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七月中旬，我们冀中军区补训团奉命开赴保定，接收冀中军区一千二百多名俘虏，向集训目的地进发。
一天上午，我们押着俘虏来到水云庄暂时休息，村里的群众争先恐后地给我们送开水、送水果，打听胜利消息，并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些仍穿着国民党部队服装的俘虏。
这时，俘虏江九十和李二娃在一块儿喝水。李二娃低着头，用帽檐儿挡住半个脸，偷看着水云庄的群众。
他心事满腹，眼里噙着泪花，语调沉重地对江九十说：“我家就在这村，我被抓去当兵的那天，娘被打死了，还不知爹的死活，我真想回家去看看，可真没脸见父老乡亲。唉!”“唉!还看个啥?咱们的下场还不知道咋样呢，还想什么家呀!”江九十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时间较长，沾染的坏习气多，像经常在国民党军队里一样，喝完水后，顺手就把那个粗瓷碗往地上一扔。
“叭”的一声，碗摔碎了。随着声响，人们的视线立即都集中到破碗和江九十身上了。开始，江九十觉得摔个碗算个啥?何必大惊小怪?有点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见大家总是盯着他，才觉得不妙，就想快把破碗片捡起来偷偷扔掉了事。
正当李二娃帮江九十拾破碗片时，王指导员过来了，问道：“李二娃在这儿吗?”李二娃一愣，扔掉破碗片赶紧答道：“在。”“你跟我到团部去一趟。”王指导员刚说完，就看到了江九十摔碎的碗片。于是，将江九十拦住：“江九十，别扔了，摔了老乡的碗，不能一扔了事。解放军有严明的纪律，要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办事。你无故损坏老乡的东西，这是你在国民党部队沾染的恶习，今后要好好接受教育和改造。好了，其他人不要围着看了，继续休息喝水吧。李二娃，咱们走，先去团部。”
王指导员拿着几片碎碗片，领着李二娃朝团部走去。王指导员一走，水云庄的群众便议论开了：“这都是当‘遭殃军’学坏的，还不想改邪归正哪。”遭俘虏们也悄悄地低声议论开了：
“唉，解放军和老乡对咱们这么好。当了俘虏受到这么好的优待，你江九十还摔老乡的碗，真不应该啊。”“解放军纪律严明，说不定会……”江九十听到这些议论，不禁想到自己在国民党部队里，犯了“军规”时，不是挨军棍，就是罚苦劳役。想到这些，他心里不禁一颤，忐忑不安。
突然，吹起了响亮的集合号。随着号音，一千二百多名俘虏迅速赶到大坪场集合，全村的群众也来到了大场的周围。江九十一看这场面，心里更加害怕了。唉，完了!肯定是开大会惩办我，拿我示众，杀鸡给猴看。王指导员领李二娃到补训团团部，原来，是让他见一见离别多时的父亲。父子相见，不禁抱头痛哭。这时，王指导员向团首长汇报了江九十摔碗的事，而这个碗，可巧儿正是李二娃的父亲李大爷的。
补训团刚进水云庄，李大爷就和本村的群众一块来给解放军送水，他把自己家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粗瓷碗也带来给解放军盛水喝。见到这么多俘虏兵，他就想到自己的儿子，他把碗交给别的乡亲，自己去找首长，要求帮助寻找看有没有自己的孩子。王指导员热情地接待了李大爷，当即查看俘虏名单，正好查到李二娃在自己的连里。他们父子才得以相见。补训团的首长和水云庄村干部商议研究，决定利用这个粗瓷碗和李二娃父子的悲惨遭遇，开一个大会，教育江九十和所有的俘虏。
大会开始了，补训团的首长代表部队讲话，他感谢水云庄的干部群众对部队的热情帮助和大力支持，最后说：“我们之所以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是和坚决执行革命的纪律分不开的……”
团首长讲完话后要王指导员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宣读一下。俘虏们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集会，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的首长，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讲话。当王指导员读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和“损坏东西要赔”时，有意加重了语气。读完之后，王指导员对水云庄的群众说：“我们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决不允许有任何破坏纪律的现象存在。
由于我们对刚解过来的人员教育不够，今天，有人摔坏了群众的一个碗。”一听到摔碗，江九十神色紧张，好像在等着宣布惩办他的命令。这时，补训团的首长接过了王指导员的话说：“今后，我们一定要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现在，我代表部队向李大爷表示道歉。”
团首长立即把一个新的瓷碗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李大爷。这时，在群众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全场的被俘人员也鼓起了热烈的掌声。俘虏们从未经历过这样动人的场面，一个个深受感动。这时，王指导员和李二娃扶着李大爷走到了讲台前。
李大爷热泪纵横，捧着那个新的瓷碗，颤抖着双手，说：“同志们，乡亲们，前年的这个时候，是我们全家遭难的日子，国民党的‘遭殃军’，在这里杀人放火，砸锅砸碗，无恶不作，把咱村子给毁了个一干二净!”讲到这儿，李大爷指着场北面被烧的房子说，“你们看，我家的房子被‘遭殃军’烧光了，东西也被砸光抢光了，这还不算，我儿子李二娃也就在那天被‘遭殃军’抓住捆走了。我老伴抓住儿子不让走，竞被‘遭殃军’一枪托活活地打死了呀……”
此时，李二娃站在父亲的身边痛哭着。李大爷的声泪控诉，在俘虏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顿时，有的放声大哭，有的低声抽泣。江九十的心情也由害怕惩办自己转人了悲痛，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接着，李大爷十分感激地说：“人民解放军来了，给我们家又盖上了新房，送来粮食和衣服。要不，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扔到NUL去了。”他说着，伸手拉过李二娃，“大伙看看，亲人解放军把我这个被国民党抓去当兵的孩子也救回来了。”
李大爷停了停，接着又说：“今儿个，你们中有一个人喝了我们送的水，还把我的碗摔碎了。解放军首长却亲自给我赔偿，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军队。”李大爷这番话，使江九十再也坐不住了。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擦了一把眼泪，恭恭敬敬地向台上敬了一个礼，请求上台讲话。团首长和王指导员相视了一下，批准了江九十的要求。江九十走到桌子前，泪流满面地握住李大爷的手，悔恨地说：“李大爷，那个碗是我摔的，我对不起解放军，对不起您哪。我忘了自己也是苦出身，我真糊涂，在国民党部队里染上了坏习气，我真恨自个儿呀……”
说着，江九十转身走到补训团首长跟前，真切地说：“首长，解放军宽待我们，不小看我们，可我还违反群众纪律，摔了老乡的碗，我……请惩办我吧。”说着，他在补训团的首长们面前跪了下去。补训团首长连忙扶起江九十，转身对俘虏们讲：“解放军虽然纪律严，但不像国民党军队那样动不动就实行打骂惩罚，只要你们认识错误，以后不再犯，对你们过去的问题，可以既往不咎。”“首长!”
江九十激动地哭喊，“我也是苦出身……”他泣不成声地倾诉了自己的身世一“我家在湖南，扛长工的爸爸和当洗衣佣人的妈妈四十多岁才在破草棚里结了婚，生我的那年，爸爸和妈妈的岁数加一块儿正好是九十岁，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江九十。我十六岁那年，给地主扛了一辈子活的爸爸累死了，接着我也被抓去当了兵。后来听说母亲被赶出地主大门，冻死在讨饭路上……”讲到这儿，江九十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时，补训团的首长站立起来，严肃地对全场的俘虏大声说：“是谁使江九十家破人亡?是谁使你们离乡背井，妻离子散?是国民党反动派!我们刚刚打败了日本鬼子，他们又发动了内战，妄想使全国穷苦老百姓再次过苦日子，大家答应吗?”“不能!”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大会结束后，江九十和李二娃来到摔破碗的地方，为了永远记住这次深刻的教育，每人捡起一块碎碗片，将泥土擦净，用布包好，放在自己的贴身衣袋里。经过一个时期的整训和政治教育，江九十、李二娃和这批俘虏中的绝大多数加入了我军，随部队南下，参加了摧毁蒋家王朝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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