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初,在敌人后方,我党建立了许多抗日根据地。莒县县城和重要集镇均有日伪据点。国民党在各地的势力派、地头蛇如莒县的许黑子,临沂的王洪九,日照的李延修,诸城的梁麻子等等,他们名为抗日,暗中勾结日伪,各霸一方。在我横山根据地内,还住着国民党五十七军的军部和百十一师。在这支部队中,有以我党党员师长常恩多、旅长万毅等为代表的进步力量,又有以缪征流为代表的反动顽固派。该军驻在莒县、日照县交界的甲子山区。从1940年底他们有一个营经常在莒县七、八区一带活动。另外,在各大村镇还派设了便衣人员,这支部队和便衣人员的供应,全靠我抗日民主政府。但他们有时又常对我军政人员作难,特别那些便衣无不敲诈勒索、公开聚赌、打骂我村干部。我有两次曾为了给乡村、干部撑腰,训告过这些所谓的副官。那时,我们有枪又据理,他们无可奈何。1941年3月,五十七军收缩回甲子山区,公开袭击我军政机关,捕捉我方人员,直到常恩多与万毅同志率部起义,孙焕彩残部被我赶出甲子山区,我滨海地区根据地才完全联成一片,在这之前斗争的形势是犬牙交错。1941年1月,蒋介石制造了皖南事变,在全国各地掀起了反共高潮,日本侵略军也加紧对我根据地实行频繁的扫荡和封锁蚕食。这一年是敌后根据地最困难最艰苦的一年。1940年我和王建祥同志在莒县、莒南一带拉起了青年抗日游击队。年底全部升为主力军,留下我和王建祥、林胜玉、张竹、盛希有等5人作为扩军组,继续组建新的青年抗日武装。
1941年2月,我们5人住在莒县八区山疃村。该村紧靠沭河,距南3华里是大村镇金墩。金墩此时住有五十七军的百十一师的一个营。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早饭后林胜玉、张竹经我们同意,到金墩集上找熟人作动员参军工作。有一名叫来成祯的同志,他原来是青年队的老队员,后改做公安工作,这次回家探亲,特地来看望我们。见面之后,我们互相拥抱在一起,捶打对方的脊背:“你还没死?”“你也没死?”哈哈大笑一通。战争年代同志离别后重逢,倍加亲切,嘻笑打闹,兴高采烈的叙述别后情景,这已是同志间的见面礼了。谈得高兴,时间过得好像特别快,眼看到正午,想起林、张二人还没回来,于是,我和王建祥同志商量也到集上看看。因为除我之外,其他同志都是外地人,赶集就是很好的会见熟人作扩军工作的机会。大家随作出门赶集的准备。我背向门,面朝里,一只脚登在床沿上打绑腿。王建祥整理完了行装正和来成祯啦闲呱,猛地听到背后哗啦一声响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同时伴有“不准动”的命令。我还没转过身来,竖在墙上的我们唯一的一枝长枪和我带在身后的手枪已被抢走。我回身一看,原来是五十七军的,因为他们也带着臂章。我冷冷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穿便衣叫刘海的(后来知道他的姓名)佯笑着答道:“我们团长请你们去会面。”门口另有一着军衣的人持枪对着我们。这时,我们是4人,他们只2人。但枪在他们手里,不便于强力反击。他们显得有些力薄,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与其周旋着磨时间。我一边继续打着绑腿,一边装作很轻松的说:“哈,请我们,哪有这种请法?”“别啰嗦!快跟我们走!”刘海在催。“到哪里?”“到金墩”o“怎么去法?我自己去吗?”“都去。”“那好。我们得收拾收拾,请先等等。通讯员,倒水给同志喝!”我向通讯员盛希友示意要他瞅空出去。小盛就是本村人,那年十五六岁,个子不高,但很精灵。他又提水,又拿碗。来成祯、王建祥也会意的让刘海坐下喝茶。我们3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着刘海。原来堵在门口持枪的那个大兵也被我们引进屋里,小盛乘机溜走了。因为根据地内,从村到县政权都在我们手中,只要能走出一个人。我们的政府马上就会得到报告,便于交涉。我们磨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刘海还是那一句话催着快走。于是,我在前,王、来在后,他们的人持枪跟在我们身后向金墩村走去。集还没散。我们故意放慢脚步,心跳得厉害,但又极力镇静,昂首阔步,若无其事,目光却不停地搜索着人群。王建祥终于看到了当地党员,向他们轻轻的点了头——我们又送出了一次情报。我们被带到一家大院,院里乱哄哄,他们的人出出进进,看见我们来了,一齐把目光投向我们,有的就跟在我们身后,进了一栋西屋。这房子是明暗各一间,里间有床辅,外间有桌凳。刘海把我们交给一个被称为司务长的人。此人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说他们的营长带队伍去打游击队,现在长官不在家,因此必须等营长回来再说。我与王、来二人到里屋,见到林胜玉、张竹二人坐在床上,原来他们早就被扣到这里了。我想,这样坐等不是办法,得摸摸底,我让其他同志都在床上休息,我走到外间,只见几个大兵正在窃窃私语,看我出来后,他们把我围在中间,一场舌战由此展开。
“你们是土八路,蒋委员长不承认您,命令国军就地解决你们。”
“我们是抗日武装,不愿当亡国奴,人人有权出来打日本侵略军。不需要谁承认。你们的蒋委员长不是也说过: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有守土抗战之责吗?你们东北军的父老兄弟都在东北,现在东北被日本人占领,他们成了亡国奴,你们不打日军打八路,对么?”
首先发难的那个家伙,一下子面红耳赤,哑火了。闷了一阵子,另一个家伙凑上来,拍着我的肩膀:“兄弟!干五十七军吧!五十七军是正牌,按月发饷。五十七军的军官不是五十七军带来的,是人创的。我看你这小兄弟很有口才,在我们这里干,保险将来能当大官。等你闯阔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呀!”
我看到他这副又酸又臭的奴才相,不禁哈哈大笑:“你们干你们的五十七军,我们干我们的八路军。我是为打日本侵略者才出来的,根本就没想当什么官。”
不软不硬的话,把他一下子激恼了:“你们土八路抗的什么日?你们是共产党,游而不击。要不是我们的万旅长是共产党员,你们早就被解决了。”
“一派胡言!”我也真的生气了。光说他这么一句不解恨,我反问他:“你说你们万旅长是共产党,他可是打日本侵略者很有名气的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毅)。你们这不是也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吗?不是也很光荣吗?”
这些家伙没话了,又是一阵闷缸。突然一个小子怪声怪气的唱起了十八集团军的一首军歌。特别唱到“十八集团军哪,那个真是好,吃的煎饼,铺的是干草”几句时,音调走形变腔如鬼哭狼嚎,加上一阵狂笑,好像他们胜利了。和这帮兵痞斗下去已无甚意义,我愤然回到里屋,他们也觉无趣的散了,隔窗相望,屋中无人。但门外还有人,这大概是在看守我们的了。我和王建祥悄悄的躺在一起,分析形势,认为形势不象很严重,从初步接触看,打了不少嘴仗,他们除了一些挑衅性的语言外,还没有其它行动。从大局看五十七军还没和我军打起来,它这里只有一个营,又是驻在我根据地内。而且我们5人白天被扣,我抗日政府或我驻军也一定会来交涉。
“不要怕,继续和他们斗。说什么也不给八路军丢脸。向坏处着想,顶多把我们关起来,他们越向上交,越好办,因为上面有统战关系。”我给林、张两人打气。我们还商议了关于我们身份的统一口径。我是排长(实则指导员),王是副排长(实则队长),林、张是战士(实际上林是排长,张是班长),来是地方工作干部。约定无论谁都不要暴露党员身份。下午五时许,街上吵吵嚷嚷,院里喊营长回来了。不大会儿,进来一个人说:“送连部,跟我走。”我们跟他到了另一个院落,正房中有一瘦大个,面色铁青,一看就是个大烟鬼。我们一进屋,他第一句话就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抗日的。”我看他那傲慢劲,没好气的顶他。“抗你妈的×”他先骂了一句又说:“送营部。”
这样,我们又被送到了营部。营部设在该村大地主王瑞甫家的正房中,该营营长外号叫赵大嘴(事后知道的),年约三十四五岁,肥头大耳,嘴巴宽,坐在一把太师椅里,身子把椅子塞得满满的。身边有两个马弁,一个身材高瘦,一付奴才相躬着身子和赵大嘴说什么。一个翻着玉石眼(一种病眼)手按驳壳枪柄,侍立在赵大嘴身后。我们从容地进了屋,赵大嘴官腔十足: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八路军青年抗日游击大队。”
“你们的上级是谁?”
“滨海军区。”
“你叫什么名字?”
“张明晓。”
“担任什么职务?”
“排长。”
“是共产党员吗?”
“我很想加入,但还不够条件。”
“为什么干八路军?”
“抗日打日本侵略者。”
接着用这套公式,相继问了王、林、张三人。对来成祯,只问了他在哪里,干什么事?来说在地方(来此时穿便衣),他就没再问什么。至此,说了声带下去。我们又被带到一家卖饼的老乡家中,门口设有持枪的岗哨。我和王建祥开玩笑说:“好家伙,给我们设了两层岗,够威风的!”太阳将要西沉,大家饿了。因为处于暂时“停战”状态,我们才想到还没吃晚饭。正在这时,进来一个军官,进门先问我们吃饭没有?当他知道我们还没吃饭时,就吩咐房东给我们弄饭,他又亲自抱来了柴禾,点火叫我们取暖,边烤火边自我介绍说,他叫李茂林,是一连代理连长,今天的事营长不知道,是下边的人干的,千万别误会。他是来做说客,还是来探我们的口气?我一时拿不准。我就说:“不管是谁干的,反正是你们抢了我们的枪。扣了我们的人,还说什么误会不误会?”
“确实是误会。”他还是这一句话。为了进一步探他的口气,我又问他:“那么你们的人说:蒋委员长已经下令不承认八路军,叫你们就地解决我们,这是怎么回事?还说你们出来打游击,就是为了消灭八路军,这是什么话?”我越说越激动,他着急了,连忙说:“这都是下边的人胡说。五十七军和八路军是打出来的朋友,别说中央军和八路军没打起来,就算打起来,五十七军也不打八路军。同志们,千万别误会。”“不管怎么说,现在你们扣着八路军的人,再多说也不顶用。”我说,“我请你向你们的营长转达我的意见,如果是误会,那由你们负责,就马上还给我们武器,让我们走。因为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如果认为我们有什么问题,应交我们的上级处理,你们五十七军管不着。如果抗日有罪,就请你们的便。”他还是解释:“请同志们别生气,别为这事影响了我们两军的关系。”说完,就亲自给我们端来一盆烩大饼。他临走时对站岗的说:“这些兄弟没有事,现在营长还没命令,岗还不能撤。可以让他们在院子里活动活动,不要叫咱们的人来胡闹。”
吃完饭,我主动地和站岗的士兵谈起话来。知道他是本县柳沟村人,家里很穷,他干五十七军为家里挣了几斗粮食渡荒。我们正在啦得“投机”,突然进来一个大兵,一屁股坐在铡墩上。
“来,咱们聊聊。”他向我打着招呼,我也坐到铡墩上。“聊什么?”我问他。他没有新词,还是土八路、游而不击、共产共妻那一套滥言。这时,我心里更有底了,门外还有一位同情我们的大兵,东屋里的老乡正在偷听我们的谈话。我认为这是宣传的好机会,就以尖锐的言词驳斥他的诬蔑,宣传我党我军的抗日主张。这小子开头还攻几句,后来完全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说吧?没有词;走吧?又不甘心。那个难受劲和狼狈相,连站岗的大兵也替他觉得难堪,说了他一句:“你别在这里给五十七军丢人啦!”这个下不了台的家伙,一肚子不痛快泼向大兵:“他妈的,干你什么事?”边说边打了大兵一拳。扭头向外溜。站岗的大兵也不好惹,顺势捣了这家伙一枪托,“扑腾”一声来了一个狗吃屎,爬到门外。两个扭打着,互相谩骂着去找连长评理。这一丑态,惹得我们高兴得拍手跳起来。我对王建祥说:“现在枪还没要回来,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这时,赵大嘴的马弁进屋来说:“那个姓来的可以走了。那个姓张的,营长叫去一下。”我嘱咐了老来几句话便到了赵大嘴的处住。此处是王瑞甫的学屋,赵大嘴和王瑞甫正在喝茶。见我进来,王瑞甫站起来让座,赵大嘴也客气的多了,亲自让茶,但又打肿脸充胖子,装作正经地说:
“我们是国军,在这一带活动,要对这一带安全负责,因为不知你们是哪一部分,才发生了今天的事,现在你们政府来信了,你们可以走了。”
我起身要走,赵大嘴又说:“你已经来了,咱们说一会儿话吧。”
“那好。”我又坐下。
“现在国共已经分家了,你知道吧?”他先开了腔。
“不是那么回事,国共并没分家。是国民党内部有一帮子亲日派,象何应钦、顾祝同,他们想出卖民族利益,破坏抗战,就制造磨擦进攻抗日的八路军、新四军,以作为投降日本的见面礼。”我一口一个亲日派、顽固派,可把赵大嘴说急了:
“你说他们是亲日派,我看你们是亲苏派,亲日派,亲苏派都不是好东西。你说对吗?”
“苏联是我们的朋友,帮助中国打日本,我们用的武器,不少就是苏联援助的。日本是我们民族的仇敌,他们侵占了东北,还想侵占全中国。叫咱们当亡国奴,你说咱们应该亲哪一个,反哪一个?”
他窘急了,站起来,一手扶桌,一手叉腰,身子探向我:“不管是亲日派,还是亲苏派,都不是好东西。”
我只笑,不理他。停顿片刻,他又发议论了:“共产党八路军,我佩服。佩服你们利用打日本发展势力占地盘。可是你们怎么不打日本人,光打国民政府的人呢?山东一百单八县,大部都叫共产党占了,这怎么说呢?”他好象抓着理似的,以为将了我的军。
“八路军不打日本人?平型关战斗谁打的?”就在当地我们还和日军打了几仗呢?”我讲了卞家汀河卞子策,山头渊王玉璞带领武装打日军的事实接着说:“这个地方的人谁不知道?你说的打国民政府的人这是有的。在莒县,我们打了许黑子,在日照打过李延修,在诸城打过梁麻子,这些家伙不抗日,还欺压老百姓,到处刮地皮喝民血,而且是他们打的我们,对这些家伙不反击不严惩行吗?”
“你们共产党不会政治吗?怎么不政治政治他们?”赵大嘴插上来文通词不通的反击。
“政治不过来,只能打掉他们,为民除害。”这么一说,赵大嘴又急了:
“我是抗日军人,无党无派。我就这么说,国民党不好,共产党也不好。国民党是十成王八蛋,共产党也是七成王八蛋。”他气急败坏地骂王八蛋了。“有一个好东西打不起仗来,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又象表白,又是武断的结论。
他已经骂国民党王八蛋了,这个问题没有辩论的必要。于是我便改了话题:“我倒要问一个问题,今天贵部有一个自称是贵军副官的,他当着我们的面,你这里的一些兄弟也在场,他说共产党共产共妻,还说这位老先生(指坐在一旁喝茶的王瑞甫)的女儿叫共产党共去了。王老先生的女儿干了八路军,出来抗日是好事,是王老先生的光荣,你们这位副官,这样骂我们,连这位老先生都侮辱了,你倒真应管一管。王先生,你说对吗?”
本来王瑞甫是个反动地主,他女儿王宝莲是共产党员,偷着跑出来参加了革命,王瑞甫曾到我政府要人。我在这里表扬了他闺女抗日,说他也光荣,他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啊啊了几声,不知说什么好。赵大嘴摆了摆手说: “好了,好了,该休息了。你们可以自由了。马弁,送这位兄弟走!”
“还有我们的枪呢?”我说。
“给你,一粒子弹也少不了你的。”
我又说:“今晚我不走了,就在原处住下,明早晨再走。但是我们的安全你要负责。”
赵大嘴满口答应,并说:“这样的话,枪要明天你们走时再给你。”
就这样,他派人把我送回原处。回来时,我看到内外岗哨已撤了。我们的同志正为我担心,见我回来了,便齐拥上来问这问那。我说了大体经过,分析今晚住下保险,走就危险的道理。白天大庭广众下在此不会出事,夜间就不敢保险他们不给暗亏吃。大家认为这样很对。这夜,我们合衣而卧,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大亮。他们派人送来枪,我们当面检查,没发现毁坏之处。我们四人怀着胜利的喜悦,离开金墩,急步奔向我们的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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