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带着余晖,渐渐西沉了。大炮停止了吼叫,只有偶尔稀落的几声冷枪掠空而过。我躺在担架上。两个民工抬了我二十多里来到李家庄。这儿是伤员转运站,担架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妇女们东奔西走地忙碌着,民工把我放在庄边的草坪上,安慰了我几句立刻又奔回火线去了。这时,村子里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前一后地向我跑来。前面那个个子高,穿着一身土蓝布衣服,一条大辫子拖在背后,摆呀摆的,手里提着一把茶壶。跟在后边的那个姑娘较矮小,但看起来都很健康、结实。他们到我跟前,呼呼地喘个不停,微黑的脸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大辫子姑娘俯下身来,摸摸我的头,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同志,喝开水吧?”她低声柔和地问。小个子姑娘随着也蹲下来天真地说:“喝一点吧,是糖开水呢!”
水,说实话,经过两天一夜的战斗,流血流汗,实在太需要了,我正要说:要喝!要喝!但喉咙却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来,干裂的嘴唇只是瑟瑟地颤动了一下,也许她们没有看见,两双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等待我回答,我微微地点了点头,她们看我点头要水喝,立刻转忧为喜。
“好!我给。”
“不,还是让我来!”
她俩争着要给我水喝,正在这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飞机来了”!又有人喊:“快把伤员隐蔽起来!”但隐蔽已来不及了,敌机嚣张地作低空盘旋,那股凶狠的样子,像要摧毁大地上所有一切似的。我想,自己一人没关系,可千万不能牵累她们呀,想到这里,不知哪来的劲,连声喊起来:“快快!你们快避开,别管我!”可是,大辫子姑娘却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飞机打着咱同志啊!”说着,她敏捷地伏下身子,遮住我头部和肩膀,小个子姑娘也随即轻轻地伏在我身上。
敌机几次俯冲下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疯狂地扫射起来,雨点般的枪弹,打得地面上的尘土扬起尺把高,树枝急促地上下摇动,叶子哗哗地往下落。几分钟后,敌机兜了几个圈子,往北窜去了。大辫子姑娘站起来,怒目瞪着敌机的去向,手指向空中狠狠地说:“不要脸,地上打不过咱们,飞机吓得倒谁?”她弯下身来,问我伤口弄疼了没有,接着又拉了把毯子,盖好我身体。
“真孬种,吃了败仗来欺负咱老百姓!”小个子姑娘边拍去身上的尘土,边咒骂起来。突然“当啷”一声,她发现茶壶被自己弄翻了,惋惜地叫起来:“啊呀,糖水倒了!”停了片刻又问大辫子姑娘:“咋办?”这时大辫子姑娘正在替我擦去脸上的泥灰,她不以为然地抬头向矮个子瞟了一眼,意思是叫她不要大惊小怪,惊动旁人,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擦起来。小个子姑娘提着水壶走了,不一会儿,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递给大辫子姑娘,大辫子姑娘用嘴唇试了一试:“不行,太烫了!”于是她鼓起嘴,呼呼地吹起气来。
“同志,能坐起来吗!”开水凉后,大辫子姑娘问我。为了不错过喝水的机会,我不顾一切想撑起胳膊,可是刚一动弹,大辫子姑娘急得喊起来:“不行!不行!肘旁流血了,快躺下!”血渗过纱布,染红了军装,我感到又痛又渴;痛—可以咬牙克制,可是渴—不见水倒还可以忍耐,现在是见水喝不到,实在叫人难受。“水!水!”我终于叫起来,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大辫子姑娘看看手里的那碗开水,眼睛睁得大大的,突然她“咕咚”一声,把水含在嘴里,蹲下身子凑过来喂我。
啊!这使我为难了,喝不喝呢?不喝吧—实在太渴了。我知道:姑娘的每一口水,代表她一颗纯洁、赤诚的心,蕴藏着对祖国的爱,蕴藏着对千百万战士的爱,想到这里,我把姑娘一次又一次用嘴送来的水,一口又一口地吞下去。她那一上一下摆动的身子,一抛一抛的发辫,使我想起母亲当年喂我的情景。母亲三十来岁才生我,所以爱我如命,冷了怕我吃坏肚子,热了又怕烫我嘴,总是把饭菜含在嘴里,嚼烂了再喂我。就像老鸟喂小鸟一样,这个习惯一直到我四岁那年才改变。可是今天,我已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个人民战士,面前喂我的也不是母亲,而是一个不相识的姑娘,这怎么不叫我激动呢!
喝过水后,精神慢慢好起来,民工抬起担架,要把我送到后方医院去。顷刻间,千言万语要向姑娘倾吐,但是喉咙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夺眶而出的泪珠,向她诉说一切……
担架走得老远老远了,后边还在喊话:“祝你早日健康,早日重返前线!”“不要忘记咱们,咱们是李家庄识字班的啊!……”
这声音划破了谧静的夜空,荡漾在战斗的旷野上,荡漾在伤员的心头,直到现在,还时时地回旋在我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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