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潍县“双城”(文/聂凤智)

礼山布衣 发表于2018-12-22 20:13:09

胶济路西段大捷后,我们九纵没有返回掖县根据地休整,而是奉山东兵团首长指示,屯兵于周(村)、张(店)地区。

当时国民党内一位有识之士,曾把齐鲁战局比做一只“鼎”。他说,国军若欲在山东维持下去,全赖济南,昌潍、兖州三足鼎立,强固支撑。

我们部队摆在周、张之间,机动性很大。盘马弯弓,意在问“鼎”。向西,离济南不过100公里,步行天余可达;向东,距昌潍约120公里,急行军不过一二天路程。向西南,则可以长驱直入,挺进兖州,一举截断津浦路中段。这是兵团首长巧妙设下的一着好棋。

济南守敌王耀武,见我兵团各部在周,张地区按兵不动,疑虑重重,急于弄清我军下一步的战役意图,多次派出人员侦察,连飞机也频繁出动,但一直猜摸不透。王耀武为此绞尽脑汁。他估计潍县城防强固,可坚守数月,判断我军可能转而南下,直取兖州。这时,在山东境内,胶济路除青岛,潍县等城市外,全线尽归我手。王耀武唯恐津浦路中段再失,济南成为一座孤城,急忙抽调部队,增强济南外围和津浦路中段的防御力量,从而使昌潍地区守敌更加孤立。

眼看敌人“拆东墙,补西墙”,我军曾命一部向西佯动,抵近济南市郊。果然不出所料,济南乱上添乱。国民党《中央日报》连声惊呼:山东共军在济南外围“均有相当兵力及炮火辎重,攻济企图昭然若揭。”各报刊纷纷披载:济南城内“物资大批仓皇南运”,“眷属争相逃命。”

 正在这时,我们接到兵团首长的命令,回师东进,将潍县团团围住。

 潍县城由东城和西城组成,是远近闻名的“双城”。地处胶济路中点,是交通枢纽,东连青岛,西接济南,扼胶东、渤海、鲁中三大区咽喉要道。守敌兵力较强,有整编第四十五师4个团、地方保安部队6个团,加上门卫队、还乡团等等,总计4.6万余人,统归敌九十六军军长兼整编第四十五师师长陈金城指挥。潍县城防工事;颇坚,西城城墙商lo余米,东城城墙高七八米。城墙上下均构筑密集的火力发射阵地。城外依次设置掩体、土城寨、护城河、布雷区、子母堡群、鹿寨、拒马、铁丝网等,呈辐射状,延伸至四五公里以外,构成大纵深的半永久性防御体系。

临近潍县高大城垣,我心中不由得感慨甚多。我从1941年到山东,至此时已有8个年头。这期间,我们部队在山东大地南北征战,纵横驰骋,有多少次经过潍县城下呢?恐怕难以计数了。但是,虽一次次看过潍县,又一次次越过潍县,却一次也没有带领部队进入过潍县。据当地老乡说:  “潍县号称‘鲁中堡垒’,历史上除守城军士自动弃城逃跑外,还没听说过被哪一支部队凭武力打开过!”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今天,潍县城的大门就要被人民解放军这支队伍凭武力打开了!

按兵团下达的任务,由我纵会同渤纵、十三纵二部和鲁中部队负责主攻县城,由七纵和十三纵大部担当钳制和打援任务。

潍县县城,可以说是我们九纵担任攻坚的第一座坚固设防的重要城市。当时最困难的,是在选择主攻方向上。潍县分东、西两座城。从哪里打?如果对东城、西城同时攻击,将会造成攻击力量的分散,是下策。两座城比较,东城城墙低,守备兵力弱一些。所以,兵团制订的作战计划,决定先拿东城开刀。

为了打好这一仗,科学地选择好主攻方向,我作为主攻纵队的司令员,必须到现地认真察看地形、研究敌情,作出决择。于是,我带领几个师长和司令部的作战、侦察人员于夜间乘车到了潍县。天还未亮,我们一行利用民房作掩护,抵近潍县观察。敌城防工事和守备力量,果然西城强,东城弱。可是,在潍县的特定条件下,  “双城”之间,孰强孰弱,并不那么简单。东城和西城,两楣挨近,最远处不过一二百米。一条白浪河穿流而过,河上有5座大桥沟通。照一般估计,东城当然容易攻破。但西城高出东城5米,敌指挥机关设在西城。我们攻击东城,首先会受到西城凶猛火力的钳制,即使拿下东城,仍要冒着西城居高临下的密集炮火,再攻击一次西城。相反,不怕碰硬,以硬对硬,先打西城,敲掉它的首脑机关;再依托西城,直取东城,顺理成章,稳操胜券。

 因此,我们即把先打西城的建议,向兵团首长作了汇报并得到批准。

敌人在城外设置大纵深的多重防御体系,意图很清楚:凭借外围防御工事,大量杀伤我军的有生力量。兵团首长针锋相对,提出这次作战的指导方针为:  “稳打稳扎。”过去军语的习惯说法应该是:  “稳扎稳打。’兵团政委谭震林把“打”字放在前头,改成‘稳打稳扎’,为攻潍作战创造出一个新年语。他专门发表了《论稳打稳扎》的指示:  “稳打稳扎,不是猛打猛扑,也不是慢打慢拖。所谓稳打,是说利用一切天然地形隐蔽前进,若无天然地形时则用坑道作业达到接近敌人,夺取敌人强固工事,借以减少自己的伤亡,而又能大量的消灭敌人,迅速插入敌人的纵深,夺取敌人的主要阵地而求得巩固,以小的代价换取大的胜利。所谓稳扎,是说占领了一点立即构筑工事巩固起来,不让敌人重占,而且利用这一点吸引敌人的反扑,求得大量杀伤敌人,然后乘机再向前插进,达到把敌人分割包围而歼灭之。”司令员许世友特地强调:  “一定要按谭政委讲的去打,纠正扎而不打、打而不扎等偏向。”

兵团首长提出的这一作战方针,是战术指导思想上极其重要而适时的转变。随着整个战局的演变,敌人被迫蜷缩在一些重要城镇,作孤点防御。城镇攻坚战。正在成为我军作战的重要方式之一。一方面,面对敌人深沟高垒式立体防御,仍一味强调猛打猛冲,往往战而无功,徒增伤亡;另一方面,在敌人强固的城防工事面前,磨磨蹭蹭,手足无措,越怕伤亡,伤亡越大。总之,整个部队,尤其是各级指挥员,要把“打”和

“扎”很好地统一起来。无论“打’也好,  “扎”也好,都要始终贯穿积极进攻的战斗精神。

 潍县之敌防御纵深长,副防御体系复杂,与周村大不相同。攻击潍县,决不是半天一日就能奏效的。根据这一特点,纵队党委研究确定了三条作战原则:一是“分两步打”。第一步先扫清外围和四关;第二步再组织攻城。打一步,看一步,边准备,边攻击,不拼无谓的消耗。二是“任务专一”。扫关的部队专司扫关,攻城的部队专司攻城;轮番使用两个不同建制的部队,保持雄厚的突击力量。三是“人马均活动予地下”。在外围开展土工作业,大量挖掘堑壕和掩体,隐蔽接敌,楔入纵深。

4月8日起,我纵二十六师对北关实施土工作业。我随带几名参谋人员,冒雨沿着交通沟向县城方向走去。交通沟有一人多深,两侧挖有单人及双人掩体,纵横交错,曲曲弯弯,编织成蛛网一般的“地下长廊’。干部、战士们浑身泥水,劲头不减。当接近城关时,由于我们一行人数量较多,四处指指点点,引起城关上敌人的注意。紧随尖利的呼啸声,一阵炮火倾泻下来,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敌炮足足打了10多分钟,炮弹落下近千发。好在大家在交通沟里,就近钻进掩体,真乃。有惊无险’!

 我二十六师各部,先后向北关发起攻击。七十七团初攻北官,侦察不细,准备不足,没有打好。后来改为挖地道前进,一直挖到敌碉堡侧后。敌营长惊恐不安地向团长报告说:  “闻地下有声,已靠近北官,但不知何处?”未等到天黑,弃堡而逃。

扫关战斗打响,济南王耀武坐卧不宁。几日之内,三次飞临潍县。他命令陈金城严督各部固守,同时急调济南、青岛机动兵力驰援,东西对进,合击我军。4月11日下午,王耀武再次飞临潍县上空,见“城关正惨烈激战,北关三处起火”,未敢降落,在飞机上亲手书写两张条幅:一为“鲁中堡垒”,一为“百战功高”,从空中投赠下来,以期激励守城官兵的士气。

 二十六师在扫关战斗中,不怕任务艰苦,甘为无名英雄,打得积极、顽强,完全扫清北关之敢。我即命令二十五师、二十七师接防,进一步展开近造作业,挖掘交通沟、地道、地堡、防炮洞等,多路突击。据统计,整个战役,我纵战士人均耗用铁锹三把。由此可以想见,攻坚部队顽强的毅力和土工作业宏大的规模。敌人依托一层层防御工事,昼夜不停地发射猛烈炮火。济南之敌更派出多架飞机,狂轰滥炸。可惜都无法阻挡我军“在地平线下”开掘前进。据战士们在前沿观察报告,敌人炮火及炸弹,直接命中我工事、掩体的,不过百分之一二。我各部边打边进,直逼西城。

我纵正式发起总攻前,命令各部在激战后暂停攻击,并Hq前沿一线部队稍稍后缩。一方面让部队略作休整;另一方面示形于敌,迷乱视听。济南、潍县之敌判断失误,公然宣称:“共军经我陆空联合击退。,  “已撤离城关10余里”。“胶东大战已至末期”,  “潍县之围告解”。王耀武特地在济南隆重召开“潍县大捷”庆功会。陈金城更加头脑发昏,居然派出两个主力营,在空军掩护下,发起所谓”追击”,被我前沿部队一个反突击,打得落花流水,鼠窜而回。

4月23日夜,我部向西城发起总攻。华野特纵及兵团所属炮兵将200余门榴炮、山炮、六O炮等,隐蔽于城外民房里。目测射击距离,近的几十米,远的不过百米,真可称得上“超抵近射击”了。一声令下,众炮齐轰,潍城上下,烟雾腾腾。西城上矗立的高阁和碉堡,顷刻飞上半空。接着,各部在密集火力掩护下,连续爆破、架梯、登城。我二十七师七十九团,率先打开两处突破口,4个连队先后登上城头。陈金城急调一个团的兵力,赶到突破口处,趁我立足未稳,凭借优势火力,轮番冲击。另有一批由血债累累的土匪、恶霸、还乡团骨干分子组成的保安团队,眼看城池已破,他们将会失去安身立命之地,也气势汹汹,直扑过来,拼死争夺突破口。潍县城头,展开一场血战。

 这时,我纵指挥所,已经前移到城北二三里处,在一片坟地,挖了几个简易掩体。时近夜半,敌人乱炮打过来,把作战室震塌。电话机、水壶、地图等尽被土埋了,人倒一个没伤着。我索性钻钻出掩体。野地里寒气袭人,我却心急如火。由于登城连队与后续部队断了联系,只听得城头上枪炮声非常剧烈,但一时情况不明。

天将拂晓,才听到二十七师报告:一处突破口被敌人重新夺去,另一处仍在激战之中。

我又查问二十五师突击情况。报告说:  “一夜攻击失利,受阻于城下。”

 情况紧急。如果城头突破口丢光,不仅登城连队要被敌人打掉,而且兵临城下的后续部队,将全部暴露于敌人火力之下。

彻夜攻城,没有成功,指战员们的焦虑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的议论说,开始先攻东城就好了;有的埋怨说,纵队决定先打西城,本身就是冒险的行动。我认为,在这种时候,对一名军事指挥员,是真正的考验。打“顺风仗”,比较容易;打“逆风仗”,就不容易挺住。在战场上,与敌人斗智斗勇,既要慎重,又要大胆。慎重与大胆,并不矛盾。慎重不是右倾,不是军事保守主义;大胆不是冒险,不是军事盲动主义。拿先打西城来说,决不是个人一时的逞能,更不是头脑发热时的冲动,而是在慎重分析敌情与我情基础上,作出的大胆的决定。既然决心是正确的,无论听到多少闲言碎语,都要沉得住气,决不能轻易动摇。这一点,往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难就难在。坚持”二字上,谁能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夺得战场主动权。

天快亮了,犹豫不得。唯一求胜之计,只有白天强攻登城。我们部队打野战,白天打过不少好仗;--般的攻坚战,白天也打得很成功。而白天攻打潍县高大城垣,又受到敌人强大炮火压制和飞机轰炸,风险不小。但是,不攻不行,后撤更不行.现在敌人团团被围,已成惊弓之鸟,在城头上的疯狂反扑,不过是强弩之末。这时候,不是我们的部队能不能打,而是指挥员敢不敢下决心打。我完全信任自己的部队,相信他们的勇猛精神和攻坚能力。

 我同兵团政委谭震林通了电话。谭震林政委间我;  “一夜没有攻下来,怎么办?”

   “我已命令部队继续攻城。”

    “白天?”谭政委又问。

    “白天。”我坚定地说。

 二十五师不避艰险,重新组织七十三团,七十五团并肩突击。七十三团不负重望,从北门城垛附近一举突破,有力支援了七十九团登城作战。午后不久,各部连续发起攻击。

攻城战斗,终于出现新的转机。当晚,我各部接连打开8伞突破口,似潮水一般涌入西城。城南,兄弟部队也相继突入。敌我双方,逐街逐巷,展开激战。陈金城乘乱跳上吉普车,匆忙逃往东城。

25日,接到兵团命令:当晚攻取东城。我说,部队需继续肃清西城残敌,解除后顾之忧,同时适当休整一下,是否隔日再攻?兵团首长说,晚一天打也行,不过,王耀武的援兵压过来了,打援的部队可能顶不住,参加攻城的十三纵一部,要调去打援。我说,可以,西城已下,攻东城不会有多大困难!

攻取东城战斗,自26日黄昏发起。我部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打得东城守敌抬不起头.二十七师八十团仅用20分钟,就突进城内。各部队勇猛穿插,守敌丢盔弃甲,从四面八方涌往东门,夺路丽逃。我纵二十六师会同西海军分区和鲁中部队,设伏在东门外专候。号令传下,收网兜鱼,几乎无一漏网。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土匪头子张天佐被乱枪击毙,潍县城防司令官陈金城束手就擒。我纵歼敌总计1.8万余人。

 攻取如此坚固设防的潍县“双城’,直接用于攻城作战的时间,不及40个小时。即位现在看来,仍不失为城市攻坚的成功战例。教训呢?也有。后来,我到城里去看了。西城几处突破口,都选在正北和西北面,忽视了东北关,而东北关恰恰是全战役分割的要点。这无疑是一个失着。如果一都能按照纵队的预定计划,抢占东北关,迅速登城,既有利于火力压制北面突破口上的守敌,又便于部队沿城墙内壁斜坡(全城仅此一处)下城。同时,还可以有效地切断西城守敌逃往东城的通道,一举三得,失之可惜。

进城部队严格遵守城市政策纪律,主动警戒仓库,保护商号,看守物资,安置难民,潍城内外,传为佳话。此后,无论攻济南也好,战上海也好,华野首长都要强调:  “就象打潍县那样,光荣地进去,千干净净地出来,做到‘军政全胜’!”

在青岛和济南方向,担任阻援、打援的部队,打得很顽强,保障了攻城部队东、西两翼的安全。兵团首长命令各部乘胜利之威,席卷胶济路中段两侧。整个战役,歼敌4.6万余人。我胶东、渤海、鲁中三大区完全连成一片,解放区人口达两千多万人。山东之敌,只剩下一条扁担(津浦路)、两个包袱(济南、青岛),空前孤立。胶济路,这条横贯山东的交通大动脉,终于回到解放区军民手中!

几天前,王耀武煞有其事地开过一次“潍县大捷”庆功会,留下一大笑柄。今天,只有胜利了的军民,才有资格召开。潍县大捷”庆功会。会上,彩旗招展,万众欢腾,许世友、谭震林、曾山等军政首长和各纵领导同志都出席了。兵团首长宣布:中共中央华东局和华野总部颁布嘉奖令,特命名我纵二十七师七十九团为“潍县团”。一大批英雄模范,记功嘉奖,披红戴花。会后,我纵政治部京剧团,登台演出。这个剧团,在胶东很有名气,编演过许多群众喜闻乐见的新剧,出过一大批文化人。有不少人至今仍活跃在我国文化战线上。我记得,那一天的戏,一演得特别精彩。鼓掌声,喝采声,一阵响过一阵。我广大军民沉浸在潍县解放的喜悦和欢欣之中。

 黄昏时分,我信步登上城头。  “双城”内外,硝烟未尽。各部忙着清查俘虏,登记和分配缴获的武器装备,打扫战场。郊外,沟壕纵横,弹坑累累。远处,坦荡荡的平川地,一望无际。通红的夕阳,正在西边沉落下去。

 我突然意识到,那被血红的霞光罩住的,该是济南城吧!

这时,一个念头清晰地闪动出来。

我召来各师师长,口述命令:  “各师连夜收拢部队,准备攻坚!“

“又有新任务啦?

“打潍县。再攻一次城!”

 第二天,各部重新拉到野外,组织了一次大规模攻城实兵演习。事前,由军管会通知民众,避离城墙一带。这次演习,除了不准打炮而外,轻重机枪、火箭筒、炸药包等统统用上,一律真枪实弹。各种火力,甚至超过攻城时的密度。与其说这是总结攻占潍县经验教训的演练,还不如说这就是攻克济南的预演。各部队争先恐后,轮番演练。“双城”城头,杀声四起,红旗如林。

红旗,记载着一支支部队的历史,辉映出一支支部队的荣誉!

这一面面红旗,飞插上济南城头的日子,不会远了,指挥若定,无坚不摧。

(未校对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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