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五月,东征的红军因受到蒋介石大兵的阻挠,回师陕北之后,略事休整。为防止日寇侵入大西北,推动驻扎在西北的东北军和西北军抗日,开始了西征。
陕北的五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红一军团为左路军,从驻地出发,经吴旗镇向甘肃的曲子、环县一线开进,配合右路军十五军团阻击盘据在三边和宁夏之敌。吴旗镇背负土山,俯靠洛河,城堡建筑在河堤上。一九三五年九月我们曾在这里打垮敌追击的骑兵,结束了为时一年的名震世界的长征,而进入了陕北革命根据地。旧地重游,引起了人们亲切的回忆。我们的队伍进入城区之前,战士们都整理了行装,把东征缴获来的新武器擦得发亮,居民们好奇地以为我们是一支哪里来的新红军呢! 当他们发觉我们就是去年在这里落过脚的中央红军时,奔走相告,从四面八方送茶送饭欢迎我们。在这里,军团召开了团以上干部大会,聂荣臻政委作了政治动员,部队准备了炒米和玉米花等干粮,大约是五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开始了战备行军。
一
我们红二师是军团的前卫。为了隐蔽和迅速,我们在夜行军和强行军中,宿营地和具体任务是不便交代的,每天下午四时出发,第二天九时以前宿营。一路上只见起伏的山丘、荒凉的草原,长角的羚羊,群飞的野鸡,很少见到村落和人烟。【来,西征的任务大家都是明确的,这样走了几天以后,不少战士却产生了疑问。我经常穿行在长长的队伍中,检查战斗准备,和战士们聊天。有的问:是不是去攻占兰州和宁夏城(今银川市)呢?有的说:是要回江西老区了吧?又要过草地了吧?也有的人怀疑要到新疆去……总之,议论很多。经过解释和教育之后,疑虑消除了,都知道我们是要推进全国抗日的高潮,情绪很高。
三天以后,我们到达曲子镇附近。曲子镇原是国民党环县县政府所在地,庆阳通宁夏的要隘,是我师西征要夺取的第一个目标。当我们进至城东五六里路的地方,一个回民打扮的青年人,骑着马向我们飞奔而来,原来是我师便衣侦察员,他喜气洋溢的神情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高兴,说:“报告师长、政委,马鸿逵的骑兵旅长‘冶骡子’,带了三百多名骑兵由庆阳向宁夏巡逻,现在刚进入曲子,正打尖喂马。”
经常总是红军未到,敌人早就闻风而逃。今天却给送上门来了,真是盼之不得的好消息。侦察员报告的情况是确实的,敌骑兵旅长“冶骡子”,我们曾经听说过。他本名叫冶成章,是马家军的“勇将”,性情急躁,打仗强悍,所以人称“冶骡子”。他这次带来的三百名骑兵,都是他的亲信,行动迅速,善于奔袭作战。我们最“欢迎”这样的作战对象。
这时不过是早饭时分,为了防止“骡子”闻风跑掉,我们很快下了决心,命令先头二团迅速地去包围曲子镇。在连续急行军之后,能弄到一个好仗打,对于我们红军的战士来说,比什么都高兴。不过一小时,他们就团团地围住了曲子镇。“冶骡子”虽然以快速著称,但比起我们“飞毛腿”的红军战士来说,却不免相形见绌了。
曲子镇的土城方圆不过一公里左右。城墙高二丈厚六尺许,城四周有碉堡,垣外有壕深达丈许,易于守备。如果不给敌人一点厉害,非但“冶骡子”不肯驯服,群众得不到解放,而且还会影响整个西征战役。我们在察看了周围地形之后,立即派出了对庆阳方面的警戒,决定由二团主攻,五团助攻,迅速地夺下这个要隘。
二团选择的突破口是城的东南角,这里正好有十几幢房子,和一个碉堡相距三十多米,只隔一条护城壕。下午二时半,我们来到主攻连。战士们有的忙着捆绑云梯,有的在挖通墙壁,有的在构筑工事,十分紧张。战士们为自己能受领这样的重要任务而感到光荣。当地的老乡们听说“冶骡子”被红军包围了,也纷纷来帮我们烧水煮饭、准备担架。我们周密地检查了主攻连的登城准备工作之后,下午三点开始攻城。
二团的战士们在猛烈的轻重机枪的火力掩护之下,真是“攻如猛虎”,很快地登上了堡子东南角的小碉堡。半个小时左右,即占领了东南城角及这一带的街道。敌人被迫退到城西北角的一些居民区顽抗。二团的同志们打惯了运动战,他们没有构筑工事,也没提防敌人可能的反击,两个尖刀连就沿着街道不停地扫过去,直逼城西北角。他们满以为一鼓作气就可以把敌人消灭,没料到这时候“冶骡子”抽足了大烟,亲自带着他的全部兵马,从城西北角大街的各个巷子里,钻了出来。敌人是一群被金钱收买了的亡命之徒,大都光着膀子举着马刀,来势汹汹。我们正攻击前进的两个连队和敌人打了一阵交手战之后,由于缺乏巷战的经验,也没有反击敌人的准备,只好边打边撤,“冶骡子”的队伍一股劲追逼到南门口。好猖狂的家伙呀!这时我们正在城门口二团指挥所研究如何解决敌人,看到敌人冲了过来,立即命令让城门口的部队全部开火,由一个排坚守城门上的碉堡,巩固这个突破口。同时组织二团其余三个连,由正面和两翼进行反击。五团也相机在城西北角方向攻城。下午四时半左右,在一阵激烈的冲杀之后,“冶骡子”被打得精疲力尽,丢下了一些死尸和伤员,又退缩回城西北角了。这时西北的城垣已被我五团占领,敌人只好龟缩在几个大的石头窑洞内妄图顽抗。从伤俘和人民群众的口中得知,“冶骡子”确是马鸿逵部最强悍的打手。我们向部队说, “冶骡子”的队伍一定要消灭,但必须既要勇敢又要机智。这时太阳已西下,苍茫的夜幕已经降临。二团的同志们因为半天没有解决战斗,很不服气,请求立刻再攻。担任助攻的五团是原中央根据地的模范团,是有名的“夜老虎”团,也坚决请求主攻。我们考虑到晚上必须解决战斗,便决定二团、五团各以一个连从两个方向进攻。
五团的一个连只派了一个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就把西北城墙的碉堡全部摸下了,他们自上往下压,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了敌人盘据的最后几个窑洞。
二团的一个连,接受了下午攻击受挫的教训,用掏房、挖墙的办法,逼近敌人。等敌人发觉时,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就乱打起来。我们用重机枪压制了窑洞上敌人的火力,一串串的手榴弹打了进去。打得敌人马嘶人叫,到处乱窜。有的跑到老乡家里,换了便衣躺在炕上装病,有的头钻在炕洞里,屁股露在外边,什么怪样子都有。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除“冶骡子”自己盘据的一个窑洞之外,全部敌人都向我们缴枪了。
“冶骡子”为什么不投降呢?据俘虏说,他是马鸿逵部下的“健将”,对我们的打法不服气。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一个战斗小组向他喊话,见他不理,就爬上窑洞把手榴弹从烟筒里丢下去。“冶骡子”的马弁被炸死了,他的腿部也负了伤,这才乖乖地缴了枪。
五团的同志把“冶骡子”带进师指挥所的时候,我们正和俘虏谈话,医生和卫生员忙着给伤俘敷药,暂时没有理会他。半小时过去之后,他大概觉着有些奇怪,一双灰黑的没精打采的眼睛,闪烁着惊异的神色,被搅乱的茅草般的小胡子向上翘着,好奇地端详着我们。我们当着他的面给伤俘裹好伤,由当地老乡把他们用担架送回宁夏,没有受伤愿意回家的都发了路费,放回家了。当卫生员给“冶骡子”敷药的时候,他也不拒绝了,青瘦的脸上还微微地出现了尴尬的苦笑。后来,我们也把他放回马鸿逵那里去了。
环县曲子镇的战斗,打响了我们西征的第一炮,马鸿逵部望风披靡,被迫困守宁夏,不敢和我们较量。我们就奉命西进至七营川清水河一线,大力开展群众工作,建立人民政权和争取东北军的工作。
二
在七营川清水河一线和我们对峙的是东北军何柱国的骑兵军,是被蒋介石卡着脖子赶到西北来当炮灰的。对于他们的处境和遭遇,我们很了解。根据上级的指示,部队自上而下介绍了东北军的情况,进行了关于争取东北军抗日救国的政策教育。政治部的宣传队、连队工作组,以及广大的指战员们都参与了以争取东北军抗日为内容的宣传活动。部队中也普遍教唱《松花江上》、《打回老家去》等感人的歌曲。
开始,东北军上层中某些人对我们的力量估计不足,总想和我们较量。六月初的一天,他们又派两个团的骑兵向我们挑衅。我们向他们喊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1“东北军兄弟们!掉转枪口,打死卖国贼蒋介石。”谁知他们在上级严密控制下置之不理,直逼我们驻地七营川的堡子下面。看样子不教训一下,他们是不肯接受意见的。我们从三面进行了反击,一举消灭了他们四个骑兵连。我们对俘虏来的官兵,都待之以礼,给他们讲清楚必须抗日救国、一致对外的道理,揭露蒋介石借红军之手消灭东北军的阴谋……大部分被俘官兵都被我们团结抗日的正确主张和对他们宽大的行动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并向我们介绍了东北军广大官兵这几年来渴望国内和平、要求打回东北的心情,我们把缴获的三百多支步枪和一些马匹、行李等,很快交还了他们,并列队欢送他们回去。许多东北军官兵依依不舍地对我们宣誓说: “我们再要和红军打仗,就不算是中国人!”
从此以后,在我们和东北军对峙的清水河一线,成了一个奇特的战线。白天我们是碉堡对峙的敌对双方,战线上鸦雀无声。晚上就是另外一回事,首先是清水河东边我们的部队传出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接着河西边东北军的堡垒中也传来“走,朋友!我们要为爹娘复仇!”的歌声。我们部队唱“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他们就唱“打回老家去”。唱到辛酸之处,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呜咽声,唱到愤怒之处,可以听到激昂的咒骂。
这样,两军就渐渐地互相熟悉起来了。我们经常送纸烟和其他东西给他们。在我们提议下,双方不断地互相会面,在战地开联欢会。在数百里的西北战线上,名义上是敌对的东北军和红军,实际上变成了要求抗日救亡的好朋友。一天,在固原东北的杨郎镇,和他们的骑兵联欢之后,我们的代表朱瑞同志还和东北军的一个师长签订了停战协定。蒋介石、何应钦及一切卖国反共的投降派,妄想用东北军进攻红军,从而削弱和消灭东北军的阴谋,被我们红军西征中的正义行动给彻底粉碎了。我们还把当时消沉颓废的东北军,引向了抗日救亡的光明大道,并直接为以后发生的“西安事变”和国内停战抗日的局面创造了条件。
七营川附近,都是回民聚居区,作不好回民工作,连脚也站不住的。我们在对东北军进行争取工作的同时,也大力进行了团结回民的工作,向部队发布了三大禁令:一、严禁驻清真寺;二、不准吃猪肉,不准提“猪”字;三、不在回民区筹款;不打回民的土豪。部队中掀起了尊重回民、帮助回民的热潮。在西北高原上,吃水是困难的,有的村庄,要到十几里路以外的山下去挑水,我们就实行了“满缸水”运动。回民是最爱清洁的,我们就帮助他们打扫街道和院子,还把在汉民区打土豪得来的粮食,分给穷苦的回民。这样,就得到了回民热烈的拥护。回民最讲感情和信义,他们称赞红军是“仁义之师”,是“回民的军队”,把长征后期我们送给他们的锦旗都挂了出来,还请我们洗澡,逢节日请我们吃全羊,把我们当成是回民的亲人。我们帮助回民组织了自治政府,并依靠回民摧毁了清水河一线的反动的地主武装,把军阀马鸿逵残酷统治下的这一地区,变成了抗日救亡运动蓬勃发展的地区,胜利地完成了党交给我们的政治任务。
三
西征中最使我难忘的是一、二、四方面军的大会师。
一九三六年十月初,红旗漫卷西风,祖国的西北已进入了晚秋季节。一天我们忽然接到上级的指示,说二、四方面军已出了腊子口,要我们前去迎接。战士们高兴极了,我们多么想念这些战友们呵!这真是一个极其愉快的任务。上级决定由我亲率五团和师政治部宣传队,携带一些慰问品和慰问信,越过六盘山到西兰公路上的界石铺一带,一面向西安、天水方面警戒,一面等候经过艰苦转战即将到来的二、四方面军的同志们。战士们都穿上最新的军衣,把枪擦得发亮,打着红旗,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到达界石铺的那天,我们就碰到了二方面军的同志们,看到了闻名已久的贺龙、任弼时、关向应等同志,他们虽然军衣都破了,吃的也很不好,十分辛苦,但情绪极高,精神很好,热情地向我们问候。我们送了大批毡子、羊皮作见面的礼物,并为这支兄弟部队筹送粮草。战士们把自己亲手做好的热饼,塞进二方面军同志的口袋里。我们还特别请二方面军的首长们参观了我们的营舍和俱乐部,看了我们宣传队的演出。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两支部队沉浸在炽热的革命同志情感中。
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从九十里以外会宁县城打来的电话。会宁县我并没有朋友呀! 是谁从县城里给我打电话呢?当我拿起电话听到:“你是肖华同志吗?毛主席好吗?中央其他同志好吗?”从这熟悉的四川口音听出了:是朱德同志,我们的总司令。还是一年前,在长征到川黔交界,赤水、土城地区的一次战斗以后,我们就分手了。一年后,经过艰苦的长征,他也率领着红四方面军同我们胜利地会合了,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十月十日我们接到了党中央发来的关于一、二、四方面军会合的贺电,贺电中说:正当日本帝国主义准备好了对于中国新的大规模的进攻,我有五千余年光荣历史的中华民族处在空前未有的危急存亡地位的时候,我民族革命战争的先锋队第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境内会合了!全国红军主力的会合与进入抗日前进阵地,在中国与日本抗争的国际火线上,在全国国内政治关系上,将更起决定的作用。我们即刻就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这就是抗日民族革命战争的新阶段,这就是创立国防政府、抗日联军与民主共和国的新阶段!我们要在这个新阶段中,树立全国人民的模范,树立抗日战线的模范,争取一切国民党军队加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开辟抗日前进道路,扩大抗日根据地,巩固抗日根据地。为保卫西北而战,保卫华北而战,保卫全国而战,为收复失地而战,为联合工农商学兵、联合各党各派各界各军,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而战!
一、二、四三个方面军会合之后,在山城堡联合打了一个大仗,经过一晚激烈的战斗,把尾随二、四方面军而来的胡宗南先头部队的一个旅又两个团全部消灭。这个大胜仗是结束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最后一仗。由于我们红军主力的大会合,由于我们西进争取东北军工作的成功, 由于战斗的胜利,有利地推进了全国人民的抗日高潮, 不久就爆发了“西安事变”。中国人民抗日民族革命战争的新阶段,就在这巨大的浪涛中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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