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嘱咐
我的老家在山东省莒县北杏村,四代同堂,曾祖母、祖母、母亲、弟弟和我。父亲王尽美对我这个长子非常疼爱,偶尔回家,总要先把我抱进他那温暖的怀里,用带有胡茬的嘴使劲亲我,我觉得脸上痒痒的,便在他怀里又笑又叫,父亲也笑出了声,爷俩儿笑成一团。父亲不仅娇爱我,更严格要求我。这年春天,奶奶根据父亲的意愿,把五周岁的我送进了学堂。我非常淘气,在写过毛笔字的本子上乱画乱抹。不久父亲开会回来了,要检查我的写字本,我只好把这乱画的本子递了上去。父亲翻了翻把本子扔在一边,收敛了笑容:“谁让你乱涂乱画?送你上学,你不好好念书,你知道吗?天下还有多少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当奴隶啊!他们在饥饿线上、在死亡线上挣扎,可你……记住,要好好念书,将来报效民众,振兴中华。写过字的本子要留起来,以后拿出来比一比,看看有没有进步。”
我从未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吓哭了,父亲的教诲也一句句地刻在了心里。
“好好念书,报效民众,振兴中华。”当时的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意,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的觉悟,渐渐地理解了,那就是学好本领,做一个有益于国家的人。父亲的教诲成为我的一个座右铭。
父亲爱我,我更爱父亲,心想这次父亲回来能多住些日子,能给我讲许多故事。然而病重的父亲非常虚弱,那高大的身躯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他一回来就被奶奶安排在原来地主装粮食的南屋,没有回到我们住的破草房。妈妈不让我和弟弟去,怕影响父亲养病。奶奶挪动着“三寸金莲”东奔西走,求医找药。妈妈常常偷着流泪,活泼的小弟弟也不满院跑了,像个小大人似的不声不响,一家人的心都笼罩在愁云中。我的心里也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没心思上学,只盼望父亲早日康复。
当时,经常有不认识的伯伯、叔叔到我家看望父亲,有的人在父亲屋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出来后安慰奶奶和妈妈,然后慈祥地摸摸我的头。我当时认为他们都是父亲的好朋友,参加革命后才知道他们是党中央派来看望父亲的同志。
尽管党中央和同志们尽了最大努力,但是父亲的病还是不断恶化。大概是父亲预感到离去的日子不远了,特别思念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一天傍晚,父亲把奶奶和妈妈叫到自己的屋里,我也跟着妈妈去了,父亲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虚弱地说:“我要去青岛看病,病好了再回来。”善良温柔的妈妈转过身,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转回身轻轻地点点头。刚毅的奶奶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不放心地说:“孩儿,娘知道你的心,你想青岛那些好朋友,娘陪你去。”
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一阵阵寒风吹过,吹透了衣衫,吹得身上直打寒战。父亲被两位叔叔抬到了院内的担架上,奶奶站在担架旁边,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露出一缕缕银丝,她的眼窝里溢满了泪水。妈妈哭成了泪人。我站在奶奶旁边,哭着说:“爹,你早些回来,我再也不气你了,再也不往本上乱画了。’
父亲伸出布满青筋的大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说:“征儿,男子汉,不能掉金豆子,要听奶奶和妈妈的话,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邻居和亲友们来送行,父亲抬起身,挥动双手向人们致谢,他微笑着说:“再见,再见……”他又深深地望我一眼,那眼神中有父亲对儿子的情和爱,更有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对下一代的鼓励和期望。岂知父亲这一走竞与我们永别。
父亲到青岛后立即被党组织送进医院,虽多方抢救,但最终没有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1925年8月19日,父亲与世长辞,年仅27岁。党组织派人把父亲的灵柩送回来,我们含泪把父亲安葬在北杏村枣园。
父亲去世后,刚强的奶奶撑起了这个家。她用党组织送给的生活费买了几亩地,继续供我念书,带着我们在苦海中挣扎。大革命失败后,日本侵略者又侵占了东三省,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战,枪口对内,反共反人民。为了防止国民党特务和汉奸的搜捕,奶奶把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照片摘下来,秘密地藏在墙壁里。
我小学毕业后,在亲友的资助下考入了诸城中学,离开了妈妈和奶奶,以后在父亲的老朋友王翔千老伯的启发下走向革命。1937年10月,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战斗在布满父亲足迹的齐鲁大地上。解放战争打响后,我又转战到东北。
奶奶的心愿
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北京召开。山东省政协主席马保三参加了会议。会议期间,毛主席亲切地接见了他,问他认不认识王尽美。他回答认识。毛主席认真地说:“你们要收集王尽美烈士的照片和遗物,整理出材料,送到烈士纪念馆去,教育后人。”然后,毛主席又关切地问,王尽美家中还有什么亲人,马保三答:“只有一位老母亲。”毛主席语重情长地说:“你们一定要照顾好王尽美的母亲,让她安度一个幸福的晚年。”
马保三回到山东后,把毛主席的指示向省委作了汇报,省委立即通知临沂地委和莒县县委,并组织人收集父亲的遗物。这项工作由团省委张建华负责。他领着几个人找到了我的奶奶,说明了来意。奶奶听后激动万分,没想到尽美去世这么多年,毛主席还想着他,不轻意落泪的奶奶泪如泉涌,她喃喃地说:“毛主席,我一定把你的关怀告诉九泉之下的尽美儿。”
奶奶擦去脸上的泪水,把收藏父亲照片的事告诉了张建华他们。张建华根据奶奶的指点,找到了原来住的旧房子,从墙壁里取出父亲的照片拿回去翻拍,从中挑出一张清晰的送给毛主席。毛主席派专人将照片送到上海烈士纪念馆。现在全国各纪念馆里陈列的父亲的照片,就是这张照片的翻版。
建国初期,毛主席到青岛视察,又和省领导们谈起了父亲,询问奶奶的身体怎样,生活如何。他说:“烈士的母亲,你们一定给养起来,而且要养好,如果有困难就给中央送去。”
全国刚刚解放,我思念久别的奶奶,请了几天假回山东探亲。奶奶见到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告诉我县委派人帮助把漏雨的破房子维修好了,我听后深受感动,来到县委当面致谢,并告诉他们准备接奶奶去东北。县委同志说,接老人去东北一定通知地委,于是我就给地委挂电话,汇报这件事。地委的一位同志在电话中说:“你们在济南换车要去省委看看,因照顾老人的事是省委根据中央首长的指示而布置的。”这样,我和奶奶到济南后去了省委,省委领导亲自把奶奶接到招待所,马保三、李宇超、李澄之等领导前来看望,向奶奶和我讲述了毛主席关心奶奶和整理父亲遗物的指示。我这才知道那位“中央首长”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奶奶在东北生活不习惯,1952年春又回到山东。山东省委把奶奶留在济南,请一位老太太与她作伴,安度晚年。1973年奶奶病重,在她生命走向终点的那天早上,她从昏迷中醒过来,慢慢地睁开眼睛,四下寻觅。我急忙凑过去,附在她耳旁问:“奶奶,您有事吗?”奶奶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费劲地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乃征,你……你一定要……当面谢毛主席……谢董老……谢他们对王家的关照……”说完,奶奶就安祥地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
奶奶的心愿何尝不是我的心愿呢?我早就想见毛主席,把心窝儿里的话掏给他。我不是没有机会的,文化大革命前,我差不多年年到北京开会,但是一想到毛主席、董老他们那么繁忙,就不忍心去打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全国动乱,我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1968年我作为军代表在北京筹备建立吉林省革委会,毛主席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我们。我与毛主席相隔就那么几米远,真想扑过去向他老人家说:“毛主席,我是王尽美的儿子,我代表我们王家所有亲人向您问好,感谢您对我奶奶的关怀。”然而,当我望着毛主席那慈祥的面容,想到他日夜操劳,不忍心占用他一分钟的时间,我止住了脚步……1976年9月9日那天,噩耗从天而降,毛主席逝世了。我悲痛万分,想到奶奶在生命弥留之际断断续续说的那两句话,痛断肝肠,也悔断肝肠。因为我没有完成奶奶的嘱托,没有实现奶奶的心愿。
(原载《党史纵横》1994年第7期)
此文由吕荣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