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暑假期间,我与同学张心源、鳌山卫镇青年何文煦等人,多次商量,相邀一同离家参军。他们问到哪里去,我告诉他们说,在济南曾亲眼看到来自南方参加北伐的国民革命军,队伍整齐,纪律严明,“五·三”惨案时打仗勇敢,对老百姓的态度也很好,比北方军阀的队伍好多了,参军就应该到南方去。他们都同意我的看法,决定先到上海去寻找机会。由于我是独子,家人反对外出参军,就半夜悄悄溜出家门,毅然踏上了投笔从戎的漫漫长路。
我们三人从青岛坐轮船到了上海。那时,上海十里洋场,到处有地痞流氓,敲诈勒索的事随处可见。我们穿着土气,加之又听不懂上海话,一下轮船就被人力车夫硬拉着上了他的车,说是帮我们找个房价低的旅店。车夫拉着我们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离下船码头不远的一个小客栈,原先说好三个人共一块大洋,下车时,车夫硬是诈去我们每人一块大洋,并且小客栈的价钱也不低。住下后,我们便去找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的一个同乡,想让他带我们去招兵的地方。他是我们在上海的唯一熟人,没想到他外出了,只好自己去找。由于不得要领,我们到处碰壁,感到报国有志,参军无门。一个星期下来,我们身上带的钱也快花光了。见没有什么结果,同行的何文煦表示先回青岛再说,我和张心源则认为,既然出来了,就一定要有个结果,去不了南方就去北方。
我突然想起,戴宪斌在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第三师当副官长,北伐完成后在河北保定驻防。于是,我带着张心源去找戴宪斌。那年月,当兵也要找门路,没有关系什么也办不成。打定主意后,我俩就买了去天津的通舱船票,通舱卫生很差,鸡鸭相伴,臭味熏人,好不容易熬到天津,后又转道去保定,终于找到了戴宪斌,表达了想当兵参军的愿望。戴宪斌劝我说,你是家里的独子,还是别当兵了,回去当小学教员吧。我说,既然出来了,就一定要当兵。戴宪斌见我态度坚决,便答应托人帮忙。
在等候消息的日子里,我们一次上街游逛时,见一支富有朝气的队伍唱着军歌从身边走过,队列整齐划一,很是羡慕。一打听,才知道是河北军事政治学校教导大队的学兵。教导大队承担着保障军校学员演习的任务,学兵大部分是高小学生,小部分是初中学生。教导大队带有学校预科性质,初中学兵也可以报考军校学员队。我感到,这正是我们俩当兵实现理想的好地方,就去找戴宪斌,说我们想去教导大队当兵。后经戴宪斌帮忙,我和张心源很快就到教导大队当了学兵。
教导大队学兵的训练非常正规,从单个队列动作到全队的制式教练,从徒手到持枪,以及日常生活管理和个人内务卫生等,都有严格的规定。这些内容,都是军人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只是班长的管教方式,有时失之粗野,甚至还存在打人、罚跪等军阀作风。
参军一个星期了,我还没有掌握好打绑腿的要领,不是绑得紧紧的,就是扎得松松垮垮的。一天早晨跑步,我没跑几圈就晕倒在地,随队医生说这是绑腿过紧、腿部血脉流通不畅造成的,只要松开绑腿就好了。
班长焦子武在收操后,集合全班人员训话,说我出了班里的洋相,要给我处分。幸好队长路过听到了,便走上前来说:“处分陈锐霆干吗呢?他当兵才一个星期,绑腿打不好,首先是你这个班长没有教好。要处分首先要处分你这个班长嘛!”班长见队长这么说,也就不了了之了。
教导大队学兵们吃的是发霉的糙米,有时甚至是陈年的仓米,不仅一点口感也没有,还经常吃出老鼠屎。菜也是缺油少盐,今天白菜土豆,明天土豆白菜,很少吃荤菜,更谈不上什么花样调剂。每天操课完毕浑身是汗,也只能用冷水冲洗。教导大队生活很苦,好在时间不长,三个月就结束了。
1928年11月,我考入国民革命军河北军事政治学校第二期炮兵中队。在这之前,河北军事政治学校由保定迁到了北平德胜门外黄寺大楼(今解放军总政治部干休所附近)。从此,我就与炮兵结下了不解之缘,直至1988年5月离职休养,干了一辈子的炮兵,前后60年。
我考入的河北军事政治学校,是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前敌总指挥商震将军创办起来的,倾注了他多年的心血。商震将军,祖籍浙江,1888年9月出生于直隶省(今河北省)大城县。17岁加入同盟会,秘密从事推翻清朝的革命活动。民国初年,投身军旅,先参加军阀混战,后响应北伐战争,因屡建战功而不断得到提拔。1928年6月,国民革命军北伐攻克北平、天津后,任河北省政府主席,同时兼平津卫戍总司令。为了培植军政人才,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他在保定办起了这所学校。
早年,商震与蒋介石同为同盟会会员,相互之间比较熟悉。因此,商震办校得到了蒋介石的大力支持。当时,蒋介石担任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兼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校长。他派来了从教育长到教官、从大(中)队长到行政管理人员的一套办校骨干。从实际情况看,派来的这些人多是有真才实学的,比较称职。比如,教育长方诚钺,他来之前是由黄埔军校改称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副教育长,不仅教学内行,管理严格,还亲自主持操课,参加学员的紧急集合,起表率作用。再比如,政治部主任储造时,队长李书箴、傅迪、蒋桂楷、杨兆民、刘倚衡等,他们大都是日本十官学校毕业的学生、教官,都是有一定造诣的专门人才,对河北军政学校的教学和建设发挥了重要作用。
学校开设的课程,主要有战术学、兵器学、筑城学、地形学,后来又增加了通信学、后勤学。学校的人员组成、学科设置、课程计划等,都是按照黄埔军校的模式编成的,规章制度比较健全,管理也很有秩序,学校办得很有生机。在操场搞制式教练时,学员要逐人逐课过关,要求严格,很多人不适应。我由于在教导大队学过,到学校后多是复习,因而感到轻松一些,主要是练习臂力,就是把山炮拆开,上举火炮零部件。
第二年春天,我们第二期的全校新生集体加入中国国民党。这是国民党的“硬性”规定,当军官必须先入党,目的就是要从政治上控制军队。不过,学员在举行集体入党仪式后,从没有过组织生活和参与其他活动。
学习期间,我还参加了北平孙中山奉安大典,与同学们一起担任护灵警卫。这次举世瞩目的“总理奉安”大典,定于5月下旬进行,由河北省政府主席兼平津卫戍总司令商震担任北平移灵总指挥。由于商震兼任河北军事政治学校校长,所以我们这些河北军事政治学校的学员,也自然参与了这一重大活动,送孙总理灵榇南下南京中山陵安葬。
孙中山奉安大典在6月1日进行时,时局就起变化。蒋桂战争尚未平息,冯玉祥又在河南发动了反蒋战争。不久,阎锡山用计软禁了冯玉祥,同时对接近蒋介石的商震也起了怀疑,改任商震为山西省政府主席。
10月,河北军事政治学校随商震迁往太原首义门外大营盘,与阎锡山的军官教导团合并,由团长杨澄源统一管理。这样,我们又在太原学习了半年多,就毕业了。
1930年7月,我毕业后被分配到国民革命军炮兵第二十八团补充队任副队长。由于我的军事技能优等,因而被授予中尉军衔,高出别的同学一级。接着,我奉命到晋中太原、榆次一带招兵,跑了几个月,也没招到几个人,补充队没有成立起来。阎冯大战后,补充队撤销了,我又回到军官教导团。
这时的军官教导团,在太原声名狼藉,有抽大烟的,有聚众赌博的,更有上街狎妓的,弄得军营乌烟瘴气。阎锡山打了败仗后,教导团的士气更加低落。我思想苦闷,心灰意冷,真真切切地感到,在军官教导团不仅不能实现投笔从戎的抱负,还会在沉沦中迷失方向,毁灭自己,必须另找出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1931年年初,阎锡山失败后,他的晋绥军被编为四个军,商震任第三十二军军长。在顺德府(今河北省邢台市)组建军部。商上任之始,就公告流散于各地的河北军事政治学校学生:“现在第三十二军正在扩编,校长商震急盼同学们归来。”不到一个月,就有原河北军事政治学校毕业生大批人前来报到。我是随太原一部分同学同商震一起来到邢台的,并被任命为军部特务团炮兵大队上尉区队长。
军特务团的营连排干部,多由原河北军事政治学校的毕业生担任,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原河北军事政治学校学员队大队长孙定超任团长。特务团下辖炮兵大队、骑兵大队、工兵大队、通信大队。四个大队实际上就是四个营。确定各级干部后,孙团长指令新任的连排长到河北、河南、安徽等地招募新兵,补充特务团的兵员,我被派到郑州等地招兵。由于连年灾荒,百姓没粮吃饭,有些人就自愿当兵,我一个月就招募到了百十个人,返回邢台。
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全国掀起了抗日怒潮。第三十二军部队驻地虽然不是大都市,但也同样爆发了军民抗日示威游行活动。三十二军官兵积极参加当地的请愿大会,使招募的新兵受到一次很好的爱国主义教育。在新兵训练没有炮的情况下,就按步兵动作训练,直到1932年5月,我们才配发了四门重迫击炮,可没有发炮弹,没有运载工具,高架重弹如何填装也没有说明。因此,我们在训练中,只能注重了解重迫击炮的特性和射击要领,没法进行操作演练。
因为我大字写得好,一天军部把我叫去写标语。第三十二军军部驻在邢台城里一个很大的院落,墙壁刚刚粉刷一新。书写的标语内容主要是倡导“三民主义”及鼓舞抗战士气等。我正在墙上写字时,一个少校副官走过来见我写得挺累的,就让我到他屋里喝茶休息。在交谈中,我得知他叫王兴纲,主管军部人事工作,河北军事政治学校第一期毕业生,我们是学友。此后,我经常参加王兴纲利用同学会名义组织的各项活动,我还听有人说他是中共党员。
1933年3月,日本人侵长城东部,第三十二军奉命坚守长城冷口,炮兵大队也随主力开赴北平。在行军路过北平南苑时,因无炮弹,火炮还不能成为战斗力,只好留在南苑。身为军人空有一腔报国之志,不能上前线杀敌,我深感遗憾。我们一边徒手操练,一边修建破烂不堪的骑兵营房,整理操场,并在驻地开荒种菜养猪,改善部队伙食,养精蓄锐,等待改换装备,到前线抗日杀敌。
长城抗战失败,第三十二军撤回平津一带驻防,军部进驻北平协和医院附近的帅府园。商震痛感自己的军队除武器装备落后外,部队战斗力低下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因此,他决定在北平这个环境相对安定的地方整军经武。一天,王兴纲告诉我商震军长此时的意图,一是向阎锡山借一个炮兵营,来加强部队战斗力;二是筹措资金购买火炮,加强装备;三是培养人才,采取开办军官教导团的形式,并招收两届高中毕业生,培养基层干部。另外,从1931年开始,国民政府在南京陆续开办了步、炮等专科学校,学期一年,商震军长也积极倡导第三十二军军官报考,并声称保留其部队的官职。先后有近70人考上这些专科学校,每期都有第三十二军的学员。王兴纲建议我最好去学习,一是增加知识,提高指挥能力;二是学习回来有所发展。他的意见
我很同意。
1934年12月,我考入了位于江苏南京的国民党炮兵学校第二期,带职学习一年。炮兵学校地处南京东郊以温泉著称的汤山附近,所以人们多称之为“汤山炮校”。蒋介石用300万银元新建了校舍和炮兵射击靶场。他还亲自兼任汤山炮校校长,原东北军炮兵司令邹作华任教育长,主持日常校务工作,教员大部分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学生或赴欧美的一些留学生。尽管在陆军炮兵学校学习时间只有一年,但我感到受益匪浅,系统学习了从炮兵理论到实际运用等各种专业知识,还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许多同学,听说了红军作战的一些情况。其中来自东北的同学告诉我:九一八事变,蒋介石安内攘外,忙于在南方“剿共”,不许张学良组织抵抗。我听了非常气愤!现在,东北丢了,承德及长城也丢了,再让日军横行霸道,中国就有灭亡的危险。在这期间,我萌发了要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念头。
1935年7月6日,何应钦代表国民党政府与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在天津签订了《何梅协定》。主要内容是:取消国民党在河北平津的党部,撤退驻河北的东北军、中央军和宪兵等条款。这样的卖国协定,引起了全国人民的痛恨。在这样的时局之下,我要求加入共产党的想法更加强烈。于是,在暑假的时候,我回到北平看望连队官兵,并到帅府园军部找王兴纲。听说王兴纲几个月前随商震军长去了天津,我又专程赶到天津,等了一天,在天津也没有见到他。由于暑假期满,返校时间到了,我只好连夜乘车回到学校。 同年12月,我从炮兵学校毕业后返回第三十二军。这时部队已撤退到邢台,社会舆论也很大,第三十二军是被日军赶跑的,我们全体官兵深感奇耻大辱。此时,商震调开封任河南省政府主席,王兴纲也随同到了开封。
1936年,从阎锡山处订购的新火炮陆续到来,第三十二军利用这批武器,成立炮兵团,我任炮兵团第七连连长。平时组织战士进行分解、结合、射击等训练。另外,又从内蒙古买来骡马,进行驯服,调教很费力,虽然每天训练艰苦,但是官兵情绪高涨,因为当炮兵这么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火炮。
11月,红军进入陕甘地区,蒋介石调商震第三十二军前去“剿共”。商震不想去,回到邢台军部与高级干部商量对策。此时,王兴纲也来到邢台,我们见面,自然是无话不说,我把炮校学习情况及当炮兵连长的情况告诉了他,并在交谈中提出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表示越早加入越好。王兴纲高兴地回答说:“你的品德,我很了解,你在我心目中早就是发展对象了,可惜我们不在一地,相隔太远,无法实现。通过考察,我认为你符合入党条件,我愿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1937年3月的一天,王兴纲回邢台搬家,告诉我:组织上已批准我为中共地下党员。
6月底,我三祖父病重,打电报让我回去。我走出家门十年了,随部队四处辗转,一直没能同家看看,心中十分挂念家中老人。三祖父为我幼时读书学习提供了许多帮助,为我后来的发展打下了良好基础。如今,他老人家病重卧床,我应该回去看看。可请假回家没几天,七七事变爆发,部队让我火速归队。军令如山倒,接到电报当天,我就告别家人起程了。北平已经被日军控制,道路不通,我只好从济南转到河北邢台。
1937年7月7日,日本以制造卢沟桥事变为起点,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第二十九军奋起抵抗。中华全民族抗日战争由此拉开序幕。
8日,中共中央发出《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呼吁:“全中国同胞,政府与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掠!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同时,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中国工农红军领导人,致电蒋介石,要求实行全国总动员,表示红军将士愿为国效力,与日军周旋,以达到保土卫国的目的。
在中国共产党和全国人民的强烈要求和推动下,蒋介石终于在7月17日发表谈话,称:“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8月20日,南京国民政府军委会对全国军队进行了编组,划分五个战区,河北及山东北部为第一战区,程潜任司令长官。商震仍任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兼三十二军军长,还辖独立四十六旅,骑兵第十军,统归第一战区程潜节制。
8月巾旬开始,第三十二军部队分别从邯郸、邢台出发,开赴冀中抗日前线,待命抗敌。
9月24日,华北军事重镇保定被日军攻占。至月底,正(定)太(原)线与(北)平汉(口)线的交叉要点正定县,完全袒露在日军面前,与日军背水一战势不可免。因此,商震将第三十二军主力投入正定之战,要求部队抢修工事,加固城墙,积极备战,严阵以待。
10月7日,日军精锐部队土肥原师团对正定发起了疯狂进攻。尽管第三十二军守城将士奋勇拼杀,前仆后继,但还是没能挡住日军的凌厉攻势。最后,终因守军的装备、兵力都处于劣势,致正定沦于日军之手,2000余人为国壮烈捐躯。第一四一师七二三团团长牺牲,两个营长负重伤。其中,伤者王启明是中共地下党员。13名连长中有12人以身殉国,可见战斗之惨烈。
10月10日,第三十二军部队沿平汉路向南撤退。我连在冀中深县奉命到元氏县配属第一三九师抵抗日军进攻,以掩护大部队南撤。我受领任务后,组织连队连夜急行军,赶到了元氏县城西南附近,就听到枪炮声,知道前方部队已与日军接触,便立即派人与团部指挥所联系,受领作战任务。因战况变化激烈,我派出两批人都没有联系上。敌人在飞机、坦克、大炮的掩护下进攻,我军奋起抵抗。因伤亡惨重,部队陆续向南撤退。见连队处境越来越危险,在与友邻部队联系无望、与上级联络中断的情况下,我当即决定带领连队经赞皇县向南转移。为防止敌人空袭,我们将火炮分散前进,行军到邢台以西,听说瓷县(现左权县)铁路附近发现日军便衣侦察部队,便越过太行山到辽县,再转长治、焦作,到达安阳归建。经过20多天的翻山越岭,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将连队完整、装备完好地带回炮兵团。军部、团部原以为我连在元氏战斗已被损失、打散,见到我们人员、装备完好归队,大家都非常高兴。部队继续南撤郑州西南各县进行整训。元氏战斗,第一三九师有700余名官兵阵亡,营长董哲(中共地下党员)、李荫清壮烈牺牲。这两个人都是我河北军校的同学。
1938年1月,原三营营长调走,我被提拔为第三十二军炮兵团第三营营长。
同年春,中日徐州会战展开后,日军为进一步夺取中原,会同黄河以北的侵华部队联合向河南发起了进攻。5月上旬,日军第十四师团土肥原贤二部队,分兵两路,从山东寿张、河南濮阳等地渡过黄河,向菏泽、巨野扑来,第三十二军奉命固守菏泽。
5月10日,军参谋长傅立平率领参谋人员,赶到菏泽设立前进指挥所。同时,指派配属的第二十三师李必蕃部、长芦的税警旅蒋纪珂部,担负固守菏泽的任务。傅立平还命令第一四一师主力及军炮兵团第一、第三营,开赴菏泽,协助防守。当天下午,我带领三营赶到菏泽,并在驻县城文庙的前进指挥所受领作战任务。紧接着,一营在县城东北、三营(一个连已配属河防部队)在县城西南,开设炮兵阵地,支援菏泽守军作战,并积极做好巷战的准备。
12日,日军分三路进攻菏泽。一时间,炮火连天,战况激烈,守军伤亡惨重。14日上午,日军飞机对菏泽发动了更加猛烈的轰炸,城内外浓烟滚滚。我军既无空军支援,又无高射炮部队,只好任凭日军飞机为所欲为,望空兴叹。尽管守军炮兵与日军炮兵相比处于明显的劣势,但我们不甘屈服,极尽所能,炮轰日军阵地。
这天,双方的炮战开始了。日军炮兵利用空中气球观测,指挥口径10公分的榴弹炮,对守军炮兵阵地进行压制。我和代理团长齐国楮正在三营阵地上指挥射击,突然,一发炮弹在我身旁爆炸,一块弹片正巧打在我的武装带铜环上;另一块弹片,打在我身背的图囊上,里面200张国民银行的新法币抵住了飞来的弹片。我们两人虽然被炮弹的气浪掀翻在地,但都没有受伤。在这次炮战中,一营副营长孙鸿章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又失去了一位抗日杀敌的好战友。
下午三时,日军攻破菏泽县城西北角,步兵、坦克蜂拥突入。守军与日军展开了激烈巷战。守军步兵逐条街、逐间房地与敌争夺,短兵相接,白刃格斗。炮兵则采用直接瞄准的方法,重点打击日军坦克。到黄昏时分,守军指挥官见固守无望,便组织部队突围。由于战前已将城门堵死,部队只好缒城或爬城而下。人好不容易撤走了,骡马和火炮却丢弃在城内,这是堵死城门的错误造成的损失。
菏泽失守,第三十二军转移豫西叶县一带收容整顿。炮兵团一分为三,分别配属各师。我被分配到一四二师当炮兵营长。这时,上级又补充四门沪造山炮,这种炮型号虽老,但是弹药比较充足。6月下旬,部队移师长沙浏阳休整,20多天以后,又开赴江西东乡,不久又转南昌近郊。这时,王兴纲也在南昌,我们便多次相约到新四军驻南昌办事处,接受地下党东南分局负责人、新四军驻南昌办事处主任黄道的工作指示,并得到毛泽东新著《论持久战》等书籍。刚翻阅《论持久战》,我就爱不释手。毛泽东对抗日战争的发展阶段和历程进行了精辟的阐述和预测,对“亡国论”和“速胜论”进行了有力的驳斥,心里顿感亮堂多了,抗日的斗志更高了。
1938年9月下旬,我被任命为第三十二军一四二师炮兵营营长,军参谋长傅立平也调任第一四二师师长。
此间,赣北会战已经开始。9月25日,日军第二十七师团山下山田部第三联队千余人,在飞机、重炮的配合下,主力数百人轻装袭占了赣北战略要点麒麟峰。
麒麟峰,海拔仅三百六十七米,位于德安县白水街西侧,山势险峻,仅能部署一个营的兵力。日军占领后,不仅可以掩护沿瑞(昌)武(宁)公路南犯之第二十七师团侧背,又可东援第一零六师团作战。因此,麒麟峰是赣北会战中,国民党军必守的阵地要点之一,关系整个战局的安危。薛岳命令,第十八军六十师务必于27日晚收复麒麟峰阵地,第七十二军新编十三师协同六十师作战。
27日傍晚,反攻战斗打响。双方全力拼杀,山上山下,进进退退,战斗异常惨烈。天亮后,日军飞机又不断轰炸六十师阵地,还多次施放化学毒气,使六十师数百名官兵中毒,伤亡惨重。血战至次日午,麒麟峰仍在日军手中。
29日,薛岳调整兵力部署,命令“第一四二师于拂晓前由李家、夏家、古树李之线攻击麒麟峰之敌”。傅立平接到命令后,当即以第七二五团从麒麟峰东北侧之古树李、李家、夏家一线,围攻麒麟峰。第七二六团为预备队。炮兵营配合第七二五团步兵作战。这时,坚守麒麟峰的日军已换防为第一零六师团宫琦联队。
接到傅立平的命令,我带领炮兵营沪造山炮连在一线步兵后,抵近开设炮阵地,做好战斗准备。战斗打响后,山炮连官兵沉着冷静,直接瞄准日军火力点,几乎发发有效,打得日军没有还手之力,终于报了我几次被日军炮击的仇恨。步兵在炮兵支援下,向麒麟峰日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第七二五团团长郑克己不幸头部中弹阵亡。郑克已是我济南师范学校和河北军事政治学校的同学。我在电话中得知他为国捐躯时,好久没有放下话筒,真是悲痛万分啊!我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学、好战友。
郑克己壮烈牺牲,中校副团长朱静波(中共党员)代理团长继续指挥战斗,连续突破日军阵地。在向山腹部的突进中,遭到日军的疯狂反扑,双方展开了白刃格斗。战至半夜,终于攻占麒麟峰主峰。
麒麟峰之战,歼灭日军近千人。战后第二天,我登上麒麟峰阵地,见阵地上,日军丢弃的遗尸、毙马、弹药箱、炮弹、背包、防毒面具,还有高腰大足趾分开的胶鞋,漫山遍野,状极狼狈。刻有“第106师团宫琦联队”字样的制品,随处可见,十分醒目,至今仍然不能忘记。傅立平当师长不久就建此功,受到国民政府军事当局的嘉奖,被记大功一次,还奖励他5000块大洋。
1939年2月中旬,蒋介石、陈诚为达到消除旁系军队之目的,借部队战后于南昌北裘家大屋一带休整补充之机,下令改编第三十二军,辖第一三九、第一四一、第一四二师。商震调任洞庭湖警备司令,副军长宋肯堂任军长,傅立平任副军长兼第一四二师师长。团番号由“七”打头改为“四”打头,如第一四二师七二五团改为四二五团。我仍担任第一四二师炮兵营营长。
3月上旬,第一四二师又受领修水南岸的防御任务。日军远距离奔袭部队占领南昌后,第一四二师奉命南撤浙赣铁路樟树镇附近,步兵各团窄路南撤,炮兵营奉命在南昌以东十五公里以外渡赣江,绕道向樟树镇师部靠拢;炮兵营在没有部队掩护下,自己组织,侦察警戒,另外派出多人找船,寻找船不容易,找船夫更难,用了两夜的时间才渡过赣江。在这次组织部队渡江过程中,炮兵副营长魏九如因工作过度疲劳,不幸失足落水牺牲。魏九如是我在河北军事政治学校炮兵队的同学,很有才华,我们相处得很好。如今,他意外牺牲,我深感悲伤。全营官兵渡过赣江后,迅速南下,一周后到达第一四二师集合地樟树镇。当晚,傅立平就来到我们营部驻地进行慰问,对魏九如不幸落水牺牲表示哀悼。
4月上旬,第三十二军从樟树镇转道赣西宜春、分宜地区,进行整补训练。
至此,我参加抗日杀敌已近两年时间,先后转战冀、鲁、豫、鄂、赣、湘等地,多次带领部队与日军作战,尽管官兵们英勇无畏,不怕流血牺牲,但总体上是败多胜少,有很多教训可以总结,最根本的还是那句名言:“落后就要挨打!”国民党军队武器装备落后,战术思想落后,人才素质落后,岂有不挨打之理?
在赣西整训期间,第三十二军指派我到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学习。1939年6月上旬,我来到湘南衡山。 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由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开办,是国共合作、团结抗日最具体的行动之一。
早在1938年10月,武汉沦陷前夕,蒋介石在武汉召开的高级将领紧急会议上说:“吾人欲驱逐敌人,消灭敌人则必须利用游击战,扰乱敌人之后方,协助正规军之作战。”他知道,论游击战,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高手。朱德当时作为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成了这次会议的座上客。其实,中国共产党为此事早就向国民党当局提出过多次建议,但一直没有引起国民党当局的重视。经周恩来与朱德商定,朱德在会上正式提出了国共两党举办游击战干部培训班的建议。蒋介石接受了这个建议,并要求立即拟定出游击干训班计划。11月25日至28日,国民党当局在南岳召开紧急军事会议,确定以南岳为大本营,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创办抗日游击干部训练班,三个月一期。
在国民党当局的请求下,中共中央研究决定,组成一个30多人的班子,对外称“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即赴南岳担任教官。代表团由叶剑英(后为李涛)担任团长,教官有李涛、边章伍、吴奚如、李崇、薛子正等。
1939年2月,南岳抗日游击干训班第一期正式开学。蒋介石任主任,汤恩伯任教育长,叶剑英任副教育长。两个月后,汤恩伯奉命调回第三十一集团军任总司令,率部赴河南作战,教育长改由第三十三军团军团长李默庵担任。
同年6月上旬,我前往南岳报到学习时,李默庵当教育长。参加第二期学习的干部,特种兵是营长,步兵是师、团长,共近百人。
当时,整个南岳大山都成了游击干训班学员的大课堂。集中上课时,学员和教官往返于南岳庙、黄庭观和南岳镇的大街小巷。国内外有声望的学者、教授、领袖人物、友好人士,纷纷前往南岳为游击干训班学员讲课、演说、报告或采访。中共周恩来等,国民党蒋介石、白崇禧、陈诚等,苏联军事顾问,日本共产党人鹿地亘等,都曾来此讲课。
在学习期间,我从中共方面派来的教官那里,看到周恩来当年4月18、19日视察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时,为第一期学员所作的《中日战争之政略与战略问题》的讲演要点。他讲了日本侵华的历史及其政策和战略上的变化,针对日军以经营敌后为主的新政策,提出我们目前抗战的政略与战略重心:一是,要动员全国人民,展开全面抗战。二是,要重视敌后,斗争的重心在敌后,不让敌人利用我之人力、物力、财力来打击我们。他指出,敌后工作应当政治重于军事,精神重于物质,游击战重于正规战,宣传重于作战,民众重于士兵,节约重于生产。周恩来的这些看法很精辟,很生动,很有教育作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深了我对周恩来的崇敬之情。
办游击干训班的出发点很好,各方面的反映良好。但自国民党五中全会后,实行“溶共、防共、限共”政策,致使干训班逐渐偏离了办班的初衷。
我到干训班不久,第一四二师就划归第九十二军建制,李仙洲任军长,准备调往山东敌后。转隶的同时,我被提升为第一四二师补充团团长。师部通知我,部队先去河南整训,让我学习结束后直接去河南补充团部队驻地报到上任。
9月中旬,我结束了南岳干训班的学习生活,去看望老上级商震,并借机去找王兴纲,汇报思想情况,最重要的是让王兴纲派几名党员骨干到补充团,以便开展党的地下工作。那时,商震已被任命为洞庭湖警备司令,同时仍是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2月初,商震将司令部自南昌迁至青山湾。王兴纲作为该集团军的人事处长,也随之前往。我经过常德,溯沅江而上,绕道湘西桃源县青山湾,去拜会老领导商震,没想到他去了重庆。好在找到了王兴纲,两人高兴得无话不说。我向他谈了游击干训班上一些人公开反共的情况,并问他是否知道一四二师开赴山东作战的行动,王兴纲点头回答说,这些他早已知道了。他进一步告诉我,这次九十二军调入山东,是国民党顽固派反共总部署的一个组成部分。部队开赴山东敌后,不是去抗日打鬼子,而是去和八路军搞磨擦,挑起内战。听到这个情况,我很气愤,对他说:“到那时,我只有把部队拉过去,变反动军队为革命军队。”王兴纲让我“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他还说:“照理,现在是国共两党联合抗日、统一战线的大局,不允许我们把部队拉出去。但如果顽固派坚持分裂,搞反共磨擦,情况变化了,那又当别论了。”
交谈中,我向王兴纲提出,补充团只有迫击炮连连长王朝纲一个人是中共党员,希望组织上再派去几个党员。他回答说,现在没有党员可以派了,以后再想办法吧。他建议我在赴任的途中,去见见中共河南省委秘密领导人,看他们能不能派人。当晚,我们两人住在一起,一直谈到深夜。
第二天,我告别王兴纲,离开青山湾,取道常德、沙市、襄樊,到驻防在河南省新野县新甸铺附近的补充团上任。期间,我先后两次北上南阳找党组织,想与省委建立关系,但都没有找到。1939年12月,日军向南阳、襄樊发动冬季攻势。国民党军队仓促应战,第九十二军奉命推进到鄂西北随县、枣阳一带阻击敌人。
我率领补充团在随县境内天河口以南的烽子山,与日军展开激战。山地四野,炮声隆隆。追击炮连连长王朝纲在指挥连队与日军进行炮战时,腿部负重伤,被送后方医院抢救。王朝纲是我发展的中共地下党员,也是我在补充团开展党的工作的唯一助手,他把我当兄长、朋友,我们彼此都很尊重,合作得很愉快。他不幸身负重伤,我心里很难过。部队阻击日军三天,圆满完成阻击任务,奉命撤往桐柏山区。
1940年3月,我调任第九十二军一四二师主力四二五团团长。
麦收前后,日军发动了宜昌战役。驻防在信阳、花园、广水等地的日军为配合战役行动,再次进攻南阳。我奉命率四二五团,另配属苏式防坦克炮连,在豫西确山县磨轴峡阻击日军,击毁日军坦克、装甲车四辆,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
5月上旬的一天,占领枣阳城的日军向城东北方的小王庄派出一支加强小队,担任远方侦察警戒。当时,四二五团驻守在离小王庄十多里的地方。当得知日军小队孤军深入且立足未稳时,我当即决定主动出击,就地歼灭日军小队。我一边向师部报告部队的行动,一边组织部队展开攻击。一营担任主攻,二营警戒枣阳日军,三营作预备队,防坦克炮连也投入战斗。深夜,我带领部队进入阵地,拂晓时分发起攻击,还在睡梦中的日军被打得晕头转向,仅两小时就结束战斗,共击毙日军30余人,活捉数人,全团无一人伤亡。
战况报到师部,傅立平喜不自禁,到处夸我指挥果断,组织有方,不愧为主力团的团长。他还组织人员参观战场,拍摄照片,展览战利品,大力进行宣传,似乎打了个很大的胜仗。之后,傅立平又到陪都重庆宣扬,弄得名声远播。
日军占领宜昌后,第一四二师先在宜昌北关担任防御,与日军对峙月余。山东局势告急,第一四二师奉命向东移防。10月初,部队到达皖北阜阳地区集结。
这时,傅立平从重庆回到了阜阳师部,当天就召见了我。他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话题不离小王庄战斗,他说我为全师赢得了荣誉,李(仙洲)军长也非常赞赏。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不能不回话,只好笑说:
“一次小战斗,牛刀杀鸡不值一提,师长过奖了!”
傅立平又把话头接了过去:“战斗虽小,影响甚大。咱们不能过谦,这是有关本师的荣誉,有关老三十二军部队的荣誉,应该当仁不让。我已经在李军长面前提过了,想让你当副师长,你看怎样?”
我第一次听他这样说,不禁警觉起来:当副师长,虽然职务晋升了,但要交出部队,没有指挥权了,怎么为党开展工作呢?想到这里,我赶紧推辞说:“我在团里工作时间还短,想多锻炼一个时期,把部队带好,再打几个好仗,为咱们师争取荣誉。”
也许最后的话起了作用,傅立平回答说:“那也好,咱们以后再说。这次我从重庆给你带来两样东西:一是中共罗瑞卿的《抗日部队的政治工作》。我们到山东要与共产党打交道,读一读他们的东西很有必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还有一只手表和一件皮夹克,这也是战时需要的东西,就作为你打胜仗的奖励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送到我的面前,我起身双手接过。
傅立平抬手示意我坐下,又口若悬河说起来:“将来有机会,你最好到陆军大学学习深造,系统地学习师以上的战术、战役学、战略学,丰富知识,开阔视野。还可以结交一些同学,将来能互相提携。我在陆大的熟人多,可以托人帮助或者保送。”
紧接着,傅立平又主动提出要给我介绍对象,说是保证让我满意。听到这里,我赶忙说:“师长的好意,我很感谢。我已经结婚了,只是妻子没有来部队。”
我越听越纳闷,傅立平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会儿要提拔我当副师长,一会儿要推荐我去陆军大学,一会儿要给我介绍对象,这是不是要解除我的团长职务,夺我手中的兵权呢?不管他是什么用意,还是先婉言谢绝为好。于是,我对他说:“现在是抗战时期,还是先在实践中学习、锻炼,别的事战后再说吧!”
从傅立平的住处出来,我边走边思考他刚才谈话的用意,觉得他还不知晓我是中共地下党员,主要是套近乎、拉关系,希望我一心一意为他效力,并影响周围的同事也跟着他好好干。不过,我不能放松警惕,稍有不慎,就会给党的工作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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