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南的泗水、滕县、峄县、平邑之间地带,有一个抱犊崮山区,这里峻岭连绵,狭山窄谷,怪石嶙峋,阴云低暗,浓雾蔽日,因为地处鲁中和苏北的交通要冲,历史以来就是兵家良山奇寨。日军侵略这里后,便驻防设卡,据点棋布,大力搜罗了“司令”、“帮会”等各种惯匪歹徒。人民在亡国的悲哀中嚎哭,不甘低头的好汉,不顾诛家之危,让自己的子弟,远走江南,找新四军去。
一九三九年八月,我八路军一一五师六八六团征跨晋、冀、鲁三省三千余里,来到这个凄凉荒芜的山区。
部队刚经过长途跋涉,疲劳万分,衣食艰难,更生军装片絮累累。更严重的是装备低劣,枪弹不足,每连除了几支缴来的三八枪外,大部分战士还扛着汉阳造和大马刀。
当地人民衣食无着,贫困异常,又深受国民党亡国论的愚弄,情绪很低沉。见我们还肩扛马刀,便摇头作叹说:“你们用这些买卖能赢得鬼子吗?韩复渠省长有洋枪洋炮都不敢打,降了鬼子哩!”原来,老乡们也把我们当成“国军”了。每到一地总是关门闭寨,很不相信我们。
此刻,摆在我们面前的,无论是自然环境,或者政治局面,全是一片伤疤龟裂的荒山辟野啊!如何才能启开人民心灵的锁,把毛泽东的火把在这个不毛之地燃起来呢?我们怀着不被理解的心,在山区斗争着。两个多月以来,我们深入山区的心脏,一举攻克了日伪在腾、费、沂之间的中心据点——白彦镇。这一仗把鬼子的爪牙,大汉奸孙鹤岭(外号老狗头)打跑了。本来,这是个大胜利,可当地群众很不理解,以为我们还是什么“司令”、“好汉”,捞一把就走,到头来吃苦的还是黎民百姓。因此,我军入镇时,满街关门闭户,死寂无声。我和张仁初团长去一家小茅舍敲门。好容易叫开,出来一位老汉,仰着一张饱经风霜、皱纹满布的面孔,弯腰驼背,凝视着我们,怯生生的喊:“老总------”
这称呼十分刺耳,团长性子急,走上去拉着江西腔叽里呱啦地讲起来。老汉一听这幅南方腔,就越发害怕了。哆嗦着把门掩上了。
团长莫名其妙的回顾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当地人民被国民党“坑”苦了,一听“蛮”子腔,就以为是国民党军来了,便致死也不开门。团长很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便在当夜的连干部会上说:“我张仁初今早上搞了个没趣。你们要接受点教训,全团拿出十八般武艺来,不管是南蛮子也好,老西子也好,能唱、能编,有能耐得都动起来,宣传党和毛主席的抗日救国方针。按照党的指示,硬是要在这个山沟里把群众发动起来。”
会后,他提起一个石灰筒,一把拉住我说:“来,老刘,搞个合作。”我们爬到城东火神庙的墙上写标语。团长是个长工汉子,入伍以后自学点文化,一次,一副“团结起来打到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在我多次“顾问”之下,才大功告成。
我们在白彦镇搞开了。战士们白天帮老乡种地,晚上,太阳落山百鸟归巢的时候,火神庙前的石坪子上,围聚着许多人,听战士们唱歌,讲抗日救国的道理:
渭河的谁日夜流,黄河滚滚没有头,
八路军兵马到河滩,两岸青苗绿油油------
唱歌的是一连三排韩振排长。这个大个子的陕西青年,总喜欢敲打着两块石片子,憨笑着扯开洪亮的嗓子,唱些动人的小曲。火神庙前的人越聚越多,几位老乡把着烟袋,凑到我和张团长跟前来,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我们一再劝说之下,他终于说:“共产党八路军腰杆子是没比得,不管轻重,能挑能扛。不过,白彦镇被伪军鬼子四处围着,我们百姓怕的就是八路军站不住,稳不下。敌人要是再来,做老百姓的可就更惨了。”
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山区里出现了“刮民党”的谣言,说我们八路军是“便宜司令”口头喊抗日,根本就没有把老百姓放在心上。临阵就散,鬼子一来就远走高飞,孙司令可就展翅而来。原来国民党和日本人是合伙好了的,谣言一传,孙狗头就领着梁邱、平邑、费县一带的日伪五百余人,应声而来。战士们气得怒骂起来:“妈的,国民党丢了,还不让我们收拾!”“打吧!也好出出这口闷气!”
事实上,这一张也是非打不可的。我们立即请示师部,师首长立即批准了我们的作战计划,并且指示,我们是开荒,这块地能否开花结果,与这次战斗关系很大。要抓得准,打得稳,打得好,要把敌人傲气打掉。
为了坚决执行师党委的指示,我们便立即将部队撤到白彦镇以西的团山,隐蔽起来,城里只留下一连三排做诱饵。
记得张团长对这个排的韩排长说:“记住,这次不许你逞凶,要装出熊样子来,敌人一进城,你就边打边跑。”韩振困惑地轱辘着大眼,摸着后脑勺。但从张团长似笑非笑的脸上,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团长的“钓鱼”战术。而更有意思的是,仁初同志说日本人有大洋马,总想搞一匹。这次,他就对这位排长说:“记住给供给处搞几匹洋马回来?”
“嘿------中呀!团长。”韩振眯着眼憨笑着。当夜部队就悄悄转移了。三天以后的一个早晨,白彦传来枪声,枪声由东而西,由远而近,一个小时以后渐渐稀落了。我们知道,韩振那个排已经按计划撤出来了。敌人终于上钩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提钩捉鱼,不让敌人滑走。
我们等待着韩排长的消息。
上午九点整,一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滚鞍下马的青年,腰挂东洋刀,大呼:“团长!团长!这买卖搞来了一匹。”他一本正经的笑着,拍着身前的大洋马,原来是韩振。
团长眯起眼睛,笑起来,拍着这体壮膘肥的洋马,举起大拇指,对韩振说:“行呀!行呀!韩振。”韩振向我们汇报了白彦方向的详细情况。张团长得知后,白彦来了日本人的炮队,马是从炮队夺来的,便瞪起眼睛,恋恋不舍得问:“炮呢?炮!”
“ 我牵出马,就跑了!”
“哎!韩振,傻瓜。”团长着实懊悔得很,“何不把它也搞来呢?我们手头有了这买卖,可就------碰到了碉堡,围子,炮楼。通通!给他几家伙,哎------”。处在装备低劣,手中三发子弹一杆枪的团长,对武器是多么渴望啊!
年轻的韩振,叫团长说迷了,坚决地向领导表示说:“再打仗的时候,我韩振非搞他一门不可。”
经过这一番诱敌,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敌情。原来,汉奸孙狗头把费、滕、平地区的鬼子指挥官松川也请来了,敌人兵力多至六百之众。
鉴于敌人兵力雄厚,我们必须趁敌人再次扑空,欲撤不能,欲打不行,举棋不定之机,以突袭行动,打进城去,来一个速战速决。为了打好这一张。我们便以二营留守团山,以对付梁邱敌人的增援,其余,均全力抢夺白彦。
是夜,雨住云希,寒星闪烁,黑暗的夜幕吞噬了战士们的身影。
城镇像座磨盘蹲在暗处,水濠里群蛙鼓噪,前卫一连在韩振的率领下,干掉了敌人的哨兵,从西而入镇,转眼工夫便来到了一所石砌的大四合院门外。院门紧闭,死寂无声,鬼子在搞什么名堂,莫非有诈?
部队暂停下来,我命令韩排长带一个班翻墙过去,先查个虚实。几分钟后,韩振回来了,说:“政委,鬼子都在睡大觉,是个炮队,炮架在天井里”。团长一听“炮”字,一拍大腿:“着!”便叫韩振带了全排再摸进去,先搞掉敌人的炮队。其余各连,逐屋把敌人包围起来,并规定,敌人未发现之前,不准开枪。
韩振入院以后,先还顺利,悄悄地搞了两门钢炮,搬了两大车炮弹,之后,又去牵马,这次乱子可来了。战士们摸到后院牵马。刚进马厩,只听“八格牙路”!一声嚎叫,原来是一个战士踩着个鬼子的脚。战士手疾眼快,想上去抱住她,那家伙一闪身,扑了个空。这鬼子也许没有枪,便呼呼地吹起口哨来,之后又怪叫暴喊。前院的鬼子醒来了。韩振不得不开枪射击,以便消灭这里的鬼子,并同时给其他连报警。
由于我们的行动,过早被敌人发现,我们未能将敌人分割包围。狡猾的松川,便以伪军为挡箭牌,沿街逐巷对我节节拦阻,日军主力迅速龟缩到东头的几所石壁大院里与我隔墙对峙,胶着起来。
午夜零时许,硝烟浓烈,令人焦灼不安。打红了眼的战士们,已在挖墙打洞,向敌人步步逼近。
时间的飞逝,沉重的炮击声,单枪冷炮和双方手雷的爆炸声,叩击着每个指战员的心灵。我在吸烟,张团长不安地在指挥所里踱着小步。
此刻,官庄方向,又响起了枪声,官庄离这里仅两里之隔,只二营一个排警戒。不久,二营派人急报:梁邱之敌一个营,突然占领了官庄北山,正朝白彦发展。官庄敌人的增援大大地助长了白彦松川的气焰。这样一来,我们的后路到被敌人切断了。于是,我提议先打官庄之敌,给松川打点麻药,反过头来再向他开刀。
团长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便命令一营先派一个最好的排,来团里接受任务。
半小时以后,那个浓眉大眼,讲话有点结巴的韩振站在我面前了,他报告说:“首张,韩振来了。”团长对他刚才暴漏了目标有点生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乱弹琴!又是这个韩振!”
“首长,我,我,我韩振没装孬种啊!”韩振显然不满了。我恐怕张仁初团长再批评他,便指着火神庙对韩振说:“主力要撤走,你们就守住这里,把敌人牵住,一直到胜利时为止。”
韩振一向少言少语,答了一个“中!”字就率领战士们向火神庙走去。枪声大作起来。敌人以为我们发动了总攻,便进行顽强抵抗,几十条火舌,向火神庙扑过来。敌人的注意力被我吸引住了。我们便率领主力,转头抢向北山。
官庄之敌,遇到我军的迎头堵截,战斗不过一小时,损兵百余,便主动放弃了北山,退回梁邱去了。我们解决了后顾之忧,便立即回师白彦,解决白彦松川所部。
我们回头站在北山顶上,只见白彦镇,火光烁烁,流弹飞驰,枪声炮声呜呜作响。我的心情立刻冷静下来,被韩振所抓住。恰好团长再问我:“老刘,不知韩振怎么样了?”
“是啊!怎样了?”我也这样想的。
部队进行很快,疾走如飞,可团长仍还嫌慢。一个接着一个“快速前进”的口令往前传。部队不是在走而是在跑。这里是山路,乱石滚滚,羊肠曲折,人走的气喘吁吁,但却完全忘记了疲劳。多迈一步,白彦近一步,白彦——韩振,韩振——白彦,两者的关系在我脑海里完全融合起来。
枪声仍在呼啸嗷叫着。步枪的齐放,轻机枪的点射,重机枪的长鸣,大炮了夹杂着手雷的爆炸,一步步紧,一步步近。已经辨别出火神庙的轮廓了,数十条火舌,近百发炮弹,都向这里集中,大火熊熊,战云腾空缭绕,烟云之下,火苗突突。白彦似乎是一座火炉,在仰天燃烧。
一步步紧,一步步近,在那轰轰齐发的枪炮声中,我听到几声汉阳造和手雷的爆炸声。
“啊!韩振和他的排还在呢!战士们正在向野兽们还击。”我兴奋极了。
“跑步!快跑!除了武器,东西全部扔下来。”团长在大喊着。随着战士们刷刷的跑步声,敌人的机枪又狂叫起来,火神庙又重新为弹雨所遮盖,大火和烟雾混在一起。火神庙为火所吞噬。
部队已经接近白彦的北郊,很快在白彦外围展开来。把这群囚中之兽围了起来。
可就在这一瞬间,火神庙的枪声停止了!野兽们在高声嚎叫,火光之下,蠕蠕人影经过火神庙前的广场,向庙院扑去。
“难道韩振和他的战士全部牺牲了?”我的心绪又紧张起来。
张仁初团长也在亭脚挺立,心焦不安。可就在这时候,一阵手榴弹响了,浓烟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敌人的嚎叫声也静止了。这一切都明白了。
此刻,各营已分别进到了冲击位置。一时号声四起。战士们怀着深切的悲痛,端着刺刀,向敌占区冲去。有的战士简直忘记了射击,红着眼,直愣愣地向着火光,冲向敌人,和敌人一刀刀拼起来。敌人无法经受起这最沉重的打击,孙狗头的伪官狗卒,纷纷弃械投降,三百名鬼子,除了松川指挥官和孙狗头残部百余于我主力未到达前趁夜漏网外,皆被我全歼。
街上,枪声渐渐稀落,在胜利的喜悦之余,使我想到韩振和全排的战士。我仍盼望着他们或者其中的一个能分享胜利的喜悦。
我和张仁初团长迎着曙光,踏着战后的余火,向火神庙走去。
我们在火神庙前停下来,余火未熄,空气炙热,硝烟刺鼻。从庙南的广场到庙前的围墙,倒着一百多具武士道的野兽,但是根本没有勇士们的遗体。后来当我们进到庙堂前殿的时候,我们发现有几根被烧剩下的枪把和几只留在庙外的干粮袋,往里有一堆堆紧抱着而被烧焦了的骨骸。从这些我们可以判断出,战士们在无法阻住敌人的情况下,便把敌人引向火中,并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
我们无法再辨认出勇士们的其他东西,只有一百多具敌尸和仍在燃烧着的火光,在诉述着勇士们的坚韧和顽强。在这胜利的早晨,我们看到一群群俘虏,我仿佛又听到他在这广场上唱得抗日民歌,和他那孩子似地憨笑以及他最后留给我们的一个字:“中!”
中午,二月春光来到抱犊崮,群众回来了,上千的人开胜利大会,围着全排勇士长久默立,当地长辈们按照山区的惯俗,怀着对开垦山区的拓荒者同样的尊敬,在庙前立碑为念:伟大的拓荒手——韩振及三排的勇士千古!
《军史旁编》陆军三十八军政治部 (征文组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