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中学、大学,时光飞驰,我渐渐知道了一件令我骄傲的事,我的曾祖父王尽美,在90年前那场唤醒国人的五四运动中,是无数热血青年中的精英。他既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又是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参加者,在中国现代史上有着重要地位。
父亲在清明时写过一首诗,“敬乞雨丝传吾祭,祖孙把酒享天伦;古今交融心欲醉,擎旗承志看后人”。其实父亲和我一样,并没有见过曾祖父,但他却能“古今交融”地和曾祖父“把酒享天伦”,的确饱含深情,使人“心欲醉”。
我对曾祖父的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是一张照片——这唯一的照片据说是家人用泥糊在土墙中才保存下来的。照片上的曾祖父年轻英俊,脸庞清瘦,目光刚毅,眉目间隐隐有些忧思,似乎反映出那个时代的觉悟者“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心境。这张摄于1923年的照片,把他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25岁的瞬间。
我应该多多了解曾祖父,因为我既是他的后人,也算得上是“同龄人”,同样的风华正茂。
父亲给了我两本复印的小说,他觉得这是写青年人的书,希望能通过它们让我更多地了解曾祖父。一本是王统照先生写于1936年的《春花》,一本是王意坚先生1957年发表的《旋风》。这两本书,还真够古老。
我疑惑,父亲给我这80后看如此“古老”的小说?也许疑惑就是关注的开始,我捧起了书。
虽然几十年前的词语有些拗口,但双手捧书再借助冥想,还是可以跨越时空的。在序言中,王统照先生说:“如果是在我家乡中的人,又与我熟悉,他准会按书上的人物指出某某。”王意坚先生本人则参加过曾祖父在济南成立的“平民学会”。曾祖父在这两本书中分别叫“尹尽美”、“金刚”,还真是很有特点的名字!
书中说:曾祖父“真正是出身于贫苦的家庭,属于‘贱民’阶层,过的是‘流浪者’的生活,‘真正吃了早上看不见晚上的”’。
时空之旅,来到我们老家。这回应该算是看到“史上最穷”的了!那所谓“老宅”,不过是在有钱人家的牲口棚角落里,向下挖了一个坑,四周再堆起泥巴当墙而已,称其为“宅”实在不符。
曾祖父是根独苗,他爷爷、爸爸去世的早,两代寡妇拼死拼活抚养他,是家中唯一的希望。虽受重视,却无缘宠爱,小小年纪便要下田劳作。幼小的他就看到了人世间的不平,愿意听那些流传了上千年的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反抗洋鬼子的义和团等传说和故事,倔强的他一定想要改变命运。
我上网查了查中共一大代表们的简介,88年前参加上海那次“开天辟地”会议的13位代表中只有曾祖父是真正的赤贫。这也可能从某种角度印证了“穷则思变”。
“尽美天分很高,而又刻苦用功,投考师范学校的时候,以第一名录取”。
佃户家的穷小子不可能享受教育,但曾祖父自幼聪明伶俐,在村中富家少爷请先生教书时,他被“荣幸”地选为陪读,原来“陪读”古已有之,并不仅在现在的留学热中出现。但好景不长,那位少爷忽然得病死了,有钱人家嘴大硬说是被曾祖父“妨”死的,陪读遂告结束。虽然陪读只是使他获取了些许的知识,但毕竟让他开阔了眼界,对学习的渴望已不能中止。在他母亲和祖母不舍的眼泪中,曾祖父毅然“出走”,到济南投考师范学校。之所以考师范,是因为“师范学校是官费,算是一般无力上进的贫苦子弟们的一条出路。那时候的官费生,被称为‘吃官馍馍的”’。
即使可以不交学费,但赶考时的吃住仍然是个问题,原来是靠“勤工俭学”解决的。家乡父老们口中相传,曾祖父赴济南时仅带一块银元,为凑足费用就替一位同考的富家子弟补习功课,还代写了考试所要的文章。结果发榜时不仅自己取了头榜,代写的文章也位列第二。30年代的当地县志说他“自幼砥砺学行,四书没读完,就能作议论”,可见曾祖父天资聪慧是毋庸质疑的。
由对知识的渴求,而逐步走上对真理的追求,虽然不是必然的因果关系,但却一定是互为条件。近百年前那十几位搅天动地者,无论穷富长幼,无一位文盲,所以他们才是黑暗中的明眼者。“穷则思变”是因为他们没法活,“明则思变”则是他们知道了怎样才能活得更好。
江山打下来了,要持续发展,无本领是不行的。不同时代,对青年的要求却是同样的永恒:德才兼备,因为“德”是舵,“才”是帆。
思绪跳转,望着窗外那整齐美观、充满现代气息的教学楼和宿舍,茵茵草坪,欢声笑语和隐隐的饭菜之香……同样是求学,条件却是天壤之别,我应该向那似
有些倦怠的大学生活注入点什么呢?
“祗要环境许可,他总是轻声轻气地唱一个俄文的国际歌给他的同志们听”。
我仿佛依偎着他,穿越了白雪皑皑、广袤苍凉的西伯利亚原野,来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首都莫斯科。1922年1月,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正在召开。那时那地,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幽灵,向世人展现出了真身,使我们在凛冽中感受到了沸腾。幽灵在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中刚刚游荡了不到百年,却令世界为之改变,让人类为之震撼。
百年后这震撼仍在继续。期间有徘徊、有曲折、有失误……但它仍在不屈不挠地进行着,并以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实践,向历史展现出越来越大的力量。
在这震撼中,曾祖父为了他的信仰,毫不吝惜地献出了自己仅仅27年的人生。书中这样描写他对病魔的态度:“假如诊察了,说有肺病了,怎么办呢?我有没有资格长期疗养?”
回到现实,我仍在震憾。从曾祖父短短的人生经历,放眼看人类绵长的历史,再注意一下自己身边的人和事,都完全证明着:如果没有信仰、理想和追求,无论是一个群体或民族,都只能或被奴役驱使、或被抛弃湮没。同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衰落了,个人又有何依托?人人不问国事,国家又如何昌盛?
人们议论说,现在有些年轻人没有社会责任感。多读读历史,是否可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
在第60次燃放的国庆礼花映照下,他的形象愈加清晰:
“一手叉住腰,白哗叽的学生服映着他的黧黑的面目,在微光下现出刚毅不屈的神色”;
“他的声音沙沙地却如铁条的迸动,十分有力”;
“在他的脸上闪出胜利的微笑……”
注:文中所引小说的文字为王统照先生的《春花》(序言)和王意坚先生的《旋风》(第3章、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