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47年的阴历五月,“嘎”(威海方言,割——下同)麦子的时候去当的兵。海庄一共去了四个人,有和我一个辈的学忠,还有大奎,这两人都上过中学,算是有文化的,再有个家里是贫雇农的大瑶。那时威海西半部属于崑嵛县羊亭区,羊亭区去了12个人,一个当过老师的带队。先走了一天,走到牟平东面大窑附近一个村子,晚上在村头场上的麦垛里“鼔拥”(蜷缩)了一宿。第二天天一亮又走,头半晌到了烟台东面的海军炮校。记得半坡上有个门,门里有个小洋房,进门后是个小漫坡(今烟台海军航空兵工程学院,前身为海军炮校)。门口两个兵站岗,问干什么的,说是崑嵛县来找八路当兵的,就让我们进去了。
当的是海军,海军教导队,就住在那个院里,每天在院外海边的沙滩上训练。王大头在那里当大队长,带着个高个子警卫员,领着我们海边训练,这可能是共产党早期的一批海军。(刘公岛起义人员编成的海军支队北上后,胶东军区又成立海军教导大队,王大头真名王克尧,为副大队长。)
训练了三个来月,烟台警备司令部侦通队来挑人,第一个挑到我,一共挑了十来个。这个队二百来人,住在毓璜顶那边大院的洋楼里,侦察一个排,通信一个排,警卫一个排。我分到通信排,我们班17个人,班长孙友芳是荣成人,副班长是莱阳人。抗美援朝回来后,这17个人就剩下8个。警备司令部要管烟台的治安,我们三人一帮,轮流背着枪上街巡逻。
那年秋天,国民党要进攻烟台,部队开始撤退。撤退前处理东西,桌子板凳都拿街上去卖。老百姓说,你们走了,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没人买。后来就送,白送。撤退前,好像是八月十五,我们有两台美国造的十轮卡车和十来桶汽油,怕给国民党拿去,就埋在夹河的沙滩上。转过年,国民党走了,侦通队队长带着我回去找,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我记得就是那个地方,可就是没挖出来。没办法,只好交待给地方政府,也不知道后来找到没有。
也就这时候,上级看海军教导队这些人没什么事,就充实到部队去了。王大头挑了些有文化的带走,海庄的学忠、大奎就是跟他走的。五二、三年的时候我回家探亲,看到学忠、大奎都复员在家了。大瑶调到东北去,在当地转业了。
撤退前的半个来月吧,队里派一个副班长领着我,去烟台西面一个什么村押运联合国救济物资。那是个大卡车,盖着篷布装得满满的,可村里的道下过雨,一走一陷,卡车误在泥里,根本开不出去。国民党部队已经很近了,副班长就先走了。我自己没法了,只好找村里老百姓帮着推,找木板草捆垫着。垫着开一“骨碌”(一段),挪到前面再开一“骨碌”,好歹把卡车开了出来。刚开上公路就听见枪声在后面直响,老百姓满公路乱跑。回来后,队里给了我一个嘉奖,给副班长个处分。大家伙儿不知道车上装的是什么,晚上哨兵用刺刀撬开木箱,拿出来一盒,打开一看,原来是油炸花生米罐头。
急撤退,拖着邓龙翔司令下南山
撤退时后勤和我们一起走,军医护士,老老少少,男的女的。在烟台南山的一个山沟里,被国民党围住了,从山上用机枪直打,死了人了,也有不少的被抓走了。后来打下青岛,打开监狱一看,里面不少男的女的都认识,直个劲地哭,都是那次抓的。
国民党打的时候,有个后勤部长钻到草垛里趴着。邓龙翔(时任北海军分区司令员兼烟台警备司令部司令员,建国后授少将衔,曾任北海舰队副司令员)知道了要枪毙他,叫人去找他。司令部作战科长,姓赛,文登人,悄悄告诉去找的人,就说找不到,叫他千万别回来。回来肯定就没命了,肯定枪毙。
部队在南山上防御,开始打得不错。谁知道炮兵火力支援的时候,那个迫击炮打到自己的阵地上,伤亡了不少。阵地守不住了,就撤,我们往山下跑,国民党的兵就在后面撵。邓龙翔的岁数比我们大多了,跑不过我们,我们几个人搀着,扶着,一起跑。实在跑不动了,就架着胳膊在地上拖着跑。下来后,脊梁盖上衣服都没了,拖得尽是血道道。他气得直骂,俺们就笑。不这么拖,还不被国民党抓去了?
这个时候,部队被国民党撵得到处转悠,晚上走路,白天宿营。人都疲劳到什么程度?有天晚上宿营,睡的铺草是老百姓秋天“嘎”下来的草捆,外面是草,里面尽是带刺的棘子。也不管,倒下就睡。第二天起来,满手满脚尽是棘子“攮”(扎)的眼。大家伙直嚷嚷,这是谁打的铺草。乏得只想睡,不管别的了。这时邓龙翔身边没留多少部队,跟着他的就是个侦通队。
后来到了招远、栖霞一带,我们就编到北海独立二团侦通队。部队在龙口西南面,黄山馆一带,监视龙口的国民党。龙口的国民党没有吃的,没有烧的,就出来抢。我们和北海独立一团就打,用机枪、小炮打,用火力控制。马克辛重机枪,九二式重机枪,那一片平泊地,就看着国民党兵一片片地倒。北海独立一团也牺牲了不少,听说伤亡八百多人。那时候有规定,不管糙好,牺牲的每人都得有口棺材。老百姓好啊,就送棺材,最远的一百多里地扛过来。到后来不行了,没棺材了,就用白布裹。
还是那次在龙口,仗正打着,部队弹药快打完了。徐官(时任副团长)说,你往南,最多一个小时的路,看看有没有个骡马队,是胶东军区后勤送弹药的,找到他们赶紧送过来。我往南走了十来里地,没遇上。问老百姓打听,说是有个骡马队,刚过去。我赶紧跑,追了两里地,追上了,二三十个驮子,子弹、手榴弹、迫击炮弹都有,告诉他们送到哪里哪里去。送到了,一团二团都有了弹药。
第一仗,差点让敌人背后捅刺刀
我第一次打仗,就是在龙口南面的黄山馆,心里真紧张。我们三个人拿着枪,“挨摆儿”(并排)顺街往前走,谁也没想到边上的小巷子藏着个国民党,在身后面端着刺刀悄悄跟上来。也是巧,我们副指导员从另一边的巷子里看到了,一枪打过去。这枪打得真准,正好打在那国民党的太阳穴上。那天要不是副指导员,我们三个还不知道谁倒霉呢,刺刀就在身后。那次还负了个小伤。打完仗,副指导员说你脸上怎么有血?一摸,眉毛上面有血,摸出个小米粒大小的铁粒,手榴弹炸的。副指导员说,没事,揉揉就好了。
我那时候的枪是支三八小马枪,从日本鬼子那里缴获的,比大枪短一截,用的六点五子弹。侦通队都是好枪,侦察排的除了班长排长是冲锋枪,英国的斯登式,其他的多是二十响的匣子。特务连有个排,全是转盘冲锋枪,听说是苏联给的。
那时候的老百姓,还有民兵,就是好。打海阳的时候,没打下来,部队往下撤,撤的路上就看到海阳的民兵往上送饭。告诉他们不用送了,他们说没完成任务不行,一定要送上去,送到指定地点。挑的十几个担子,有饭,有烀的鸡。我跟他们说,我们也没吃饭,你给个鸡?他们掀开桶,我就用枪捅条捅了一只鸡。团部的十几个人,就分巴分巴,一人一口分吃了。徐官在边上看着没好意思要,我把两个鸡大腿扽下来,他一个,我一个。没啃两口,政委在边上说给我留点,就给他了。在那一带吃饭,就是把高粱米碾碎,连皮带壳的烀饼子,都成不了个,两手捧着吃。人饿了,觉着还挺好吃的。
老百姓慰问部队,油啊,面啊,肉啊,什么都给送。快过年了,慰问侦通队的东西放在村里一个老百姓的房子里,让我去守着。我问司务长,我怎么吃饭啊?他说,这么多好吃的,你还能饿着了?自己想办法!我就把猪肉放锅里加水烀,半生不熟地用刺刀“嘎”着吃,也没盐,一样吃得真香。
还有一次在栖霞,伙房用慰问的油、面炸油条,炸好了装在柳条编的笸箩里。那里有温泉,部队抓紧时间洗个澡。先是各营轮着洗,还没等轮到团部机关,国民党就来了,赶紧跑。有的人衣服都没穿好,抱着跑。我用枪捅条捅了一串油条,十来根吧,就跑。剩下的都没能带走,扔在那个笸箩里了,好了那帮国民党兵了。
穿胶鞋,石子硌进脚肉里
当兵时我带了双青岛出的胶鞋,我姥爷家的亲戚在青岛做买卖,给了这么双胶鞋,就跟现在的解放鞋差不多,胶底,帮上也是胶的。天天走路,爬山过河,这可是双好鞋,比部队发的布鞋强多了,别人都羡慕。过河进水胶鞋干不了,又进了石子,都硌进肉里了。有天傍晚团部刚住下,就叫我往各营去送信,七里地。回来路上,离团部还有二三里地,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坐下。脱了鞋,控控水,“喀吧喀吧”(磕打)石子。脚都肿了,绿豆那么大小的石子沙粒豆,一个一个全硌进肉里。我就挨个地抠,一抠那个疼啊……。再往脚上穿,鞋穿不进去了,脚肿了,费好劲套上去。就脱了一只脚,另一只不敢脱了,怕穿不上。一站起来,就疼得不行了。本来脚都木了,不觉得疼。这一脱一穿,就觉着疼了,疼得不能走。得回去啊,就爬,爬了一二百米,硬撑着站起来,就这时候哭了一鼻子。哭完了,擦吧擦吧泪再回去,不敢让班长看到。
回来睡觉的时候不敢脱鞋,怕有情况穿不上。班长问,你怎么不脱鞋,我说不用脱。班长抓住脚脱下来一看,都出血了,就说你怎么不放声啊!我说没事。班长说你别动,我打水给你洗洗,我说不用。紧接着他就去找了盆热水,给我一只脚一只脚地搓揉着洗,慢慢地把沙粒石豆都抠出来。班长叫孙友芳,是荣成人,在朝鲜时我们团编到27军,他去了81师,五六十年代还相互通信,以后失去联系,我找了好多年也没找着。徐官的儿子徐进兴也在通信队,晚上让他去送信,他说道上黑,不敢去,非得让我陪着。他才17岁,还是小孩嘛。
刚当兵时,我掉过两次泪,这是一次,另一次是在烟台海军教导队的时候。海庄的人跑船到烟台,把我们三个家里成份高的,叫到边上说了说家里的事。学忠家是地主,大奎家是上中农,俺家是小土地经营,没叫大瑶。上辈老家分家时,俺家分了四十来亩地,俺爹常年有病下不了炕,我十几岁就成了主劳力,上山种地推车送粪什么的,都是我的活。我年纪小,自己干不了,家里雇了伙计帮着,土改复查时划成小土地经营。那人告诉我,有人想斗争你家,别的人说不行,说周学广在当八路,不能这样,这才没敢;你爹没挨斗,就被叫去说了说。四七年的土改复查搞得很“左”,家境稍好点的都感觉紧张。要是有人能去当八路,家里就好多了。那年我18岁,上面全是姐姐,二姐是村青妇队长,大姐和三姐是青妇队员(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都建立了妇女救国会,妇救会设立青年妇女队,简称“青妇队”)。她们都说我,你走吧,别管家里了,当了八路家里还能好看点。当了兵,听到村里人说家里情况,我暗地里掉了泪。(据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写的《中共山东八十年简史》记载:山东解放区1947年进行的土改复查,发生“左”的严重偏差。饶漱石、康生等人提出一系列“左”的指导思想,全盘否定土改成绩,造成扩大打击面、严重侵犯中农利益和乱斗乱杀现象。1947年中央十二月会议后,山东解放区着手检查纠正土改复查的“左”倾错误,结束土地改革。)
壮着胆,腰别出弦的手榴弹送命令
当兵后最危险的一次,是青岛战役打即墨的时候。那次不知道怎么了,二营被敌人堵在山沟里,徐官和参谋长在山顶上,中间有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被国民党占着,火力封锁着,两头联系不上。派了两个通信员,都在半道被打倒了。我那时当警卫员了,首长边上就剩我和侦通队那个副指导员。让他去,他害怕说去不了,非得另找个人。徐官问我,你敢不敢去?我这时候得壮胆啊,哪能说不敢?就说敢去。徐官就组织一挺重机枪,三挺轻机枪,火力掩护。问我要什么?我要了一个冲锋枪和两个手榴弹,驳壳枪还背着。把手榴弹揭掉盖,扯出弦儿在外面啷荡着,别到腰里。徐官说这样太危险,我说你别管,就往山坡下猛跑。
跑下去几十米,有个“凹宕”(wā dàng,坑洼),跳进去趴下喘口气。就听着背后山顶上的人说,坏了,坏了!又打倒了!我没理会儿,趴着听敌人机枪打一阵儿,瞅个空档,又跑下去。就这样顶着机枪火力,一截一截地跑着趴着,跑到小村头上。敌人在村头巷口往外打,用火力封锁着外头七八米宽的地场,就等你从这过来打你,那俩通信员都是在这给打倒的。我趴着歇歇气,把两个手榴弹扔出去,第一个响了,没等第二个响,我就冒着炸烟跑过去了。还好,没炸着我。
跑到二营,把命令说了。说完后,二营长不让我回去。我说不行,还得回去,把情况带回去。这次冲锋枪也不要了,又要了三个手榴弹,揭掉盖,拉出弦,别腰里。二营长一看,说这样不行。他把弹弦塞进去,就留顶上末点儿,留出拉环。再把手榴弹插进我胸前驳壳枪的弹夹里,木把儿朝上,露着拉环,这比别腰里好用。他又派两个战士爬到村头上,扔了十来个手榴弹,掩护我。我又按来的法儿,扔着手榴弹跑过去。回来是上山,更难,敌人子弹从后面打过来。跑一截,趴下来喘口气,再跑。山上机枪压制敌人火力掩护着,总算跑回来了,把二营的情况说了。徐官说,到后面歇歇吧。打这以后,他一般就不让我上前了。这时候团部连个警卫员也没有,那个副指导员还在边上站着,后来处分了他。
副指导员怎么死的呢?那是在朝鲜,我们差点都完蛋。五次战役的时候,他又怕死被关了禁闭,关在一个地堡里。徐官和参谋长几个人在地堡边上,围成一堆儿看地图。美国飞机来了,一个炸弹正好扔在地堡顶上。巧了,没炸,美国飞机扔下的炸弹常有不炸的。要是炸了,徐官,参谋长,我们这些,全都完了。外面的人没伤着,地堡给打塌了,把他压死了。我说扒出来吧。参谋长说,算了,这也是他的命,临了还住个好房子(意有葬身之地)。指导员几天没见他,就问我哪去了,我说住好房子了。他还问什么好房子,咱也去看看。怕死,就这么死了。
打土匪,关住徐官不准出门
打完青岛后,我们就过江南下,到了福建,任务是剿匪。32军住在南屏,94师在泉州,我们282团在泉州南面的海澄县,县城离海边不远。听人说,南下前想调94师去北京当警卫师。这个部队成分好,兵都是咱胶东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党员。有人说这个部队打仗不多,缺少战斗经验,再打几仗锻炼锻炼,就南下了。
剿匪的时候,我和徐官住在县政府对面院子,门口放个岗。房子不大,木板的两层楼,隔着地板缝能看到楼下。我用铁皮档案柜子把窗户都堵上,防止敌人打枪进来。有天晚上外面枪响,我让徐官别动,我出去看看,就把门关上不让他出来。他在屋里转悠着,急着叫我进去他出来。我说你出来,你警卫我啊?正想问哨兵怎么回事,就见从门外街上过去一帮敌人,总共三十来个,去打县政府。那里面住着咱的一个连,还有地方干部,没准备好,乱成一团糟。从特务连调来了一个排,冲锋枪一阵猛扫,把土匪打跑了,当场打倒六七个。后来,门口就放双岗了。
福建那里山不少,都是大山。有次把土匪堵在山沟一个镇子里,小镇不大,就一条街,几百米长,南北两面是大山没法跑,东西两头被我们堵住,架上轻重机枪。他们往外冲时一齐射击,打死了二三百个。有些上当的老百姓,听他们话拿枪跟着冲,也打倒了,不听他们的都没事。这都是国民党的政治土匪,每人长短两件,长枪是美式装备,不是卡宾枪就是汤姆式冲锋枪,短枪不是驳壳枪就是左轮。这回部队得了一批好枪,美国枪。
剿匪时还出了个事。那里有不少华侨寄钱回来盖的小楼,周边绕着圈种的竹子。营里通讯员到团部送信,每天来来回回地从房边竹子经过。有个小楼里面没男人,一个四十多不到五十岁的老妈,领着两个二十来岁的闺女。有天营里通讯员经过,她们说大筐抬不动,让帮个忙。帮就帮吧,结果一进门就关上了,枪啊子弹袋啊都给收起来,说是让他给当女婿。关了一个来月,看他老实了,就放松了,枪和子弹袋放在门后不管了。他瞅空子拿枪跑出来,那母女仨在后面追,他说再追我就开枪了啊。回到营里,大家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是被土匪抓走了呢。
学开船,准备渡海打台湾
剿完匪,在那里训练,准备打台湾,雇的老百姓开船。有次从东山岛回来,国民党小炮艇来了,把挂风蓬(船帆)的桅杆打坏了,风蓬落下来不能跑风了。船老大躲在下面,说什么也不肯出来。逼急了,伸出手指捻着要“白面”。这是团部的指挥船,团长政委说这样不行,打台湾的时候船老大不听话可怎么办?要派自己人去学,开会研究叫我去。徐官和我谈,说你是党小组长,工作也好,他们都说要你去,我也没法说不行。那时候首长和警卫员编一个党小组,我是组长。
那时候入党很简单。我入党的时候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指导员说今晚你去开会啊,让你入党,我给你当介绍人。指导员叫马术武,荣成人,侦通队的,后来也去了27军81师。还有个介绍人是排长,叫刘大文,也是荣成的。这就开会了,指导员介绍说我工作怎么怎么好。这还有个通不过的?就入党了,预备期半年。都有预备期,可长短不一样,家里是贫农的三个月,成分高的半年,俺家小土地经营,就半年预备期。
学开船是在海澄县的海边,每天弄个“汽湃子”(汽艇)拖出去,后面一溜船,都不大,还没现在海边的渔船大,有的就是个小舢板,坐六七个人,一个班坐两条,大点的也就能坐一个班。团部指挥船大一些,三个桅杆。拖出去再自己往回开,有风就跑风,没风就摇大橹,一点点摇回来。早上出去时带着干粮带着水,一直学了小半年。
过上个半月二十天的,我就回趟团部。有次,团长政委还有徐官问我学得怎么样了,我说一般情况问题不大,跑个风摇个橹没问题。他们都很高兴,中午就让我在首长小灶吃饭,我说不行,他们说你别管,就让炊事班加菜。
北上去朝鲜的时候很保密,谁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我说徐官,别保密了,我都知道了。徐官说,我都不知道你能知道?一直到了曲阜,团以上干部开会,回来上火车了,徐官才悄悄说去朝鲜打仗。说你可不能说出去啊,连(政治处)副主任都不知道,兵里面你是全团第一个。到了辑安,美国飞机来了,这才不保密了,告诉说去朝鲜打仗。
说起曲阜,想起一件事情。27军的侦察处长,原来是我们师的侦察科长,在朝鲜我缴了个美国人侦察用的小照相机,就是他拿走的。有天晚上,他带人去侦察,踩上地雷了。美国那个防步兵地雷不大,晚上看不到,一脚踩了上去。这雷踩上去不炸,抬脚才炸。边上人都急得不行,想靠上去帮着想办法。他不让,叫所有人都退后,退到50米以外,他自己弄。结果还是响了,炸死了。我从朝鲜回国去曲阜送牺牲干部名单,上面就有他的名字,就怕见他的家属,因为都熟悉。
苏联枪,老大哥援助的旧武器
五一年从朝鲜回国去教导团学习,先是在泰安,后来到浙江嘉兴,又到了上海南面的莘庄,学了差不多两年。毕业后分到27军79师235团三连,驻在苏州。本来鉴定里面说好的去当排长,到了后又说当副排长。指导员和我说,那排长是俘虏兵,正准备让他转业呢,你去了我们放心。过了三个来月,又调到79师教导营。这回连副排长也不给了,当班长。一共11个班长,九个是副排长,两个是老班长。来训练的全是排长、副排长、老班长,他们不服气,说你们也就是个副排长,还来训我?营里说不用怕,谁“乍刺”(闹事)你们就“周理”(教训)谁。教导营四个连,两个步兵连,一个炮兵连,一个重机枪连。我在重机枪连,后来当了排长、副连长、连长。
重机枪开始是马克辛、九二式。马克辛的水箱要灌水,很麻烦。日本造九二式的弹带是一板一板的,一次就25发,打完了还得再装。苏联援助武器来了,我们去接收。苏联重机枪的确不错,带钢板盾牌的那种,用的弹链,一个弹链250发,打完了可以接上去,不停顿连续射击。我没事敲打盾牌钢板,一下子敲出来小洞。原来是子弹打的眼,又抹上腻子刷了漆。每个枪配两个枪管,一个是新的,另一个是旧的,用子弹一试枪口膛线,松款款的,一看就是旧的。接收组长说别放声,就是破的你也别放声。苏联老大哥给的,谁敢放声?尽是用旧的顶新的。
枪打得准都是子弹喂出来的。重机枪子弹每箱800多发,我一天能打两箱。师里规定连长有六千发的标准,都打得够够的。500米碉堡靶最难打,10发子弹能打进射击孔两发就不错,很多一发都打不上。军里来检查,让我打,我一下子打进去六发。又让我带的兵打,那个班七个人,有打进去一发两发的,也有打进去六七发的,多多少少都打上了,军里的作训处长挺高兴的。在教导营,我得了个“军旗前照相”的奖励,那时候说这是比立功都高的奖励。
学文化,速成中学管“右派”
在家时,我只在村里学堂断断续续地念过两年书,识不了几个字。五七年,组织上让我去杭州的速成中学读书学文化。一去就按文化程度分班,我分到文化最低的那个班,还让我当区队长和支部书记。说是学三年文化,实际上也没念几天书。去了没几天,就开始反“右”,反了好几个月不上课。五八年“大炼钢铁”,一闹好几个月,也是管什么不干,不上课。
反完“右”了,又被军区调去管理还没定性的“右派分子”。一共180几个人,官大的是个中将,小的是排长,住在杭州的浙江军区招待所里,就在西湖边上。管理队的指导员是王六生(此时为第22军政治部主任,后来任南京军区政治部主任、武汉军区政委),队长是浙江军区的司令员,副指导员是浙江军区的政委。副队长是谁呢?副队长是我(笑)。我说,王主任啊,这可不相符啊!王六生问怎么了?我说你们肩上都是“光板”,我才一道杠三个星,这哪行啊。(王六生是少将,军衔肩章是金底缀星无杠的“光板”,而尉官肩章有一道杠。)他们就笑,王六生说,要不咱俩换换,我的给你戴着?我说这哪行,你不下命令戴着也不算数啊。浙江的政委就说,不用急,好好干,慢慢地也有你一份,大家都笑。给我的任务,一是保证安全不能死人,二是搞好生活。因为我做过几年警卫工作,有保卫工作经验,他们就让我干这个事情。
这些人的伙食全部照那个中将的生活标准安排,180人的每餐都是四菜一汤,新鲜的大虾都这么大(用手比划)。可他们哪有心思吃呢,每顿桌上都剩的,连三分之一都没吃上,心里都在寻思我这个“右派”怎么办?
我们学校有两个排长也在这个队里,小组讨论时候还说些回家探亲时看到的事,什么妇女抱着孩子上山干活一气干到半夜,什么农民也没么么吃的……尽讲这些话。这都是“右派言论”,我一听这些就说休息。政治部听讨论做记录的干事就问,才半个小时,怎么又休息?我说我的表到点了。我背地里告诉他们别乱说话,他们还不信,结果这两个排长弄成了“右派”。定性的时候,我说他们是不懂事,不能算“右派”。王六生说,你别说了,我们有数。那时候打“右派”是有任务指标的,都没办法啊。后来这两个排长送回原部队了,走时我告诉他们,回去后赶紧打报告申请转业,免得再被处理。有个转业回家后,过了一年多,还给我写信捎东西,直说感谢的话。
王六生跟我说,一定不能死人,死了人你负责。早上我领到西湖边上去活动,他说怎么能去哪里,跳湖了怎么办?我说没事。到了湖边,我说大家相互监督啊,离边上两米都不能过去,他们也都听话,管么事也没出。这些人经过定性,有的是“右派”,还有的是“极右”,一个一个地打发走了,那个时候弄的真厉害啊。
回到学校不到半年就要考试了,教员每晚上把我叫到办公室上“小课”。学“波坡摸佛”(拼音字母发音)的时候,教了一个礼拜也没学会。我说不学它了,直接学识字课本吧。费了一个月劲,把识字课本的两千字背了下来。毕业考试的时候,教员把题先告诉我,结果都考了“良好”,算是中学毕业了(笑)。
大比武,罗瑞卿颁发“特等射手”证书
学完了,师里打算让下部队当营长,学校让去南京报到,到南京谈话叫去军区警卫营。我哪都没去,去了南京雨花台南边的第四步兵学校,在五大队当训练助理员。大队没参谋、干事,就是政治助理员、训练助理员。五大队培养的是部队的连、营长和县武装部的部长、科长,大队长是军区作训部长兼的,我管着大队的训练计划什么的。搞这些没问题,可要写总结汇报什么的,我就不行了。大队长说,让书记跟着你,你说他写。那时不叫文书叫书记,我说,书记写。可这不是个事啊,我就提出要下学员队。学员队是营级,训练部那些教员不干了,说他才来几天就当队长,我们都好几年了还没轮到。校长是刘昂(1930年的老红军,开国少将),他在大会上说,你们不愿意?人家自己就能把射击训练、战术训练,还有射击学理,都抓了,你们行吗?其实我哪懂什么射击学理啊,就是照着书本念呗。
六二年挨饿的时候,部队也没东西吃,队里研究让我管食堂,我就想办法养猪。步校南面岔路口有豆腐坊,和他们商量用部队粮票换豆腐渣,派学员拉回来,在旧仓库里养猪。人家没肉吃,我们队有。这时候鞠文仪当校长了,知道我们伙食搞得好,很高兴,就大会上表扬。许世友来步校,就领他到队里吃饭。后来我们那个炊事员给许世友要去了,听说调到军区的卫岗小学做饭,军区机关的孩子都在那里面上学。
六四年,全军组织大比武,步校组织尖子队,叫我也去了,在射击比赛中拿了前几名,罗瑞卿亲自颁发“特等射手”证书,校领导都很高兴,专门去慰问我们。比武那段时间,我们这些三十多岁的队长教员,天天和年轻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把身体搞坏了。回来后,一直在军区总医院和南京丁山疗养院治疗休养。六九年,林彪把军队院校全都解散了,就去了五七干校,再以后就离休回威海了。( 周笑羽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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