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伯伯,是阿爹(我父亲季方)的第一任政委,是好爹(我母亲钱讷仁)的入党介绍人,私下里他常随好爹叫阿爹“大哥”,而我父母按家乡的习惯叫我叫他“伯伯”,他则自称“你的叔叔向明”。他极其疼爱我,常常把我揽在膝前说:“记好:‘钱’是妈妈的,‘季’是爸爸的,‘明’是我的!”那情景就像1944年春(或1943年秋)在黄花塘新四军军部拍的那张照片,但实际更早,永远地铭刻在了一个幼儿的心上150余年过去了,至今每独自忆及,总禁不住潸然泪下……
黄桥决战后,1941年3月正式成立新四军苏中第四军分区司令部,季方任司令员,向明任政委,参谋长梅嘉生,政治部主任陈同生。我的记忆中,向明伯伯喜欢穿好爹给他做的一件长衫,生活极其简朴,爱到老百姓家里去问长问短。他的身体很瘦弱,是好爹的老病号。好爹曾多次跟我说,向明伯伯是硬骨头,他的身体是被敌人严刑拷打弄坏的。他比梅伯伯他们年长,梅伯伯曾回忆说:向明一作报告就是两个小时,我们当时年轻,有点“坐不住”。我可以想见他诲人不倦的样子。阿爹比他年长,他常和阿爹讨论“人道主义”的问题,直到九十多岁阿爹还记得,好爹携我随阿爹来苏四区,她是个医务工作者,最初参加革命工作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一听报告就要打瞌睡的,向明伯伯因此特别允许她一边参加会议,一边做手工。好爹说,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四军坚决抗日,百折不挠,同志间热情友爱,保护百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与国民党的部队判若霄壤。向明伯伯拖着病体积极工作的顽强与负责精神,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入党要求。当时她只知道政委向明是共产党员,因此在得知向明伯伯要调离时,焦急地找他提出入党要求。向明伯伯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说只满足于她为大家看病,没有主动关心她的政治生命,遂于1942年阳历年的第二天,介绍她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1943年是苏中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秋天,组织上调阿爹到新四军军部去休整学习,好爹随行。我被“打埋伏”在东台我三姨家。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两间草房,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厨房,屋后是“宅沟”,门前是棉花田。由于采棉花,好爹给我织的毛衣刮坏了。向明伯伯曾来看过我,一见我就心疼地把我抱在了怀里。他身体极坏,人瘦得要命,抱着我已很吃力,但我却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他抱着我四处转着看,只有玉米面和青菜。他掏出身上仅有的津贴费,为我买了一只母鸡。那只鸡真聪明,自己在田里找食吃,却会从小窗飞进家里来生蛋。我几乎天天都可以吃到鸡蛋了,真开心!但长大后我每忆及此事总是止不住的热泪,我太不懂事了,向明伯伯自己是多么需要营养啊!他是在用他的生命哺育我啊!
本来以为只在军部学习休整一个来月,到后得知大约有半年左右,黄花塘环境又较安定,阿爹就派郭凤岐同志来接了我去。一天,向明伯伯来了,未见人面,阿爹的白鼻子红马先就欢声嘶鸣着突然发蹄疾奔,啊,我们看见了,向明伯伯的白马,它们在一起亲热地摩颈擦肩。好爹高兴得立刻亲手做几只小菜,亲人们团团围坐,吃着阿爹亲手种的蔬菜,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我们拍下了照片,好爹曾在背面注明(见图)。这是我跟他们的唯一合影。黄花塘一别,直到解放后才得相见。
1954年2月间,向明伯伯来北京,不仅阿爹带我去看了他,而且他还独自到学校来看我。抗日时大摆地雷阵的李永,这时在师大女附中的传达室工作,问他是谁,我答日:“叔叔向明”。他走遍了我的校园,看了教室看宿舍,坐坐我的椅子,摸摸我的褥子,问我:“入团了没有?”我说,团支部已通过了。向明伯伯告诉我,很快就要更名为“共青团’’了,勉励我还要争取入党,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他送了我一本书、一本笔记,上题:“学习,学习,再学习!”这一年我初中毕业,获得学习优良奖章。但这年报上却登出他是“高饶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我惊骇至极,归问好爹,好爹也百思不得其解,成为我们心中的隐痛……我们更想不到,从此再也见不着他了,并且完全失去了他的音讯……。
直到1981年春初,当时我在中国文联工作,一天李庚同志让我替他打两个电话,一看竟分别是向明伯伯和戴白韬伯伯的讣告!如受雷殛,我完全呆了……原来向明伯伯1969年12月18日就含冤去世了,他才60岁呀!因为反对康生,他还曾被打成“以向明为首的反党宗派集团”,甚至1977年,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党的忠诚战士还被诽谤为“叛徒”!今天,终于为他平反昭雪,但向明伯伯却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痛定思痛我放声大哭……我找到方俊阿姨和弟弟妹妹,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在我,是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大家抱头痛哭……
我最亲爱的向明伯伯,他去“五七干校”,走不动了,爬也爬到干校门口,晕了过去。是同志们发现了抬进去的……你不肯在房间里解手,怕熏了大家,坚持自己去厕所。同志们见你久不回屋,去找,发现你又晕倒了……阿姨和妹妹,已被你催促回自己的岗位,大家马上去追,归来只见你舒展了一下胳膊……我的向明伯伯呀,你就这样走了吗?!蒙受着泼天的冤屈,你内心该多么孤苦无告,你能瞑目吗?!你却怀着坚定的信念,对人民的永远的热爱与忠贞,对自己的不变的苛求,安祥地走了……敬爱的向明伯伯,我已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能使你感到欣慰吗?……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吗?不,你永远活在我心深处1
1997年4月于北京
注:钱季明是原中国农工民主党主席季方同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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