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里回忆录》11、越狱本溪湖煤矿

铁楼 发表于2018-12-13 23:56:49

第五节  在鬼子统治下的本溪湖煤矿一人间地狱

阴历十一月华北平原的天气已经是很冷很冷的了。鬼子兵把我们250多名苦力押上开往本溪湖煤矿的火车,在北风呼啸中飞驰。鬼子规定只准坐着,不许站起来,不许说话。上厕所要报告,一个一个的去……因为如果在途中跑掉一个,“石家庄劳工教习所”要少得500元金元券,所以敌人看管的也是很严紧的!

其实在火车上,要想逃跑不是绝对的困难,我本想一个人寻找机会逃走,但看到这250名难友,一张张淳朴憨厚的脸,我又不忍心立马丢开大家,要想法子能多有几个难友一块逃出困境才好。心想:中华民族在危难之中,自己的同胞在困苦中,自己现在也在苦难中,但我是个共产党员,应该有独立作战的能力。组织在干工作是一个样,组织不在也应当是一个样,自觉的完成对敌斗争的任务,这是党的铁的纪律。我在敌人面前不认输,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自己不死,出去再重新战斗吗?如果只是为了这点,那么就没什么太大的价值了。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先同难友一块去本溪湖看个究竟,再作道理……

我在劳工教习所里有许多面熟的难友,虽然互相叫不出名字,但不少人知道我是被鬼子当八路军关押进来的。有些难友的眼神都注视着我……大家悄悄的议论着,给我增加了斗争的勇气。夜幕降临了,我去厕所观察,这里的小窗钉的不牢,可以揭下来,有胆子跳车的,可以逃出去。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几个机灵的难友,设想:用几个人同时挤进厕所门的办法。夜深了,敌人打瞌睡时,我们的办法果真受用,事实证明,有两个难友逃跑出去了。

因此,这一事实更增强了我跟难友跟到底的决心。下半夜火车进了本溪湖车站,站台上很热闹,等旅客们都走得差不多了,鬼子才押我们下车,弯路多,路灯灯光闪闪的,站台上很热闹,前边几个鬼子带路喊快“跟上”,后边的鬼子喊叫“快,快走”……大家有意闹闹嚷嚷着,大声喊“老张”“老李”“快走呀”……鬼子兵还认为我们是帮他们在招呼人呢!我们走到站台门口的一个空地上集合,停下来接受车站的检查,当检查大家的行李时,站上的检查人员把我的一个半新的搪瓷缸拿去了,我和他争议起来:

“这东西是我的,你拿去为什么?”

“你一定是偷的,偷的东西都要交出来!”

“你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偷的?”

我大声吼叫着和他争吵起来,难友们也都跟着吼叫起来,押我们的鬼子兵却连连镇压我们,但最后还是把搪瓷缸还我了。

离开车站,走到一条小溪边,大家都口渴了,要求喝水,于是就停下来休息,鬼子在清点人数时,只听见一个鬼子对另一个鬼子吼道:“人数……坏了坏了的……”一面吼着举手给了那个鬼子兵“啪啪”两个耳光……

  事实证明,刚才我们又有几个难友在下车后逃走了。

太阳正午了,来到本溪湖煤矿二号井,有几排砖房,有一栋很不错的二层楼房,楼房前面是一个场地,看样子是二号井的办公地点,押解我们的鬼子把我们交给了几个矿警,一个穿戴很讲究的人给我们训话:

“我姓马,是二号井的管教矿长,是皇军委派我来管教你们的。你们是特殊苦力,挖煤表现好的可以当工头,有报酬,不好好干的要受罚,想逃跑是逃不掉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山坡,“看见了吗?周围山坡上都拉了电网,白天黑夜都有矿警在巡逻。电网很厉害,人近不得,你一靠近它,就会把你吸过去,电死你!前些时间就电死了一个想逃跑的人,在这个坝子里放了几天,才埋掉的。好好干,以后可以得到自由。”

马训话后就编组和分号房,我被编到第一排房子的第八组,共13个人,并指定我临时负责。新来的被称为“新号”,原来的称为“老号”,我这个组班目姓秦,安排我组在这栋号楼的上铺。下午五六点钟下井的老号苦力,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盏矿灯,满脸满身全都是黑糊糊的,没精打采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住地。去火房吃饭,还是吃橡子面窝窝头,盐菜萝卜,有点稀饭,一天两餐。两班轮流下井,分白班和夜班,每次当班一人平均要挖五船煤,完不成上井就适量扣发窝窝头,有时完不成“船”数,当班的工头就延长时间,啥时完成就啥时出来,但也还规定,如果提前完成,也可以早出来,早休息。不能下井的病号要经医生批准,装病的除挨打之外,还不让你吃饭……

下井的活是很累的,上下井时都要坐几分钟的电缆车。二号井才修复不久,前些时候因瓦斯爆炸,死亡两百多人。我们是来补空的!井内上上下下都是水汪汪的,据说这回是挖“回采煤”,挖这种煤危险性更大,支撑打不好就会塌方,打死或压死人。电线也多年失修j电一停,时间长了,通风不好也会死人。我们“新号”第一次下井时有一位“老号”带领指教,我们组13个人我是这样安排的:四人推煤船车,三人装船车,三人用十字镐挖煤,我和另外两人负责打支撑架……每运一船煤收煤处就发给一个号牌,交够了就发完成的号牌;差多少,扣发几个号牌。凭完成的号牌,守井的才放你出井。

 经过两天的实战,生活和劳动教育了我。这样的伙食,要想完成平均每人五船煤的活,用不了多久,就要把人累垮,累死,据说有不少“老号”难友被累病了,敌人也不给医治,拉出去被活活埋掉。情况十分严峻,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这回我才死心了,要想法子决一死战,要逃出去!有个好心的“老号”难友告诉我:人人都想逃出去,但电网很厉害呀!有不少难友没跳过电网被白脖子矿井抓住,鬼子用机枪杀害了。有一次秦班目对我说:“张五呀!千万不能叫苦力逃跑呀,下半夜时电网就通电了。”当时我意识秦是用这话吓我,但下半夜电网通电的天机我知道了……

从此,我时刻在注意着周围的一切情况,电网两米左右高,每隔几米有一个粗粗的木桩埋在地上,铁蒺藜密密的一排排钉在木桩上,每个木桩的上下端钉有一个带瓷葫芦的一根铁丝,我断定通电只是这两根瓷葫芦铁丝,铁蒺藜上并没通电,周围电网距我们住房有远有近,当时我分析:在最偏静的地方敌人会把电网弄得高些,或许多几条电网,近处人们容易看见,可能就是目前的这个样子。另一种情况证明:矿警都是中国人,人们称他们是白脖子(因矿警穿一身警服,头上戴着一顶一条白圈圈的帽子),手执一根两三尺长短的圆木棒,用黑白漆漆成黑白相间的花纹。人人有一个口哨,都没有枪。只要听到哪里有口哨响,白脖子和鬼子兵就会蜂拥而至,谁抓住一个逃犯,矿上要奖励不少钱。这也是我从秦班目那里知道的。

我对我这个组的13人一个个都做了了解,知道刘庆瑞、李可、刘二虎等六七人都是坚决想逃跑的,而且这几个人对我也还很信任,都表示愿意与我同生死!十多天过去了,我对这几个人也说事不宜迟,等时间长了,大家的身子骨垮下来想逃也逃不走了,我们商定利用提前上井的机会,跳电网出去。我一个一个的告诉了他们跳电网的设想和道理,告诉大家矿上每个人都发有两双胶鞋,下井穿一双带在身上一双,拼死拼活也得提前完成任务,才能提前上井,每人带一件铁家伙,作防身武器,看我怎么跳电网,大家就跟着跳。心不能慌乱,不能叫嚷……一切都商量妥后,我公开动员全组难友,今夜加油干,提前上井睡觉,白天抽空洗洗衣服……果然我们上井时,井口时钟正指1:30分。我高兴极了,前边几个很快回屋去了,我和刘、李等几个人走在后边。走到管上下井秩序的鬼子岗楼附近时,只见灯亮着,门口没有人。我就一挥手,几个人跟我向侧面一个凹地处的电网跑去,这里僻静,有棵大树挡住了远处射来的光亮,我把一双胶鞋套的手上,把十字镐别好。两手抓住木桩,两脚一上一下蹬踏在木桩的铁蒺藜上,手脚互相交替上爬,避开瓷葫芦上的铁丝,等我两手抓住木桩顶端后,双脚又交替跨过电网,蹬着铁蒺藜,交替下落,轻轻落在地上,我的示范动作顺利地通过了电网,我在电网外面用手指着上爬人的手,脚应放的位置,一个个也顺利通过了,最后,只有刘庆瑞年纪稍大点,身体也差点,在迈木桩上的最后一条铁蒺藜时脚老是跨不过来,大家都有点急了,我只好把手上的胶鞋垫在有瓷葫芦的铁丝上,叫他踏着电线才转过身子来,在我的双手托扶下好容易才过来了,六个人总共也不过用了十分钟的样子,我拿着一把锋利的板斧悄悄告诉大家说:“我们不要怕了,白脖子没有枪,他连我们现在的硬家伙都没有,大家要向西南走……”我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北斗星。过了电网就是一片荒坡,走不多时,约摸离开跳电网处有一里多路,听到矿井方向有火把的光亮在闪动……附近有狗的狂吠声,划破了这沉寂的大地,由于天黑,走得又急,跳出来的六个人又少了一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失去联系的。我想叫大家等一下,大家都不乐意,因为狗叫得越来越厉害了,就一边走,一边等着。正走着突然前边一恍有两个人影出现,我用严厉的声音吼道:“谁,不许动!”后边的几个立马紧紧站在我的身边,对面两个人被我这一声口令似的喊叫吓呆了,忙回答:“我俩是矿上的矿警!”他俩把官衔都抬出来了,这下我就紧逼下来,斧头斜着展现在他们面前又说道:“好呀,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俩人用眼看着我和跟在身边的几个人回答到:“从家里来,回本溪矿上去!”这真是冤家路窄,我们在离矿不远的地方又遇上了两个鬼东西。俩人见我们的行装接着似乎很轻松地说:“噢!原来你们是从矿上逃跑出来的人呀!?”这时我强压怒火,考虑到这儿离矿井不远,万一狗东西哨子一吹,人来多了就麻烦了。我立马举起斧头对准二人,并对几个难友说:“来来,

搜下他们身上的口哨!”李可等人立马窜上来逼着二人不许动,听任搜包,结果没有搜到,我接着说:

“哈!你知道我们是逃出来的苦力了,对不起,今天就要请二位随我们走一段路才行!走走走。”

“哎呀,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俩今天不当班。你们跑出来不关我们的事,你们走你们的吧!我们不管……”他俩有点慌张了似的说。

“不行,走!跟着走!”我又吼道。我的斧头更逼近了他俩的身边,李可、刘二虎抵着他俩同我们一块向西南方向的一座大山密林处走去,我心想到山上寻个静处好好查问下情况,好作出对策!这俩个家伙有点害怕了!我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决不伤害他,因为这种情况我们不得不这样做。走到大山的山沟处一个凹地坐下来,几个人把他俩紧紧围在中间。

我接着说:“正如你俩说的,我们都是中国人,大家都要有点中国人的良心!做坏事的人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我是抗日的八路军,今夜在这里我们几个相遇了,看来我们相会是有天缘的!如果你俩认为不放过我们几个人,是请功受奖的良机到了,对不起,目下我就先叫你俩回老家!?不然,你我交个朋友,你俩就是我们几个人的救命恩人!”我用两眼逼近盯着他们。年纪稍大点的忙说:“交个朋友,一定交个好朋友!”

 “好!君子一言为定!你俩既是矿警,请二位告诉我们逃出去的道路,听说附近有哨卡?”

 “在交通路口,村子里到处设有哨卡,谁捉住一个逃跑的要奖励几十元钱呢!”

“你们这身打扮,一看就会被发现的,只有夜里爬山走,要走出本溪湖境地到了辽阳地界就可以了,铁路上的巡警各管一段。”

    “到辽阳境地还有多远?”

    “最少还有四十多里。”

    “你俩说的都是真的?”

    “全是真的,说假话的不是人养的!你们信不过,我俩带你们爬山走出去!”

    我当时半信半疑,于是叫他俩带我们向西南方向山林走去,看样子天快亮了,根据我的判断,两个矿警是带我们在山丛中确实是向西南方向走的,他俩出卖我们也只是得几十元钱而已,况且我们几个人身上都有硬家伙,真的拼打起来,也没他什么便宜。于是我悄悄征求了老刘和小李的意见后,就决定把他俩放了。大家停下来休息了一下,我问了两个矿警的姓名、住址。我用很礼貌的话说:“老哥子,大家交个朋友,天南地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们也不劳驾你俩远送了,叫你俩随着走一段路是不得已呀!对不起,请原谅!你们回去吧!是朋友后会有期,万一是冤家,我们也不会白白流血的!鬼子我们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俩一个姓王,一个姓周,名字记不起了,连连表示:请我们相信,他俩不会出卖朋友的,到辽阳县境地就算没事了。放走了他俩,我们仍然向西南方向的茫茫一片白雪的大山中走去……

 在这座大雪山上已整整呆了一夜和一个白天。大家冷得发抖,在寻找着山果和山菌子吃,太疲乏了,在一个避风的石岩角下休息,坐着就睡着了……

 饥饿驱使我们非想法找东西吃不可。据我分析,矿警没有枪支,村子里的人们,也一定没有枪支。大家决定要到村子里找饭吃。黄昏时候,向一个村庄方向靠拢。夜深入静时,大家突然包围了村外一户独立的农家房,一条小狗“汪汪汪”的在门外狂吠,我敲着屋门喊道:“有人吗?开门!”只听屋里的人已经睡了,回答说:“半夜了你找谁呀?”

“我迷了路,请指个道。”屋里有人在划火柴点灯,嘴里带嘟嘟嚷嚷的念道:“唉!大冷的天,黑夜里要到什么地方去呀?……”随着房门打开,借着灯光一看,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散披着棉袄,我一步跨进屋里来,手里的斧头紧紧把主人逼着靠近墙壁,小李子也跟着跨进来了,我对他很和气但又很严厉的说:“老大哥,请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土匪不抢你的东西,我们迷了路,一是向你问个路,再者肚子饿了,找碗饭吃,吃了饭就走。”这个老大哥从惊恐中平静下来连连说:“好老弟,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本溪湖煤井跑出来的!好好好!那个鬼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吃饭,有有有!孩子他娘,起来呀,给小老弟们把窝窝头拿来!”一位妇女急忙答道:“来啦,来啦!”床上似乎有个小孩在嚷道:“娘!我怕,我怕……”我们没管这些,也没有见再有什么人出来,我放心了。主妇把馍篮子拿来,放在小李站的地方,她又接着说:“我去给你们烧点水?”我说:“不用了,有窝窝头就够好的了!”我示意小李把窝窝头拿出来叫大家吃,我也顺手拿了两个吃着,我问老大哥说:“你是个行善的人!一定是长寿的!不错,我们是从本溪湖矿井跑出来的,我们要回关里去!你这里是属本溪湖的境地?还是辽阳县境?你村里有卡子吗?”“村里有卡子,有两个保丁,没啥关系,这里还属本溪湖管,离辽阳境地还有30多里路。”  “路怎么走?”

“你们是爬山来的吧!还要爬山向西南方走,大路上,村子里都有矿上安的哨卡,千万不要进村子……”

“谢谢老大哥!”这时我请他坐下来,又说了些对不起他的话,他满意的笑了!忙忙又说:“这年月,老百姓和你们大家差不多,一样都难过呀!这里吃东西都要配给你!”这时我已两个窝窝头下肚了,又拿两个,收起斧头,对小李说:“我们走吧!惊吓了老大哥、大嫂,对不起!”他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小李把剩下的几个窝窝头一起拿在手里匆匆离开了,小狗还在叫着……

这一带山村已没有积雪,因为肚子吃饱了,觉得全身有劲了,在山草丛中急急走着。

太阳出来了,在一个山坳上的一棵大树下休息。我对难友们提出下一步如何打算的问题。我首先谈了我的想法:现在很快就到辽阳县境地了,大家再在一起讨饭吃也不容易了,我主张分散开,各自谋生路,谁在东北有亲友的话,就投亲友去,没有亲友就在辽阳附近出苦力挣饭吃,想法子把这身煤黑子衣服换了,慢慢再想法回关里。我自己想在这一带打听一下,是否李延录将军的抗日联军在这一带活动-有的话就去投抗日联军去,没有也想法回关里。(李延录将军1939年去延安时,曾在我们抗大作过“抗日联军在东北”的报告)。

议论的结果,李可说他有个堂哥在鞍山煤矿,要我随他一块去找,只要找到了就没问题,他会想法的,人多了我也不敢说硬话,另两个难友自愿一块找生活,同意分手。只有刘庆瑞口口声声要跟着我,以后慢慢再说。我看刘大哥的身体不好,虽然年龄比我大几岁,看他确实很少外出过,老实巴交的华北农民,我就同意和刘大哥先混一段再说。叫小李一人先去鞍山了。

就这样我们五位难兄难弟,就此分手各自漂流四方去了……

 李可是个年轻的好难友,在劳工教习所打篮球就认识他的。我也知道他才新婚不到两天就被鬼子抓来了。我但愿他能很快的找到他的堂哥,并能很快回到他的家乡和新娘子团聚!

第六节  巧过山海关

我们五个难兄难弟在大树下话别之后,刘哥和我一块下坡遇见一位老大爷,他告诉脚下就是辽阳境地了!谢天谢地!昨夜我们的行动速度真快呀!还要感谢那位老大哥的几个窝窝头了!我已和刘哥商定,我俩是拜把子兄弟,是来东北找亲友没有找到落了难,乞求帮助想法子回到关里老家去。他装作有病,以便找个地方暂住两天,想法换件衣服,方便行动。

黄昏时分,我和刘哥走到辽阳的钓水楼营水堡子,到这里小山坳的一户人家来借宿和求食。我俩这不速之客突然的到来,把主人和主妇吓了一跳,我连忙向主人解释说我们不是坏人,老人家不要怕,我们是来乞食和借宿的,气氛才稍稍安定下来,这家人姓屈,下边半华里远近还有一户姓宋,我俩在屈大爷家吃了热呼呼的饭菜,感到非常的甜美,饭后就和屈大爷细谈起来。知道他是亲兄弟二人,各自有家室,屈大爷叫屈忠厚,老二叫屈忠友,真是忠厚的中国式农家。当晚我和刘哥就和衣在灶房门口过夜。

次日起来,我就帮助屈大爷做杂活,刘哥有点病就休息。因为昨天说明来意,只在他家休息两三天就立马离开,他兄弟二人似乎也没有什么难色了。因为山上很少有人来往,所以也很平静。两兄弟是同住一屋,一个屋门进出,屋里面对面筑有两个通屋大炕,屈忠友结婚才一年多,屈二娘留着流海,衣着不俗,还没有报喜。炕上挂着一幅新的兰色浅花布幔,是两家分居的标志。屈大爷这边是空的,有一个五六岁的幺儿,同住一个炕上,有一个已出嫁的姑娘叫小莲子,当时不在家。屋门外砌有两眼锅灶,煮饭用火可直接烧炕了。屈大娘眼力不好,脚有些跛,衣着朴素,是一位善良的母亲。喂有六七头大黄牛,比老二富裕些,老二是个做生意的,聪明能干,也不象非分之人。

两天过去了,刘哥突然向我提出来他想去锦州找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亲戚,叫我就在附近设法住下来。屈大爷这里作为我俩联系的地点,他一旦找到亲戚就想法子来叫我。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第三天我向屈大爷说明了意图,出乎意料的听屈大娘说:“你刘哥走了,你一个人可以就留在我家做点活等着他就行了。”屈大爷也一口答应。刘哥说:“这样就太好了,谢谢屈大爷,屈大娘的帮忙!”我觉得屈家留得真切,我俩就把随身带的硬家伙——十字镐和斧头全交给了屈大爷,以示缴械安心,我成了屈大爷家的帮工。

屈大爷的活路是,每天把牛赶上山,中间到山上看几趟,太阳偏西把牛赶回家来。我每次赶牛上山回来时还主动带一背牛吃的草回来,烧柴我抽空划了几大堆,牛栏里也垫得好好的。因为山上没有人吃的水,每隔一天要到山下用牛驮两桶井水,这些我也都办得不错。屈老幺儿叫小全,和我混熟了也随我一块玩耍,我还常常教他识字,我的一切活动都使老两口非常满意。几天过后屈小全就喊我张老师,还叫我上炕同桌进餐了。有一天屈大娘对我说:“张先生,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有外人问到你

时,你就说是我家请的帮工……”多么好的老人啊!她都替我想好了对付外人的说法了!我的劳动得到了老人的可贵的报偿!

几天之后屈小全跑着喊着:“妈妈,姐姐回来了。”我知道是小莲子回娘家来了。她长得非常漂亮,眉清目秀,红红的两颊,瓜子脸儿,中等身材,穿一身普普通通但又非常素雅而整洁的深兰色棉袄,围一条围巾,她随着弟弟走进屋里,我从牛栏处正往屋里抱柴,屈小全见我进来忙对小莲说:“姐姐,我家来了一位张老师,就是他……”指着我叫她看,我向她连连点头,笑了笑。

“好,我家来客人了!欢迎欢迎!”

 “小莲子快点上炕来,冻坏了吧!这位张老师已来了十多天了!挺好的!”屈大娘对小莲子这样说,我在灶房并没答话。屈大娘准备点火烧饭了,小莲子过来帮妈妈做饭,她从地窖里拿出一兜大白菜来炒,放了很多的油,菜、饭都做得很好吃。在几天的接触中,我知道了小莲子对她婚事并不十分满意,一是父母包办,二是婆媳关系紧张。她读过小学,略懂文墨,在鬼子占领东北后,她曾几次想逃脱这个不满意的境地,终因自己是个弱女,没寻到出路,只能在这个万恶的伪满社会的痛苦深渊中挣扎着……

由于屈小全跟我学识字,后来小莲子也参加了,我成了屈家的帮工兼家庭教师。我对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我告诉了她解放区的妇女翻身,自由婚姻的美好生活,鼓励她勇敢地活下去。年纪轻轻的,三年两载之后会有那么一天,我这个老师一定会来祝福她得到自由!得到解放的。

冬天的夜长漫漫,闲着没事,我就给屈大爷、屈大娘、小莲子和小全子讲故事,讲“聊斋”、“七侠五义”……他们高兴极了,有时夜深了,小莲子还要为我弄两个荷包蛋宵夜呢!后来,在小莲子的提议下,竟把她家的热炕头让我来睡了,小莲子在这严寒的冬天,主动把我穿的棉衣拆下洗了,并加厚了棉花……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帮助我走出困境创造了条件,她真好啊!她对我似乎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和深厚的情感……

我打算春节过后,想法子干活弄点路费回关里。向屈家兄弟公开说了这个打算,屈忠友是个做生意的人,他不知从何处得到百多斤皮棉(当时是违禁品),运到家里来加工,脱籽后要赚不少的钱。他原有一部手摇压花机,要我帮他出力压花,并言明压一夜花给我两元伪联币,帮我弄点路费钱。他的美意正是我所想要的。小莲子开始反对我干,她怕因此招来祸事,我说服了她,她又支持我了。我白灭睡会儿觉,赶牛上山,担水,吃饭仍然在她家,晚上千加工的活。有时她也来为我助力,十几天活干完了,我就挣了20元伪联币,小莲子也很高兴……

春节快到了,屈大爷要进辽阳城去购买年货,肉、粉条、写对联的红纸。因为我的衣服拆洗了,所以我也想跟着进城去看看,了解下情况,作回家的准备,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小莲子。在她的支持下,屈大爷、屈大娘、小全、小莲子和我一道进城来赶集。辽阳是个不大的城市,街道很不集中,商业也不发达,街上有时也见几个皇协军在游逛,都没有枪。一切都很平静的样子,在街上购了些年货,粉条、大枣、肉、红纸……在一个卖绿豆丸子的摊子上大家一块吃了两碗丸子汤和烧饼后就满意的回来了。

这一次进城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是消除了没有“良民证”寸步难行的思想顾虑。因为在赶集市上,没有碰到有人查什么“良民证”的事。赶集的人,带“良民证”的也不多…

离过年只有七八天了,临近的农户都知道我是个教书先生,加之我又给屈大爷写了几幅对联,消息传出去,附近不少农户都拿来请我写对联。我手下没有写对联的各种资料,心想总不能不分对象的千篇一律的写吧?于是逼着自己编对联了。如:

  旭日东升云雾散,紫气东来草木苏

  横批:万象更新

  今岁西方爆竹响,明年东土太平年

  横批:冬去春来

  屈谷山庄得忠厚,钓水楼旁闻莲香

  横批:吉星高照

  这最后一幅是赠给小莲子家的,她高兴得贴在内屋的门框上,她贴着笑着冲我说道:“张老师,莲子花开解放时你可一定要来呀!不然它就开不了了……也许……”我急忙说:“你放心,白了相思头,红了旧山河呀!冬去春来这是自然规律嘛!”她笑起来…

封建礼教的枷锁,逼着小莲子过年非回婆家不可,她两眼湿润的回去了,临走时对屈大娘说:“妈,初二我就回来,我就说你老人家病了!”屈大娘随声答道:“好好好,随你怎么说都行!”过年不准放鞭炮,街上也没得买到,所以这个“新年”的气氛,并不怎么浓……

春节过后的第二天,小莲子果然回来了,她很欢喜,大家也都很高兴。过年后的几天,屈大爷安排的是:牛吃些精饲料,也不叫我上山了,家里吃的水也是装满的。这里年后几天时兴搞“跳大神”的娱乐,富户人家请几个巫婆念经,说神话故事,有的用两根竹筷子并立在一个水碗里,谁在上面放一个鸡蛋滚不下来,就算是大吉大利。小莲子约我和小全一块去看过几家的

“跳大神”,因为有的人家我给他们写过对联,认识我,对我也很热情,让茶吃糖,毫不见外…

几天过去了,我要回关里,小莲子支持我回关里,屈大娘给我烙了一些油饼,叫我带着在路上吃。在一个晴朗的天气,小莲子和小全一块送我下山来,送到辽阳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我买了从辽阳到海城一段的车票。临别,她仅仅说:“回到家一定来信!”我满口答应她。车慢慢的开了,她仍是呆呆的站着,望着火车远去……这些情景还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遇上他们这一家真是我的幸运了!她都渴望着我能得到自由,得到解放呀!

屈家山庄的十几户农民对我精神上的支持和热情,以及小莲子的坎坷遭遇和她对我的亲切帮助,使我更加对旧社会和日本鬼子的罪恶统治,万分憎恨,也更增加了我对敌斗争的信念和勇气。1986年我曾和老伴去辽阳屈家看望,可惜屈大爷大娘均已去世,小莲子也迁往他地,只见到了小全子一家……。

我到了海域,没有遇上查票的。很多人并不是都带着“良民证”,我有意询问这一情况,有人告诉我不是出远门,他们都很少带“良民证”。在春节前去辽阳赶集时我买了一个印有“良民证”的硬纸壳壳,我仿照老百姓那样用一根很长的线拴在衣服前胸口上,里面装去海城的车票和商标签等东西。在海域我下车了,准备坐下一列火车再往前走,来个老婆婆搬家,一站一站移动着走。有一次查票员查票时,一看是从前一站上车的,到下一站就下车了,只看了一下就算了,因为这里都是敌人统治下的“良民”区。我也利用这一特点,慢慢地上车又下车,下车又上车的向山海关方向移动着……

快到锦州了,我在考虑进不进锦州站?心想大城市敌人肯定要严格查票的!怕多找麻烦,于是我决定在大凌河车站下车,步行越过锦州,然后在下一站再上火车。经过几天几夜的辗转,上上下下走走停停终于靠近了山海关。听说火车在山海关一律换车,严格检查进、出山海关的人员、货物……于是我就在山海关的前·站万家屯下车了,打算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行动。由于几天的劳累,到万家屯车站我就花钱住进一家客店。我只拿有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的是屈大娘给我烙的油饼,和小莲子送我的一双布鞋。店主人安排我在大铺的一个位置上住下。甜甜的睡了一觉。

因为这里距山海关近,来往的人特别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小的客店竞也有妓女,涂脂抹粉,打扮得十分妖艳,公开的拉客,我看了有点发呕。心想:在这种场合各方的情况也可能从客人们的口中打听到的……我听说客店的吕老板在这一带进出山海关很有办法,他和山海关门上很多站岗的皇协军,甚至鬼子兵都有交往,我有意的向店主人献殷勤,无偿的给店里划柴,担水。后来我告诉吕老板,我是山东人,去辽阳找朋友没找到,行李证件财物等都又丢了,想回家没有路费,进山海关又没有“良民证”……求他帮助!此人很讲义气,满口答应了我的要求。

逢山海关关里赶集的这天,吕老板给了我一挑空箩筐,叫我跟着他去“关”里赶集。他告诉我不要多说话,跟着他走就行了。山海关关门大开,在长长的门洞外边两旁站有几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和皇协军,早晨十多点钟,赶集的人很多,人们都自动靠近岗哨边走边展示“良民证”。皇协军在不时的抽查着行人。我挑着一挑箩筐跟在吕老板后边走着。到了岗哨面前只见吕老板主动拿出纸烟递给站岗的鬼子兵,一边散烟一边指着我挑着空箩筐说:“进关办点货物,有空到店里来呀!”又嘿嘿嘿的笑起来,鬼子兵接过烟,拿在手里没吸。一个皇协军说:“吕老板,多买点鸡,鱼好吃的东西呀!有空我们是要来的!”吕老板推我走在他的前边,一边走一面又回答说:“是呀!你们来吧!”就这样我顺利地过了“关”。回头一看关门上写着:“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笔力苍劲有力,像是名人的手笔!使人感到一种伟大感,但现在可惜物是人非,已为日寇所占领了!

进得“关”来,吕老板带我到一家小吃店,箩筐放在店里,他就去忙他的事了。我表示万分感谢,他说:“这算不了什么?老弟以后见!”我向店主打听:石家庄一带平静与否的情况?店伙计悄悄地告诉我:“听说比较平静,八路军都进山了……”我到火车站买票的地方逛了几趟。

进关和出关买票的人很多,排起长长的队。卖票人员每卖一张车票,都要看证件或“良民证”才行。有时还要对照证件核对清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之类的话。我这时有点犯愁了,石家庄一带的平静,使我这个山东口音的人如何回到冀中呢?止是因为口音不对,才遭此不幸的!我继续在这个场面里观察。中午时分,见先前那个售票员象是换去吃饭了,买车票的人更多了,这个售票员检查核对的问话象少了些,我在观察中发现在卖票窗口附近处有个“代客写信”桌子前边常常有人求他为之代笔。我一了解是为了买车票时少费口舌,减少麻烦。方便顾客买票,我又仔细观察,凡是请这位先生代笔写了条子的人去买票,售票员核对和问话就少了……我似乎发现了秘密觉得有点希望了,便决定也花钱这样办,碰碰运气,我想冀中没有我落脚点,口音又不对,只好先暂时回山东老家吧,为了纪念这一东归故里的改变,我又改名叫张东里,请代笔先生给我这样写道。

张东里,山东济南人,年35岁,现住辽阳,因母亲病重回济南。

为什么我写回济南老家呢?因为我身上的钱只能够买到济南的票,还可有一元联币留作吃饭用,再则我想济南是鬼子占领的大城市,说回济南敌人是不会怀疑的。我拿着“先生”代笔的这张纸条,把去济南的车票钱一分不差的拿在手中,排到售济南车票的窗口,买票的人越挤越多。我在售票口大声吼道:“不要挤,不要挤。”同时伸手把纸条和钱递进了窗口,并用手拿起我的“良民证”的夹子在窗口摇几下,示意请售票员看看证件,这个售票员瞅我一眼就把一张去济南的火车票塞到我手里,我把车票握得紧紧的,挤出人群一看,果然不错,是一张盖有印章的去济南的车票,我高兴极了。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左右,我到附近一家住房向一位老大娘讨了点饭吃。天黑时就挤上了去济南的火车。

我手里拿到从山海关去济南的火车票,心里稍微平静了。因为进出山海关都要有严格的手续或证件,否则是买不到进出山海关的车票的。心想万一有人查问再要什么证件时,就装傻装呆的推说售票员没有还给我。现在这张由山海关去济南的火车票,就是我在鬼子统治区公开行走的“良民证”了。济南车站快到了,济南我没熟人,下了车又没钱买车票了。于是我就大胆决定,不下车直达济宁城。“济南”和“济宁”只是一字之差,我又把“宁”字擦了擦,心想:万一查到了就赖,赖不过就下车。说也凑巧,在去济宁的车上,遇到嘉祥县的一位光棍人物李先生。我向他说我没有路费请求给点东西吃,他爽快的给我一些他自己吃的点心。幸好,这一段路上没有查票的,我平安到了济宁。

正月的天气是很冷的,地上的雪还没化,我把那位“先生”送到家,吃了顿饭后我就一人躲过鬼子的岗哨,从田野中一步步向我的家走去。

从嘉祥李先生家到我家还有45华里,据说中间有两个鬼子的岗楼,因此我开始在公路上走,一边走,二边想,我下一步如何办?第一,不能赤手空拳的当敌占区的老百姓,还是要想法子找原部队去,我分析:我被捕了,同学们得救了,必定顺利通过鬼子的封锁线,肯定是回部队了,得救的同学肯定会为我的不幸证实的,我被捕后是否叛党自首或出卖其他同志,也会慢慢证实的,我相信部队首长会相信我的交待的,即是一时还查不清,我在部队当个通信员也好,总是还在抗日的第一线;第二,因为口音不对,还不敢贸然自己越过若干鬼子的封锁线去冀中找部队,只有要求当地政府帮忙,才能找到部队;第三,一时不能返部队时,就在当地抗日政府作工作如实向当地政府和党委回报我被捕的经过和我的要求……在深液茫茫中,往家奔去,也只好等回到家后待机行事吧……

(未校对,未经后人许可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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