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想起爸爸,回顾那些珍藏在记忆中的一件件往事,总是从心底隐隐升起一种令人颤抖的苦痛和下意识的恐惧,因为我不敢也不愿相信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在他去世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那么频繁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他临终时紧握我的那只手所留下的温暖,感受到他最后一次投向我的那充满期望的目光……。所有这些都太清晰了,仿佛发生在昨天和眼前一样。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一日下午,这是爸爸去世的前一天。这时的爸爸,已被凶恶的癌症折磨得形削骨立,胸、腹涨满了腹水。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示意我坐到身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杜链,你要努力……”我竭力抑制住满眶的泪花,默默地握紧那只被病魔夺去生命力的手,告诉爸爸我将做到他所要求的一切。爸爸带着欣慰的眼光望了望我,又吃力地转换话题说,“九月份的会我参加不了了”。说完这句话,他在喘息中陷入沉思。我知道爸爸将要留下的是最重要的话,心里隐隐作痛,眼前浮现出年初以来爸爸为准备这次会议忘我工作的一幕幕情景……。
爸爸说的九月份的会议,是指中央决定要在九月份召开的党代表会议。爸爸对这次代表会议极为重视。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后,他一直在思索经济体制改革如何同机构改革结合起来进行的问题。为了寻找答案,在八五年二月一一爸爸住院的前两个月,他先后到山东、广东、湖南等地深入调查,为参加会议准备材料.当时我刚好在广州出差,当我到留园一号看望他时,发现他脸色很不好.昕妈妈说,在最近十几天里,爸爸的体重急骤下降了好几斤,都催促他尽快住院检查,他却不愿停止正在进行的调查工作,推托说:没什么事,等调查完回北京再说吧!接着就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调查的情况。他说;“这次到下面走走,发现了很多问题,有些地方和单位的机构太多了,造成政出多门,互相扯皮,人浮于事,工作效率很低。这次来广东,珠海市的市长对我说,他们有些项目要盖五十二个大章才能生效,有些文件要在机关旅行几个月的时间。这些问题不解决,经济改革很难深入搞好……”谁也没料到,正当爸爸全神贯注地研究怎样解决政府机关的活力问题时,癌症却在悄悄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回到北京后,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可怕的癌症威胁,在改革激情的支配下,又立即参加了全国政协六届三次会议,他天天出席,专注地和委员们座谈讨论有关体制改革的方案。工作人员见他常吃不下饭,日益消瘦,劝他赶快住院治疗,爸爸执意不肯,他语重心长地说:“党外人士的意见对开好党的代表会议很有帮助,这几天大家正在发言,我怎能离开呢?”就这样,他强忍着病痛,一直坚持到四月十一日会议结束才住进医院。当一纸“癌症晚期,癌细胞已从胃部扩散到肝”的诊断书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全家人都惊呆了I妈妈独自在爸爸的卧室里失声痛哭,全家人暗暗流泪。大家商定:为稳定爸爸情绪,争取一线生机,暂时不向他说明真实情况。但住院后不久,爸爸实际上已逐渐猜测到自己的病情。在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时刻,爸爸显得异常镇静,他躺在安静的病室里,脑海里不断翻腾着关于机构改革的设想。疾病的折磨,使他已无力再伏案执笔。他自知时间不多了,不得不请秘书张立同志和我把有关机构现状的调查材料带到医院,协助他将最近酝酿的关于机构改革的思路和观点整理出来,形成一封信,上报党中央。五月底,我们终于在他身边整理完这份汇报材料。这期间,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竟然能焕发出那么强的生命力,将这封长达六千余字的汇报材料逐字逐句地修改一遍。六月一日上午,爸爸在信上签了名,当天这封信被送交中央。当他得悉六月七日胡启立同志批示,将这封信“印中央参阅文件,并请体改委认真加以研究”时,他兴奋得像个青年人……。这就是爸爸为九月份的会议所付出的心血。他耗尽了心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昂贵了。他多么渴望能参加九月份的党代表会议,为经济改革迸发出最后的光和热!然而他已清醒地觉察到自己挺不到九月了……我凝视着在喘息中陷入沉思的爸爸,暗暗咽下的泪水,又滴滴渗出了心头。
爸爸喘息了好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说:”总书记全家来看我,感谢党中央、总书记对我的关心。转告党中央、耀邦、紫阳同志,这么多年来,是党把我养大的,我病重了,唯一遗憾的是自己为党和人民做得太少,太少,太少……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来不及做了……”说到这里,积聚在爸爸眼眶里的泪水涌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位坚强的共产党人流泪。“我对改革是充满信心的”,稍加喘息,爸爸接着说:“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的改革一定会成功,共产主义一定会胜利……。胡耀邦同志叫我什么都不要想,我想这次会议原则上不做很长的发言,或不做发言。要做发言,有几句话、几千字,庆祝这次会议的伟大意义,坚决拥护十二大的体制改革,对会议决定坚决拥护,坚决执行。就这几句话,你跟张立谈谈。对党关心我和我全家表示感谢……这些话很重要……很重要……”。
当晚八点四十分,爸爸再次把我叫到身边,极其艰难地对我说:“下午的话你记下了?……补充一句话,为建设高度物质文明……和高度精神文明的国家而奋斗……我们有信心,我们有信心……一定能克服困难,取得胜利……”
八月十二日上午七点五十分,爸爸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他久久凝视着我,那只无力的手抖了抖,试图再一次握紧我。我知道再也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生离死别之际,我长久地注视着这双熟悉的眼睛,它虽已布满黄疸,但仍透出一种爸爸特有的神韵,它在无声地告诉我爸爸的全部期望和要求:“杜链,你要努力,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来不及做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的改革一定会成功,我们有信心,一定会取得胜利……”。
当爸爸的眼睛永远闭上之时,耳旁的呜咽声响成一片。我曾发誓不在爸爸面前流泪,但听到妈妈撕人肺腑的哭声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滴滴落在那只握着我的苍白的手上。
爸爸,您,走得太早了!我们党多么需要像您这样的热情无畏的探索者!从您临终时对党和改革的坚定不移的忠贞信仰?使我联想到您十四岁时诀别家乡,义无反顾地参加工农红军时的动人情景。从您在癌症吞噬生命时探索国家机构改革的拼搏精神中,使我联想到您十七岁时率领少共国际师在团村战役中同国民党军展开白刃格斗时的英雄气概。从您抱病到山东、广东,湖南深入实地调查研究,使我联想到您任兰州军区第一政委时,深入高原、草地、沙漠,在陕、甘、宁、青的二百多个县中,您竟先后到过一百八十三个,从潼关到格尔木,从岷山到北部边境,到处都留下了您的足迹。从您在难以忍受的癌症折磨中从不呻吟,反倒要工作人员早去休息,多次说:“不要让大家都为我花费这么多时间”,嘱咐来看望您的老战友们保重身体,使我联想到您东征时在山西兑久峪战斗中身负重伤,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咬着毛巾,让医护人员从腿上取出数十块碎骨后,躺在鲜血染红的担架上继续指挥作战,鼓励红二师的战士们奋勇杀敌的动人场面。您不愧是个真正的勇士!不愧是个富于感染力的政治工作者!您可以丢弃一切,但一分钟也不能丢弃党的事业,不能丢弃红军战士的战斗意志。在向遗体告别的仪式上,当我看见那么多的同志失声痛哭,悲恸欲绝,看到人们是那样爱戴您、需要您时,我坚信像您这洋的探索者是永存的。您以蓬勃的朝气和旺盛的斗志,以永不衰老的红军战士的风貌,永远活在千百万熟悉您、了解您的同志们的记忆之中。
记得我和肖雨结了婚,刚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曾因为不习惯称呼您“爸爸”而感到尴尬。当时您安慰我说:“没关系,慢慢会习惯的。”现在我要深情地告诉您:“亲爱的爸爸,我为有您这样的亲人而感到幸福和骄傲。我将按照您要求的那样努力奋斗,证实自己够资格做您的孩子。”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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