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的一个早晨,我在驻地小李家庄的营部看着墙上挂的地图,思考着将要执行的任务。“报告!”我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精神抖擞的战士。他很利落地向我敬了个礼,没等我说话,就急急忙忙说:“报告,有三名你们营的战士回来了。”“什么?我们营的三名战士?”“对。他们说是你们一营的。”这真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们营根本没派人去执行什么任务,怎么会冒出三名战士回来呢?“你是哪个营的?”我又看了看他,有点眼熟,但肯定不是我们营的。“我是团部特务连的。你们营的三名战士就在外边。”说完,他往外一指。我大步走出营部,看见迎面站着三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浑身上下是伤痕血迹的战士,正相互依靠在一起。他们的眼睛炯炯发光。面对着这三名自称是我们营的战士,我简直愣了。他们是谁?从哪里来的?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令人难以解答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转了几圈。我缓步走近他们,仔细一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激动地大声喊着:“是你们?你们还活着!”这喊声,好像雷电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他们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我们的泪水夺眶而出。是啊,他们还活着,而且突然回来了,真想不到啊!他们讲述起突围的经过,那是五个月以前的事了……
立即撤退
我们一一五师六八六团进入山东已经两年了。一九四一年初,我们奉命越过津浦路,进至日照、临沂地区,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张仁初副旅长亲自给我们六八六团排以上干部作了攻打青口镇的动员。就在我们攻进青口镇,歼灭了一个汉奸大队,正准备向日军控制的据点发起最后攻击的时候,意外情况发生了。当时,我正在东门外,向张副旅长报告我营的进展情况,请示新的任务。旅部侦察员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前面发现有六百多日本鬼子,坐着汽车从新浦开来增援了。”听到这一报告,指挥所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日本鬼子来得这么多、这么快,显然是欲与我们打一次“正规战”,企图一口吞掉我们。我们举目远望,只见青口镇南边远处,扬起一片烟尘。
日军的增援车队越来越近。要阻止敌人增援,已为时太晚。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张副旅长的身上,等待着命令。时问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张副旅长看了看地图,思索了片刻,果断地下命令说:“立即撤退!”并命令我带领重机枪排,在东门外抢占有利地形,掩护攻城部队撤退。我在东门外阵地上刚准备好,敌人的汽车队就已清晰可见。不一会儿,敌人增援车队就分成两路:一路直向日军控制的南门;一路向我军占领的东门猛插过来。眼看敌人就要上来了,可城里的枪声不断,大概部队还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还在继续同敌人作战。如果再不向外撤,敌人增援部队封锁了东门,再想撤就困难了。我焦急地监视着向东门移动的敌人。
当敌人进入射程时,我立即下令“打”,重机枪一开火,敌人慌忙跳下汽车还击。这时,我看到城里的部队正从东门和城墙缺口向外撤。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集中全力指挥重机枪排阻击敌人。战斗越打越激烈,敌人在数量上超过了我们,向阵地轮番冲击。迫击炮弹在我们周围不断爆炸,攻击一次比一次疯狂,敌人还分出一部分兵力向东门翼侧移动,情况十分危急。在阵阵硝烟中,我不断回头,看到我们的部队还在向外撤,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撤完。当我接到“部队已全部撤出,立即转移”的命令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我们完成掩护任务,正在撤离时,突然,一连连长贺元良报告说,他派通信员马本华进城通知一排撤退,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一听,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们眼看着敌人从南门、东门进城了。为了执行命令,我们不得不撤离阵地。虽然离青口镇越来越远了,但我们还在想着、惦念着未撤出的一排的同志们,不时回过头去,远望那硝烟已渐渐飘散的镇子的轮廓。青口镇的枪声逐渐稀落了,接近中午,青口镇完全寂静下来了。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着一排与敌人最后战斗的远方致敬、默哀
紧急党员会
“一排长,一排长!”通信员小马在街巷里,冒着敌人的枪弹,奔跑着、呼喊着。他找到正在指挥战斗的一排长李德胜同志,并急切地向他报告说:“报告一排长,上级命令立即撤退。”“撤退?”李排长重复一句,瞪着眼睛问小马。“对,撤退。咱们部队都撤了。我到处找你们,最后听到这个方向枪声激烈,才找到你们。”小马解释说。李排长一听,猛地站起来,向东门方向望去。这时,他才发现日本鬼子已占领了东门城楼,一个指挥官模样的鬼子,正挥动太阳旗,指挥部队向一排阵地合围过来。情况变化这么快,又这样突然,李排长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子弹“嗖嗖”地在他们的身边飞过,小马一把推倒了他。“怎么办,一排长?”小马盯住排长问。“敌人占领了东门,咱们就撤不出去了。可是,咱们绝不能在这等死!”这最后一句话,李排长几乎是喊出来的。敌人从东、南两个方向兜过来,情况越来越紧急。
在这极为不利的处境中,一排长冷静地考虑着怎么办。他想,现在城里可能只有他们一个排,加上通信员小马,一共才十八个人,凭这么点力量,立即突围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坚持一阵,再找机会突围。他环视四周,发现不远有一座比较坚固的大院,便大声命令全排:“立即占领大院,阻击敌人!”已经接近中午了。一排接连几次打退了敌人,战斗暂时平息下来。估计敌人在调整部署,准备新的进攻。一上午的激战,牺牲了四个同志,现在的处境更艰难,完全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突围的希望变得更小了。现在全排还有十四个人,其中有三名伤员,弹药剩下不多了。能不能坚守到黄昏?不能突围怎么办?大家现在是怎么想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在李排长的头脑里转来转去。李德胜同志是一连党支部委员,他找到党小组长袁飞友同志商量。最后,他们决定趁这个战斗间隙,召开一次紧急党员会议,统一党员的思想。,
在废墟上,李德胜同志主持召开了八名党员参加的紧急会议。他分析了整个情况以后说:“现在要突围,明摆着不行。假如我们能坚守到黄昏,说不定还有点希望。但是,从敌人进攻的情况来看,大概城里只剩下咱们一排了。敌人在数量上比我们多得多,他们会集中城里的全部兵力来对付,1刍1il。所以,在这个时候,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思想上要有个准备。”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每个党员,用极严肃而坚定的语气说:“同志们,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发挥共产党员的模范作用,党考验咱们的时候到了!敌人下一次进攻,会比前几次更厉害。不管有多少敌人向我们围来,大家都要沉着,要节省子弹。要和敌人拼到最后一枪一弹,就是战死,也绝不投降。”党小组长袁飞友同志说:“现在咱们是八名党员,带领六名群众,这在政治上是很强的。只要党员有了决心和信心,时刻想到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咱们全排十四个人,就是一个坚强的战斗集体。”看到排长和班长这样坚定,其他六名党员的信心也就更足了。最后,李德胜同志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同志们齐声回答:“坚决和敌人拼到底!”李德胜说:“好,同志们快回去,把咱们共产党员的决心,告诉同志们,准备打退敌人的进攻。”
不一会儿,敌人的进攻开始了。这次,日本鬼子集中了九二式步兵炮、迫击炮和掷弹筒,向一排退守的大院持续轰击五分钟。大院的南墙倒了,炸塌了几间屋子,燃烧的木料杂物“劈啪”作响,烟尘笼罩着整个大院。袁飞友和小马被敌人的弹片炸伤,倒在一边。三十多个日本鬼子,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趁着烟尘未散,从南墙缺口拥了进来。李排长大喊:“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冲啊!”战士们上了刺刀,冲进敌群,同敌人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刺刀撞击声、喊杀声和日本鬼子死前的惨叫声混成一片。可是,拥进来的敌人越来越多,从院子一直杀到屋里。战士们的子弹光了,刺刀弯了,枪支断了,他们就用桌子、椅子、凳子跟敌人搏斗、厮打……在敌人付出重大代价后,李德胜和八名战士为党、为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在混战中,已负伤的袁飞友、马本华和王青山、李思忠、吴吉田相互搀扶着,退到了西厢房,用家具顶住房门,继续向敌人射击。不一会儿,子弹也打光了,敌人一听枪声断了,像恶狼似的扑了过来。这群日本鬼子推不开房门,就抬着一棵树干撞大门。敌人歇斯底里的号叫和咚咚的撞击声,在整个院落里回响。
这时,屋里的五名八路军战士,经过一天的激烈战斗,负伤、流血、饥渴,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向敌人。敌人就在门外,他们并没有被敌人的气势汹汹所吓倒。党小组长袁飞友,吃力地走到大家跟前,两臂紧紧搂住四个战友,用坚定的口气说:“同志们,我们是党培养的八路军战士,只要还有一日气,就要和敌人拼到底,像排长他们那样,死也不能投降!”房门在断裂,大块大块的墙皮在剥落。门,终于被敌人撞开了,五名八路军战士,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着向敌人猛扑过去,同最先进来的敌人死死地扭打在一起……
八路军都是共产党员
新浦的一座小庙的门前,直挺挺地站着两名日本宪兵。在昏暗的大殿里,关着袁飞友他们五个人。几天来,敌人的严刑拷打,他们都硬顶过来了。现在,袁飞友是唯一的党员,他想得很多,想到了部队、战友和家乡。但想得最多的,是在这场与敌人面对面的斗争中,怎样带着这四个战友,和敌人斗争到底。他挪动一下受伤的身体,轻声地对大家说:“这些天大家的表现都挺好,咱八路军战士就要这么做。可是,敌人没捞到东西,是不会放过咱们的,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咱们也不能泄漏一点军事秘密,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对得起党,对得起牺牲的排长和战友们……”“班长,你放心,我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党和八路军丢脸!”几个战士坚定地说。
几天后,敌人又一次审讯开始了。通信员小马年龄最小。当敌人把他带出去后,大家都替他担心,怕他那负伤瘦弱的身体,被敌人折磨坏了。大约半小时后,小马回来了。他一进门,摇晃了几下,就倒在地上。大家一下拥了上去。只见他苍白的脸上,尽是斑斑血迹,浑身上下一条条青紫的鞭痕。大家喊着他,叫他的名字,小马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怎么样,小马?”大家关切地问。“小鬼子逼着要我说咱们当中谁是共产党,他怎么问,我都说不知道。他们把我吊起来,用皮鞭一边抽我,一边继续要我说。我想,就是打死我,也不能给八路军丢脸。我忍着痛,冲着那个鬼子军官说,你不是问谁是共产党吗?我干脆告诉你,共产党领导八路军,八路军战士都是共产党员!要杀就杀,随你的便!这以后,他们又用鞭子抽我,直到我昏了过去……”说到这儿,小马喘了口气,用胜利者的神态,看了看战友们。“对,小马说得对。我们是党培养的八路军战士,‘八路军战士都是共产党员’,看这些日本鬼子能把我们怎么样!”袁班长拉着小马的手,激动地对大家说。正在这时候,门又打开了,进来两个日本鬼子士兵,拉起袁飞友就往外拖。袁班长用力甩开敌人,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当他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用坚定的眼神看了看大家,又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告诉大家,请同志们放心……
突然一声门响,袁班长一头栽到屋里。大家立刻围了上去,有的给班长擦血迹,有的给他喂水。看到班长被打成这样,同志们都流下了眼泪。王青山气得把牙咬得格格直响,怒不可遏地说:“等着吧,小鬼子,我饶不了你们!”“班长醒了!”小马惊喜地叫着。袁班长醒了,当他看见同志们在落泪,用手抚摸着小马的手,缓缓地说:“不要哭!敌人就是那么几招,咱们都尝过了,没什么了不起。人活百岁也要死。咱们在家祖祖辈辈都是受苦的穷人,参加了八路军,就是为了赶走日本帝国主义,使穷苦人不再当牛做马,能过上好日子。就是死了,我们也心甘情愿。你们说对吧?”袁班长说完,忍着全身的疼痛,向大家微微一笑。听班长这么一说,又看见班长在笑,大家也都笑了。这以后,敌人一个接一个地审问我们的战士,可一个也没有屈服。在敌人审问王青山时,他忍着伤口的剧痛,用愤怒的目光,瞪着那个军官,大声怒斥日本鬼子的野蛮罪行,嘲笑敌人不会有好下场。那个日本军官恼羞成怒,下令“火刑伺候”,竟残忍地用烧红的烙铁烙王青山同志的胸部。王青山面无惧色,在“吱吱”作响的焦皮烟气中昏过去了。敌人想从我们五个战士的口中得到我们部队的番号、装备、首长姓名以及我军进入这一地区的目的等情报。但一个多月过去了,尽管敌人绞尽脑汁,用皮鞭抽、烙铁烫、军犬咬、杠子压,都没能如愿。但是,敌人还不死心,企图用长期监禁、轮番审讯从精神上消磨我们战士的革命意志。
炎热的夏天来到了。五个月的监禁、拷打、审讯,使袁飞友、马本华、王青山和吴吉田的体质越来越弱,老伤口在溃烂,新伤口在化脓。但是,他们的意志并没有消沉。李思忠同志被敌人折磨、拷打牺牲了,大家更对日本鬼子恨到了极点。那天,袁班长在李思忠的遗体旁,沉痛地对大家说:“李思忠同志肺部受了重伤,在敌人审讯、拷打他时,虽然他大口吐血,但他没有哼一声,没有吐露一点敌人想知道的东西。他是好样的,给咱们做出了榜样。他在打仗时,是个勇敢的战士;在敌人的审讯面前,也是一个硬汉子。我们要永远记住他。只要我们活着,逃出去,咱们就要向党组织汇报咱一排英勇牺牲的排长和战友们的情况……”一天,袁班长把大家召集起来说:“我最近注意观察了一下,大概是我们在这里关的时间长了,又都是些行动不便的伤员,所以敌人有点放松,庙门口的岗哨减成一个人了。只要有机会,咱们就得想办法跑。”小马他们三个一听,兴奋地连声说:“好,好!”从这天起,他们每个人都在注意观察、分析敌人的动向,暗暗地做越狱的准备。
回到党的怀抱
一阵阵滚滚的闷雷过后,瓢泼的大雨跟着来了。不一会儿,庙院积水就有半尺深。那个日本哨兵看守,只顾躲雨,一头钻进旁边的小屋里去了。“同志们,准备行动!”袁飞友像在战场上下命令一样,招呼他的战友。他们轻手轻脚地摸到小屋外,一以突然的动作冲了进去,还没等敌人喊出声,就把他给掐死了。他们解下敌人的子弹盒,拿起枪,迅速溜到西墙边,架起人梯,越过庙墙,在大雨中穿过街巷,艰难地向城外跑去……
天亮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们高兴地发现,黑夜里跌跌撞撞还没走错方向。“只要我们一直向北,一定会找到部队。”袁班长兴奋地告诉大家。“对,可现在怎么办?”小马问。“我们还在敌占区,白天不能行动,现在轮流休息,你们先睡一会儿,我去放哨。”袁班长说完,就去“站岗”了。乌云渐渐散开了,灼热的阳光蒸烤着雨后的大地,高梁地里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可是,这些刚获得自由的战士们,却既不觉得热,也不感到闷,他们尽情地呼吸着这散发着泥土香味的空气。不一会儿,他们就睡着了,好像生平第一次这样舒适、这样安静地睡了。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就在这天晚上,又一个战友离开了他们。大约半夜时分,他们正走着,突然王青山倒下了。当大家把他扶起来时,王青山拉着战友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班长、老吴、小马……我不行了。你们回去后……告诉连长……指导员,告诉……党,我……我没有叛变。”他吃力地说完后,就闭上了双眼。看到和自己共患难五个月,刚逃出敌人魔掌的战友牺牲了,他们悲痛欲绝,几乎失声痛哭起来。天快亮了,他们用刺刀和双手扒了一个坑,掩埋了战友,怀着沉痛的心情,又继续前进了。袁飞友、马本华、吴吉田,这三个坚强的战士,经过四夜的艰苦行军,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部队驻地。
那是第四天的早晨,当他们看到自己的部队时,兴奋、激动和抑制不住的感情冲动,使他们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昼伏夜行的疲劳,忘记了难以忍受的饥渴,他们不是在走,几乎是在奔跑着,冲到自己的战友当中,大声呼喊着:“我们回来了!”“我们回到党的怀抱里了!”是的,他们又回到党的怀抱中了。不久,一营党的分支部,在严肃、认真的气氛中,讨论批准了马本华、吴吉田入党,并追认王青山、李思忠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