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披着蓝色棉袄,静静躺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白发萧然、满脸黑斑、慈祥的面容,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沧桑之美。外婆虽目不识丁,然如网的皱纹却像一部无字的大书,写满了人世沧桑,需晚辈用心灵去细读、去领悟。
在我的追问下,外婆的思绪穿过了几十年的历史烟云,平静地回忆起那不堪回首的悲剧。
那是1940年的一个夏天清晨,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疯狂的砸门声。外公房栋泽一听不妙,立刻躲到隔壁邻居家。一群日本鬼子用枪托砸不开门,便从屋顶跳进来搜寻,外婆抱起受惊的小女儿,并安慰其他三个儿女,其实外婆自己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但在危急关头,为了孩子的安危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不一会儿,十来个牛高马大的日本鬼子在邻居家发现了外公,枪托雨点般砸向手无寸铁的外公,最后押着五花大绑的外公和犯有“窝藏罪”的房世昌,耀武扬威地向四台山上的鬼子据点走去。
白色恐怖下,外公的安危令外婆惊慌不安,但只能静静等待。深夜,门外终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警觉的外婆小脚疾如捣蒜般地迅速走到院里拉开门闩,见是外公的姐姐,当听到“弟弟因不愿说出其他党员,被日本鬼子打死了”的话后,外婆如遭电击,脑子一片空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外婆给外公换上新衣服,望着伙计拉着板车上的外公出了院子,外婆的三寸金莲迈着碎步紧随其后,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板车消失在如血的晨曦里……
为了躲避汉奸的陷害,外婆背上还在襁褓中的阿姨,抱着受惊吓的小舅舅,带上舅舅和母亲逃至深山。山里没有东西充饥,孩子们饿得一个个直发慌,外婆只好悄悄下山潜回家中蒸上一锅窝头,没想到烧柴冒出的炊烟被汉奸发现追了过来,外婆一看不妙撒腿便跑,疾步跨过两道门槛,闪进邻家的院子,见院内有一卷席子,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一动不动地朝外张望,只见两只大脚在院里转悠,直到院子里安静了许久,外婆才心有余悸地爬出来。
一兜窝头救活了几个快饿昏的孩子,但躲在山里总不是办法,外婆决定携儿带女外逃他乡。临别,回家收拾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窗外来了四五个汉奸,焦急中外婆想起了外公生前藏在地窖里的手榴弹,赶紧钻进去抓了一颗,猛拉线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扔向窗外。一阵轰响,汉奸以为遭遇了八路军,吓得抱头鼠窜。
外婆赶紧带上包袱走上了漫漫逃亡路。途中,受惊吓的小舅舅染上痢疾,没有药治,一个月后不幸夭折。约一年后,听说鬼子撤走了,外婆才带着三个孩子重返故里。
回到破败不堪的家,蛛网遍布,实在无法生活下去,外婆便找到八路军军部。首长得知外婆是策划1938年大峰山起义、任八路军办事处主任的房栋泽家属后,立刻决定吸收11岁的舅舅参加八路军,又送10岁的母亲到八路军子弟学校读书,还介绍外婆做军鞋支援前线,生活这才算安定了下来。
“等我死后,把我的骨灰与外公合葬,别忘了到我的坟上献束鲜花。”外婆平静地回忆往事后,特意嘱咐我,我泪水盈眶地点头。
漫长的岁月中,外婆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三个儿女,又带大了三个儿女的七八个后代。
为了排遣寂寞,外婆托我给她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我花了150多元给她买了当时最好的三波段八频道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但因操作太复杂,我教了几遍她还是用不来。后来,我干脆买了一台20多元最简单的半导体,她高兴地说太好使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接到母亲电话,告诉我外婆走了。我心里很难受,想起了外婆小脚迈着碎步的身影和慈祥的笑容,禁不住潸然泪下。外婆29岁守寡,70年独自走过很是不易。过去总认为外公壮烈就义很悲壮,长大了,才慢慢体会到,其实外婆活得更加艰难,更为悲壮。
那年金秋十月,我与哥哥陪母亲一起将外婆的骨灰带回山东济南长清区老家。只见老宅荒草萋萋,碎石零乱,但大理石的门柱子依然顽强地挺立着。
母亲抱着外婆的骨灰盒向外公的坟茔走去,穿过小河,走过山坡,在一片茂密的高粱地里,外公早已等待多时。我与哥哥跳入外公的墓穴,小心翼翼地将外婆的骨灰盒安放在里面,让分别了70年的外公和外婆重新团聚。填好土后,我们按照当地的习俗,跪在坟前,向外公和外婆叩了三个响头,并献上美丽的鲜花。
焚烧的纸钱在烟雾缭绕中上下飞舞,我的眼前突然幻化出成双结对的蝴蝶翩翩飞舞,那是外婆追逐着外公飞向遥远而美丽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