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向我走来(文/肖云)

潋江肖屋 发表于2018-12-13 21:46:41

我的父亲去世已经两年多了,到现在,我也很难使自己确信他已离开人世,我时常有一种幻觉,不知什么时候,他会突然推门进来,用他那惯有的疾步如风的步伐走到我面前,并伴随着他那江西口音的高亢声调,亲切地叫一声“小云”。我好象又看到他那慈祥的面孔,听到他那爽朗的笑声,体会到他对自己事业的热情和忠诚,享受到他给全家带来的和谐与欢乐。

在我们家五个子女中,我是他唯一的儿子。父亲对我们子女五人一视同仁,对于我没有丝毫特殊。如果说有特殊的话,那便是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

父亲出身予一个贫苦的工人家庭,爷爷是一个泥瓦匠,终年靠给别人打零工勉强养活全家,而自己却没有房子住,借宿在家族的祠堂内。父亲从小学习刻苦,每学期都名列年级第一名,靠奖学金才能维持继续求学,一直学到初中一年级,由于参加革命,才中断学生生活。他来自劳动人民,对广大劳动人民有一种天然的感情。所以,他要求我要象劳动人民出身的孩子,生活上低标准,学习上高标准,处处提防我们成为纨绔子弟。

我知道父亲十分爱我,但他更爱自己的国家、人民和党的事业。因此这种爱往往表现为对我的严格要求,希望我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材。我甚至有些“怕”他。

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把我送到一所军队子弟学校。这所学校座落在离市区十几公里的北京郊区,一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每次都是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星期日下午返校。这所学校很象苏联电影上的少年军官学校,吃饭、上课、作息制度准军事化,过着严格的集体生活。父亲从不允许用他自己的专车接送我回家,要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乘坐总政机关的班车上学和回家。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我时常约上几个同学步行回家,回到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妈妈十分担心,怕路上出事,免不了要说几句。这时候,爸爸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赞许的。所以,更加有恃无恐,继续“锻炼”下去。

父亲对子女要求严格,但他从不打骂孩子。他常说:“马克思不准打骂孩子”。如果我们子女做错了事或不听话,他就把我们放到床上搔痒,直到我们笑得喘不过气来,说“下回不敢了”为止,以此作为不听话的“惩罚”。

因为从上学起,我一直是个好学生,父亲很少板着面孔批评我,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几次。

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在校园里拣到一条小狗,后来送给一个比我大的小朋友。他的父亲也是部队里一位领导同志,我们俩家很熟,父亲去看望老战友,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星期六的晚上,我回家后在父亲的办公室兼书房里睡着了。灯突然亮了,睡得糊里糊涂的我被父亲叫醒。看着他板起的面孔和带有愠怒的眼光,我一下子吓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他严肃地对我说:“谁叫你把老百姓的狗拿来送人?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在战争年代,我们那么艰苦,几天吃不到东西,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你随随便便拿别人的狗送人,太不象话!马上给我送回去!”说完就走了。这一夜我哭得很伤心,我觉得委屈。这狗是它自己跑到我们班的,好多天无人认领,学校规定不许养狗,我才把它送人。当然,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把拣来的东西送人了。

作为一个长期从事部队政治工作的领导干部,父亲对自己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他常说,最重要的政治工作就是以身作则。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六十年代初期,中国处于困难时期,全国人民艰苦奋斗,共度难关。我们家和全国人民一样,省衣节食。市民吃什么,我们家就吃什么。那时市场上很难买到肉,餐桌上经常见到的只有胡萝卜、烂白菜。父亲谢绝了特殊的照顾,按照国家规定的粮食定量,和家里人吃同样的饭菜。所不同的,他总是把好一点的菜夹到孩子们的碗里,叫我们先吃饱,他再吃。从我记事起,父亲对于吃是极不在乎的,饭桌上经常听他回忆红军时代的艰苦生活。炊事员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有时,炊事员把菜炒糊了,饭做生了,他也从不批评,总是很快将饭吃完,又投身于工作中去。在他的影响下,我也不知不觉地以艰苦为荣。我身上穿的衣服总是补了又补,同学们看不出我是干部子弟。六十年代中期,困难时期已过,人民生活显著好转。父亲身患肝炎,在中央首长关怀下,到外地养病。父亲不在家,我就成了个小管家。为了磨炼意志,我请炊事员叔叔只做窝头给我们吃,喝的是白菜汤。妹妹们年纪小,对这种饭菜有意见,纷纷向父母“告状”。父亲知道后,并没有批评我,只是对我说:“小云啊,妹妹年龄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国家好起来了,也要注意她们的营养嘛。”从那以后,才结束了这段吃窝头的生活。

父亲有着极高的党性,严守党的的机密,从不当着孩子的面谈论工作上的事情。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趁父亲不在家,我有时偷偷溜进他的办公室,去看那些红头文件。终于被父亲发现了。一次吃完午饭,我正准备溜进办公室,父亲突然说:“小云,吃饭要细嚼慢咽对身体有好处。我知道你又要去偷看文件,我已经锁起来了,中央的机密,不该你知道的不要知道,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有些事情,等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我知道父亲说话是算数的,只好作罢了。

父亲对工作十分负责,只要是党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努力去完成。工作成了他的第一需要。白天他要上班,晚上到中央或军委首长家开会,领受任务。回到家还要批阅文件,找人谈话,布置任务,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对每一份重要文件,直至一个大会的发言稿和会场布置方案、议程安排、讨论内容,他都要一再斟酌,广泛征求意见。在他工作的时候,我们儿女们从小儿养成不大声喧闹的习惯,以免打扰他。

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体谅下级,团结同志。部队的干部愿意找他谈心,我们家经常有“客人”,不管再忙再累,不管大事小事,父亲总是热情接待,亲自为他们端茶倒水,倾听他们的想法、意见,帮助他们解决困难。特别是对外地来的干部,父亲总是设法把他们请到家里来,询问部队情况,共同商讨部队建设大计。当我放学回家,看到餐桌上又增添了几个菜,就会明白,准是哪个军区的叔叔又到北京来了。

父亲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待身边的工作人员,就象对待家里人一样。他从来不对工作人员发火,也从不允许自己的儿女支使工作人员。他们的家属来京,父亲总要挤出时间,和他们拉家常,询问农村的情况,请他们吃饭,尽力帮助他们。所以,我们儿女们对工作人员也非常尊敬,把他们看成家庭成员,自己能办到的事,绝不麻烦他们,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那些在父亲身边工作过的老司机、老勤务员,离开我家多年,甚至几十年,还常来北京看望父亲。父亲和以往一样,总是热情接待,亲自为他们安排住处、参观,请他们吃饭。对有困难的人,他还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送给他们,给他们买车票,考虑得十分周全。在兰州时,有一次父亲下部队检查工作,随行的后勤部长,不幸发生车祸,和司机同时遇难。父亲专程前往部长家里慰问,之后,又询问司机家属情况,当得知有关人员还未去探望司机同志家属后,他严肃地批评了主管人员,并亲自带领工作人员前往探望。在崎曲不平的山路上,父亲滑倒了并受了伤,他忍着痛,坚持走到这位司机同志家里,代表军区党委表示慰问,并帮助他家解决实际困难。

父亲十分好学,爱好广泛。除了工作需要的政治、军事、经济、工农业知识外,他也喜爱文学、诗词、绘画、书法。他会弹钢琴、月琴,会吹号、吹箫,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虽然他只上过一年初中,参加革命后,由于工作繁忙没有再进过学校,但他的知识是很广博的。他在工作之余,靠着自己的勤奋,一点一滴积累知识。即便是在“文革”中,父亲身陷囹圄,也没有间断过学习。他还风趣地说:过去对不起马列,没有时间系统学习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这下可要作一点弥补了。当他担任兰州军区政委后,已经六十多岁的父亲,经常利用工余时间,请大学教授讲授历史、文学史和诗词创作。每次听课,父亲都认真作笔记,复习,不懂的地方就请教老师,直到掌握为止。他常对我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学习书本上的东西要会运用于实践,只要是工作需要的知识,我都要学。在他的晚年,他还我、姐夫一起讨论、学习系统科学。开始,他并不赞同某些观点,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思考、调查,他确认这是一门科学。此后,他就成为热情的鼓吹者,积极倡导.他在总结自己工作经验、下基层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先后写了两封信给党中央,前一封信说明技术市场的重要性和发展途径,后一封信说明现行体制的弊端,提出改革方案。这后一封信,是父亲于生命垂危之际,忍着巨大的病痛在医院完成的。这两封信受到中央的高度重视。

在父亲的教育和影响下,我们子女学习努力,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记得当我进入高考前的总复习时,有一天,我正在准备功课,父亲悄悄来到我身旁,对我说:“我希望你考上清华大学,我相信你能够考上。”听他的口气,就好象指挥部队攻占敌人山头一样。他说完就出差到外地去了。我知道父亲这句话的份量,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我考上了清华。接到通知书后,我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父亲叫我坐到他身边,十分认真地,把我当成大人谈话。他说,他童年时代,因为家贫,祖祖辈辈没有人进过大学。我之所以能上大学,首先要感谢革命。他希望我珍惜这个机会,使自己成长为党和国家需要的人材。随即提出三点要求:

    1、政治上要严格要求,生活上要向工农同学看齐,不许搞特殊化,要做一个无愧于革命的好后代。

    2、努力学习,各门功课都要争取好成绩。

    3、大学期间不许谈恋爱。

在大学里,我只上了一年课,由于“文化大革命”,失去了学习机会。后来在工厂和部队,我又抓紧时间,将大学的功课全部自修一遍,才算对得起父亲了。

父亲从不迭我什么礼物。在我们过生日的时候,他会亲自下厨房,为我们炒上几个菜算作礼物吧。可在大学一年级我入党的时候,父亲破例送给我一件礼物,那是一个红皮笔记本,在扉页上父亲工工正正写了几个大字:“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在工作之余,父亲只要能腾出时间,就带我们去走亲访友,散步,爬山,游泳,打球,或者把审查节目和娱乐结合起来,带孩子们看歌舞、戏剧。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兴高采烈,满面春风,充满活力。父亲自幼参加革命,大部分时间做青年工作,他十分喜爱年轻人。一次,他带我到公园散步,碰到一群大学生在联欢。父亲发现后,就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不等邀请就席地而坐,和他们一起联欢。学生们看见来了一位首长,有些羞涩。父亲鼓励他们勇敢一点,并给每一个节目打分、评论,还不时说出一些幽默的语言,逗笑了在场的人。学生们渐渐无拘无束起来,他们尽情欢唱,玩得十分开心。临走时,这群大学生纷纷围到父亲身边,握手告别,希望他下次还来参加联欢。还有一次,父亲穿着一身白衣服,手提冰棍筒,和我们一同散步。游园的孩子们突然涌上来,吵着要买冰棍,父亲将错就错,笑呵呵地把冰棍分发给这群天真可爱的小朋友。当然,这个“卖冰棍”的老头是不收钱的。我们兄妹们都盼望父亲有空带我们去玩,可惜这种机会太少了。

父亲一生多磨难,但他从未被困难吓倒过。在战争年代,他无数次出生入死,哪里艰苦,哪里危险,就到哪里。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他冲锋在前,吃苦在前,用自己的模范行动,带领部队度过一道道险关。这些事情,父亲从未对我讲过,我只是从他的战友们的嘴里听到过。和平建设时期,他呕心呖血,为军队建设费尽心思。万万没有想到,在那混乱的“文革”年代,自己却被关进班房,一关就将近8年。“文革”初期,在一次中央碰头会上,江青突然发难,递给我父亲一个纸条,说你的儿子在全国各地胡作非为;还要父亲赶快采取措施。对于这个不可一世的“女皇”的指令,父亲毅然回敬一个纸条,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正在清华大学读书,从未离开过我身边,我相信他绝不会有这类事情。父亲本来对江青、林彪一伙的丧心病狂,乱党乱军,倒行逆施,打倒一大批忠心耿耿的老干部,十分愤慨,他和军委其它同志共同抵制了林彪、  ”四人帮”,因此被他们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于1967年10月把他关押起来,扣上“三反分子”的帽子,受到残酷迫害。当时我们无从打听到他的下落。过了八年,到林彪摔死在温都尔罕后,经母亲多方努力,才允许我们每月见一次面。头一次见面、我们全家十分激动,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感一齐涌上心头。妈妈和我们兄妹五人,看见爸爸那全身浮肿和虚弱的身影,痛苦万分,泪水横流。父亲很镇静,他告诉我们:  “我从小参加革命,几十年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他鼓励我们要坚信党和人民,相信总有一天事情会彻底澄清,历史绝不会倒流。他的话给予我们巨大的力量,更坚定我们抵制和反抗“四人帮”一伙的信心。

父亲出狱后,又满怀信心地投身到革命工作中去。由于长期的劳累和积忧,不幸身患癌症。他吃不下东西,一吃饭就不停地打嗝,一个月体重减了十多斤,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当时他正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为了不影响他人开会,他干脆不吃饭。我们劝他早日住院检查,父亲总是说,我有许多工作要做,等开完会再说。会议结束后,他才住院检查,确诊已是癌症晚期了。他在最后的B子垦,还是那么乐观。他对我说,还有许多事情要作,可惜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当我陪床的时候,父亲不谈自己的病,反而安慰我。他向我讲述了很多战争年代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他和以往一样,丝毫没有夸耀自己的功绩,讲的大多是他的战友,那些活着的和牺牲了的伯伯、叔叔们,讲他们的英勇善战、他们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对我说,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留给你的就是这些精神,靠着这种精神,我们打垮了反动派,靠着这种精神,我们一定会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国。我明白,他是要我牢记住老一辈革命家的嘱托,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病中,他最关心的是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幸福。在他心脏停止跳动前的几小时,他还反复劝说医护人员回家休息。我握着他不时抽筋的手,听他用最后一日气对我说,你一定要整理好我准备在中央会议上的发言;一边说,一边泪水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父亲逝世以后,很多伯伯、叔叔对我说,你父亲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他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把不愉快的事深深埋藏在心底,却用乐观精神去感染别人,激发他人的革命热情。他是一团火,走到哪里,哪里就活跃起来,他是一个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老黄牛。他有着一种对事业充满信心、勇往直前、奋斗不已的精神。他有着坚强的毅力,不管前进道路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勇于开拓,顽强战斗。他有一颗永远年青的心,永远充满朝气。人们都可以把他当作自己的长辈,朋友,亲人……。

我想念父亲。我将用加倍的努力,在父亲终生为之奋斗的党和人民的伟大事业中,贡献自己的一切!

(未校对,未经后人许可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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