怎么着？现在是打鬼子，打败了日本又干什么？你想过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想过。他说：“你出身成份都很好．干工作也很积极热情，有办法．得到了同志们的好评．就是政治上还不成熟。我想你如果和我们成了同志．在党的直接领导下会有更大的进步．会发挥更大的能量。”
我似懂非懂地寻思．现在大伙都称我同志，怎么说我和他们不是同志呢？大概他们是共产党而我不是吧！我当即表态说：“我愿意当你的同志，只是不知怎么做才行？请你给我指出来。如果你想叫我参加共产党我一定参加。”他高兴地说：“只有参加共产党，为人民的解放事业奋斗到底，才能算同志，你现在只是我们形式上的同志罢了。”我问他怎样才能参加共产党，他向我介绍了入党的条件和手续。特别强调“现在共产党员还是秘密不公开的，因我们周围很复杂，既有阎锡山的人，也有国民党的特务。阎锡山和国民党蒋介石是一丘之貉，别看他现在高喊抗日，骨子里是亲日的；他是日本培养出来的人，他现在迫于形势，高喊抗日但与共产党不是一条心。将来有可能是反共的。我们对他要有所认识。既团结他拉他抗日．也防范着他。你表叔虽然退出国民党，思想上很进步，愿与共产党合作，跟着共产党走，但你要参加共产党，也暂时不要告诉他。总之对任何人也不要暴露自己要入党的事，这就是保守党的秘密。入党以后党的秘密更多，都要严加保守，就是被特务抓到监狱里严刑拷打，牺牲自己，也不能泄露党的秘密使党组织受到损失。你记着了？”我说：“记着了。”他又说：“入了党就是党的人了，一切服从党的领导，党叫干啥就干啥。你懂吗？”我说：“我懂，也能做到一切听党的话。”
过了两天，他给了我一份入党志愿书，要我填写并再次嘱咐我别让人知道。趁我表叔出去开会家里没人时，我认真地填写了志愿书，然后交给了郭俊川。
记得1938年7月的一天夜晚，郭俊川把我叫到一间屋子里．桌上只点了一支蜡烛，屋子里光线很暗，但可以看到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印有镰刀斧头的红旗，心想这大概就是共产党的党旗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党旗．心中十分激动。当时隐约觉得屋里还有两三个人．但顾不得回头看认不认识。就听郭俊川介绍说：“他就是刘建国同志。家庭是贫农．念过小学，当过学徒，后来在太原柳巷印刷厂当排字工人，参加过牺盟会。日本占领太原后工厂解散，自动参加二战区的工作．现在刘奠基主任处当勤务员，还在一一五师担任民运工作宣传抗日，组织青年学生和儿童团的工作．还办了扫盲班，亲自当教员．并且动员了五台中学一个班的学生参加二战区．工作很有成绩。现在本人要求参加中国共产党，为了发展党的事业．我愿意介绍他人党。看同志们还有什么意见？”当场有人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和我对党的认识。我一一作了回答．然后说：“我就是工人阶级的一员，我愿意参加领导工人阶级闹革命、领导全国被压迫人民谋求解放的共产党。”有人又问我“牺盟会”的事，我说我们印刷厂大部分工人都登记参加牺盟会，并按牺盟会的要求印刷宣传品．上街游行．贴标语口号，发传单宣传鼓励群众抗日。太原失守后，大部分工人都到二战区参加抗日的队伍：我到二战区后．在一一五师民运部，也在刘主任处做些勤务工作。
有人问我愿意为共产党流血吗？咋一听我挺惊奇，但马上想到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死都不怕还怕流血吗！当即答道：“我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不怕流血牺牲。”
郭俊川同志说：“好．刘建国同志说得很好。如果同志们没有别的意见就举行入党仪式。”在场的人都说没意见。郭就叫我对着红旗举起左手，他念一句叫我也跟着念一句。大意是我叫刘建国，自愿参加中国共产党，承认党纲党章．服从党的纪律，听从党的指挥，保守党的秘密．按时交纳党费，过党的组织生活，永不叛党，为共产主义的事业不怕流血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宣誓后郭俊川同志与其他三位同志都同我一一握手，祝贺我从此有了新的生命。我很激动，顿时觉得身上有了无穷的力量，心想我已是共产党的一份子了，今后不论遇到什么挫折和困难我都要挺住，不能给党抹黑使党的形象受到损失。既是党的人了，凡事都要以党的利益为重，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