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的外祖父和父亲,以及舅舅像许多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一样,不顾个人和家庭安危,毅然投入滚滚的抗日洪流尽忠报国。
▲作者与外婆合影
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祖父,只是听外婆和母亲偶尔提起他。孩提时代,母亲便告诉我,外公是抗日烈士,为了保护自己的同志,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外公到底是如何为国捐躯的,我也没有细问过母亲和外婆,更没有见过他的照片,所以外公在我心里的形象就变得像京剧《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那样,虽然伟岸高大,但并不鲜活可亲。
因为有一位外公烈士,我从小就享受到一份特殊待遇,那就是每天早晨,烈属可以到楼下的饮食店打一碗豆浆。虽然那时一碗豆浆只有2分钱,但是却是一份荣誉。这碗豆浆不仅滋养了我的单薄的身体,更滋养了我那颗幼小的心灵。
我后来从事写作,写了许多别人的先进事迹,母亲多次提醒我,你写了那么多别人,为什么不写写自己的外公?从母亲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的期盼和情结,于是,我到北京出差之际,特意去阿姨家采访了90高龄的外婆,没想到她记忆如此清晰,60年多年前的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外婆披着棕色棉袄,静静地躺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白发萧然,皱纹如网,慈祥的面容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和沧桑之美。
外婆虽目不识丁,然如网的皱纹却像一部无字的大书,写满了人世沧桑,需晚辈用心灵去细读、去憬悟。
在我的追问下,外婆的思绪穿过60年历史烟云,平静地回忆起那不堪回眸的人生悲剧。
那是1940年农历七月十五日一个宁静的清晨,随着院里的一阵狗吠声,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疯狂的砸门声和叽里呱啦的吼叫声。外公房栋泽一听不妙,意识到出事了,立刻躲到隔壁房世昌家里。一群日本鬼子用枪托砸不开门,便蹿至屋顶跳进院子,开始搜寻。9岁的舅舅和8岁的母亲见状吓愣了,6岁的小舅舅更是吓得尖嚎起来,外婆赶紧上前抱起受惊的孩子哄他别怕,其实外婆自己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然在危急关头,为了孩子安危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文豪维克多雨果曾言:“女人是软弱的,但为了孩子却是最坚强的。”外婆确实如此。
一来个牛高马大的日本鬼子终于在房世昌家的蚊帐后发现了外公,兽性大发地用三八大盖雨点般砸向手无寸铁的外公,之后又用绳子五花大绑了外公和犯有窝藏罪的房世昌,耀武扬威地押向四台山上的鬼子据点。
一天没有动静。
静静的月光泻进凄清的小院,老槐树的叶子在院墙上描着斑驳的影子。外婆哄着四个儿女睡着后,惊恐地熬至半夜,心里始终惦着抓走的外公。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警觉的外婆赶紧披衣,小脚疾如捣蒜地来到院里拉开门栓,见是外公的姐姐和姐夫。外公的姐姐无语泪先流,进屋后她悲愤地说:“弟弟栋泽已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如遭电击,外婆脑子一片空白。小悲喋喋,大悲默默。外婆此刻有恨无泪。
外公的姐夫泪水涟涟地说:“弟弟的尸骨现埋在河边,身上衣服破碎,我去找几个伙伴把他先拉回来。”说罢他冲进了夜幕。
外公的姐姐哭诉道:“晚上四台上不断地传来惨叫声,弟弟整整哀嚎了一夜,那叫声在夜里传得很响,声声钻心。”
约一个时辰,外公的尸骨被拉回来了。如豆般昏黄的灯光下'外婆见外公身上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头上还有两个枪眼,真是让人惨不忍睹。外婆用手抚摸着遍体鳞伤的外公,失声痛哭。旁人劝她节哀,并提醒:
“别让人发现告发了。”外婆深明利害,强忍着泪水,很快从失态中镇定下来,从箱子里翻出外公心爱的小白褂,用水轻轻擦净外公血肉模糊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给其穿上衣裤,生怕“碰痛”了静卧中的外公。此时外婆万箭钻心,恨不能一头撞墙随夫君而去,但为了四个儿女,外婆强忍悲愤,尽力支撑着。
外婆按照中国人的习俗,给外公的尸体磕了几个响头,然后长跪不起。院外传来了惊心的鸡鸣声,天已蒙蒙亮。无奈,几个伙计拉着板车上的外公出了院子,外婆迈着三寸金莲碎步紧随。淡淡的晨雾笼罩着逶迤的小径,外婆送了一程又一程,终于诀别亲人,目送着板车消失在如血的晨霭里……
日本鬼子不知房世昌亦是地下党员,只将他作为一般的窝藏犯毒打一顿天亮放人。房世昌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见了外婆放声大哭叙述了外公被害的经过。
鬼子将外公押至四台据点里,想从他身上“扩大战果”,抽皮鞭、灌辣椒水、上老虎凳,外公被折磨得嗷嗷直叫,然而在严刑拷打之下'他坚贞不屈、决不招供,沉默到底!
一群鬼子轮番拷打,至凌晨2时仍无济于事,气得鬼子大失所望,打着哈欠怒吼道:“好好想想,明天再收拾你,再不说斩了你!”说罢还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鬼子走后,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外公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呻吟不止。他有气无力对身边的房世昌说:“好兄弟,快给我解开绳子。”惊魂未定的世昌望望四周,不见动静,唯有窗外传来寂寞的虫鸣声,山上显得更加寂寞恐怖,他小心翼翼地帮外公解开绳子。外公疼得不能动弹,但为了逃出去,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趁站岗的鬼子抱着枪呼噜之际,悄然钻进黑幕中。
未料,刚跑了几步,就惊动了日本狼犬。一群鬼子鸣枪牵着狼犬大呼小叫地向黑影追去。外公此时已遍体鳞伤浑身乏力,加之一夜米水未沾,踉踉跄跄没跑几步便力不从心,情急之下他猛然翻身向山下滚去,滚至一平台处抬眼望去,只见两眼闪着绿光的狼犬步步逼近。外公深知逃生无望,但他再也无法忍受鬼子的酷刑,望着苍茫的天穹,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蹒蹒跚跚地来到一口古井边,纵身一跃跳进了黑幽的深井里。
狼犬蹿至苔痕斑驳的井边向里狂吠,几个鬼子上来向深井里一阵吼叫,不见回声便向井里开枪射击,古井里顿时开出朵朵殷红的血花。鬼子还不死心,他们从井里打捞出外公的尸体,惟恐其不死,又惨无人道地向外公的脑袋补了几枪。枪声撕破了宁静的黑幕,子弹射出了一个血红的黎明……
残忍的鬼子用大头鞋猛踢几下僵硬的外公,见无动静后便扬长而去,途中还用枪托猛击告密的汉奸,因为鬼子没有审出所需要的名单。鬼子对这个傲骨烈魂的中国人内心敬佩至极,对汉奸是从骨子里蔑视,只是利用—下罢了。
房世昌哭述毕,劝慰外婆说:“光贞啊,你还是趁早拉着儿女们跑吧,可能鬼子还不死心,还会来抓家属的。”
在外公姐姐夫妇的鼎力相助下,外婆背上襁褓中的阿姨,抱上受惊吓的小舅舅,逃至深山老林里。因山里没有东西充饥,孩子们瞪着眼睛嗷嗷待哺,外婆便悄然下山潜回家中蒸上一锅窝头,由于烧柴冒出的炊烟被汉奸发现了,他追了过来。外婆一看不妙,撒腿便跑,疾步跨过两道门槛,闪进邻家院子,见院内有一卷席,上面晾晒着衣服,情急之中,外婆不顾一切地钻进了卷筒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朝外张望,只见两只黑鞋大脚在院子里转悠,又匆匆进屋出屋,不见人影后才出门。外婆吓得静候了许久才心有余悸地慢慢爬出来。
外婆回到家赶紧用蓝粗布头巾兜上窝头,迈着小碎步向山林里赶去。一兜窝头救活了几个饿昏的孩子。但躲在山里总不是办法,最后在外公姐姐和姐夫帮助下,外婆携儿带女外逃他乡。临走时外婆悄然回家准备收拾值钱的东西,途中可换粮糊口。
外婆匆匆收拾了细软兜了大包袱正欲外逃,远处突然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见窗外来了四五个汉奸,情急之中外婆想起了外公生前藏在地窖里的手榴弹,赶紧钻进去抓了一颗,用小手指猛地一拉线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扔向窗外。一声轰响,汉奸以为遭遇了八路军,吓得抱头鼠窜,外婆带上包袱直奔山林,走上了漫漫逃亡路。
逃亡途中,受惊吓的小舅舅便血不止,因为没有药,一个月后不幸夭折了。60多年后外婆还在叹息:“这孩子聪明漂亮,太可惜了。”约一年后,听说老家山东长清县的鬼子撤走了,外婆才拉着三个孩子重返故里。
回到破败不堪的家,人去楼空,蛛网遍布,尘土盈室,实在无法生活下去,外婆便找到八路军。部队首长得知外婆是策划1938年大峰山起义、任八路军办事处主任房栋泽的家属后,立刻决定吸收11岁的舅舅参加八路军,又送10岁的母亲到八路军子弟学校读书,还介绍外婆到军工厂做军鞋支援前线,生活从此安定了下来。
上世纪50年代初期,新中国的农村掀起了土地改革的热潮,被分到土地的农民热情高涨。外公的父亲被划为地主,被当地的农民游街批斗,因为他态度不好,领头人准备将他拉上“升降竿”示众,外婆见状不顾危险地冲上去恳求说:“你们不要太过火,他的儿子和孙子都当了八路军,儿子为了革命都牺牲了,你们还是放过他吧。”领头人想想有道理,当场决定“网开一面”。
2009年6月,外婆平静地走完了她坎坷而又寂寞的一生,享年99岁。我刚接到母亲电话的一瞬,心里很是难受,想起了外婆小脚迈着碎步的身影和慈祥的笑容,禁不住潸然泪下。
2009年金秋十月,我与母亲、阿姨和哥哥一起将外婆的骨灰带回到山东省长清县老家,将外婆的骨灰盒安放在外公的墓地里,让分居了70年的外公和外婆重新团聚。我按照当地的传统习俗,跪在坟墓前,向悲壮的外公和慈祥的外婆叩了三个响头,并献上一束美丽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