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黄河后,我们二纵六旅经过三天强行军,于七月四日进抵郓城皇姑庵一带。早晨九点钟,接到纵队司令部电话通知,要我们去受领新任务。司令部作战室充满了异常紧张而严肃的气氛。我们走进屋,很快看了最近的敌情标图,便把注意力转向墙上挂着的那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
陈再道司令员详细介绍了情况。他说:“我军已把郓城之敌包围起来了,城关外围的争夺战已胜利完成,正准备攻城;兄弟部队与我部协同前进,已经包围了定陶。”接着,他以清晰的声音命令道:“你们六旅当前任务是奔袭夺取曹县,歼灭该城之敌,打开南进的通道。现在,你们可以说是整个反攻大军的最先头部队,这个任务要在五日二十四时前完成。”我用手在地图上大概量了一下,路程是一百八十华里,只有三十多个小时了,时间是相当紧张的。如果太早出发,部队准备不及,经过斟酌,确定午后五时出发。我们从电话中命令部队做好准备,各团干部到旅部待命。
下午五点整,各部队按时准备完毕。在村外集合场上,各部队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呼口号,有的正进人集合场边走边唱。我们去年九月在这一带进行过龙堀集保卫战,今年春天又经过此地去打西台集和定陶城。这里每一块土地大家都是熟悉的。老乡们围在部队周围,亲热地和战士们攀谈着,诉说着部队开到黄河北岸后国民党军在此烧杀抢掠的暴行。战士们纷纷表示了“坚决替老乡们报仇”的决心。一列列整齐的队伍向西南方向奔去。刚刚走了二十余里,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道路立即变得泥泞不堪,除了地面上的水光和天空中的闪电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部队还是照样急速前进,后面的人紧紧跟着前边的人。许多战士跌在泥水里,马上爬起来又走,走了几步又跌倒了,很快又爬起来……
天渐渐亮了,慢慢地看到了前后左右的队伍,好似几个大秧歌队,扭着秧歌前进。战士们互相数着,有的说你跌了二十几个跤,有的说他跌了三十几个跤。大部分人的鞋子都陷在泥里,赤着脚走了三十多里路。白天,部队在西台集、杜集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又赶路了。由于道路难走,侦察员一时不能把情况侦察清楚。天刚黑的时候,找到一个向导,知道离县城还有三十余里,我们马上命令部队急行军。大家踩着泥水拼命往前赶,来到城东北四里地外的杜庄、马庄。我找来村里的老乡询问了城里的情况,知道敌保安旅在白天就已逃跑了。我拿出表来看了看,时间刚过二十四时。不一会儿,下面报告部队已占领县城,我们就地宿营。次日清晨,我们来到县城,检查我军的纪律,察看敌人构筑的工事。城内秩序井然,商店照常营业。可是,看不到敌人的工事,老百姓已经自动把它们拆掉了。城头上、街道里,到处可以看到老乡在搬东西,寻找自己的门板、铺板、桌椅板凳,嘴里不停地痛骂国民党蒋介石。当我们走到跟前时,老乡们笑逐颜开地说:“俺们前几天就听说刘司令员、邓政委带四十万大军过黄河了,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再不来,俺们可真活不下去了!”
夺取曹县之后,七月十二日接到上级的命令,其中简要地说明了情况:国民党令其七十师由嘉祥西进,令其从平汉线赶来的三十二师、六十六师由金乡北进,企图阻止我大军南进。敌三十二师已到达大义集、张风集地区,六十六师随后跟进,已到达羊山集地区。另外,羊山集西北的谢集也有敌人,情况不详。
总部决心全歼敌人,命令我旅立即包围、歼灭谢集之敌。这时,我纵队主力已协同友邻部队开始包围羊山集之敌。七月十二日夜,我旅赶到谢集附近。我前卫营同敌人的一个班哨遭遇,很快消灭了他们。从俘虏的口供得知:敌整编六十六师十三旅三十八团全部在谢集以西地区抢粮,天黑前宿营于谢集,并担任羊山集守敌左翼的警戒。同时,前卫部队又准确地报告了敌人驻扎的情况:该敌依托旧有寨围,正在加紧伐木锯树、构筑防御工事。我和旅长、参谋长研究后,立即定下决心,部署部队三面包围了谢集,并在东北方向通往羊山集的道路上留了一个口子,埋伏下了一支部队。十三日拂晓,大雾弥漫,加上青纱帐,距离几丈远就很难看清人了。在大雾和青纱帐的掩护下,战士们加紧进行准备工作。为了不给敌人更多的时间进行防御准备,我们把总攻击的时间提前了。
中午十二时左右,两个主攻方向和其他佯攻方向上的所有火炮、机枪一齐开火。在短促而猛烈的火力掩护下,主攻方向上的突击队相继打开了突破口,占领了敌人的前沿阵地,并迅速插入街道纵深。街里的敌人有的在尚未修好的地堡里和半身矮墙内进行无力的抵抗,但大部分敌人已经动摇,开始向东北方向突围。这时,我埋伏于村外野地的部队突然猛烈开火,与主攻部队前后夹击逃敌,仅仅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敌三十八团就全部被歼灭,敌六十六师的一颗犬牙就这样被我们狠狠地敲掉了。
十四日,我部强行军到羊山集附近待命。各部队的干部战士一住下就嘟囔开了,有的说:“我们才歼灭敌人一个团,与兄弟部队比,取得的胜利太小了。人家都在攻打羊山集,我们却在这里休息,怎么能对反攻作出大的贡献?”有的说:“兄弟部队都有全体记大功的了,我们落在人家后面了。”还有的说:“羊山集的敌人还没拿下来,我们应该向上级要求参加主攻。”总之,整个部队从上到下、从干部到战士人人求战心切,情绪激昂,纷纷打电话、写信向旅首长要任务,请求上级把主攻羊山集的任务交给我旅。我们及时地把部队的这些思想情况向上级作了具体汇报。
七月十八日早晨三点钟,我们接到命令,让我旅接替兄弟部队,担任主攻羊山集的战斗任务。命令传到各团后,每个干部战士都兴奋异常。为抓紧时间,我们打破了常规,先把部队运动到攻击阵地上,然后再进行任务动员,布置攻坚准备工作。此时,经过激烈的战斗,兄弟部队已扫清羊山集外围,敌人收缩、据守山头寨围,负隅顽抗。
我们把旅指挥所设在羊山集西面一个只有十余间房子的小村庄里。当天下午,在旅部召开了紧急会议,我和旅长简单地讲明我旅的具体任务和决心,同大家一起认真分析了敌情。该敌系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士兵较老,全系日式装备,战斗力较强,又是凭险据守,要全歼敌人得打一场硬仗。同志们感到这个任务既光荣又艰巨,必须抓紧时间做好细致、周密的准备工作,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发扬不怕牺牲的顽强战斗作风,才能保证完成任务。此后,我们与各团干部一起到前沿看地形,指定各团的具体任务,在实地详细地研究了作战方案。
羊山,由东至西长五华里,形状像卧着的一只羊,故名羊山。羊山集是羊山南面山脚下一个千余户的大村庄,东西长三里,西头一条大街,到东头分为两条东西大街。羊山集周围有寨墙,墙外除北面靠山外,东、南、西三面都有丈余宽的壕沟,是日军修建好几年的一个大据点。这里地势低洼,此时又逢雨季,附近一片泥泞,不便部队运动。敌六十六师依托羊山制高点,并在羊山集内十字大街筑起较坚固的核心阵地,企图据守顽抗。经过全体指战员三十多个小时的努力,攻击前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我们的决心是:以十七团由村西头沿羊尾向山上实施主要突击,十八团由羊山集西面及西南方向实施攻击,十六团为二梯队。
十九日黄昏,十七、十八两个团的突击队,在我强大的炮火掩护下,由羊山集西门及西南角向敌人发起冲击。十八团参谋长孙济云同志带领突击八连以迅猛的动作向西南方向敌前沿阵地扑了过去。三排排长黄光模和七班长吴品清带着爆破组勇猛地突破了敌人火网,连续炸掉敌人四个机枪地堡。干部战士奋不顾身,猛打猛冲,不到三十分钟,就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占领了敌人前沿阵地。敌人慌忙退入核心工事,继续顽抗,八连冲击受阻,伤亡较大。该团马上决定由三营副营长马金柱同志带领九连进行第二次攻击。九连干部战士不顾敌人轻重机枪的疯狂扫射,在连长、指导员、副连长等三十多名同志相继伤亡的情况下,不怕牺牲,勇敢战斗,但进展还是困难。在这非常紧急的时刻,七连连长梁继英当机立断,指挥全连火力集中到突破口,支援九连,并组织尖刀排出击,协同九连作战。九连在七连的支援下,顺利地突破了敌人阵地,为后续部队杀开了通路。在一、二营相继投人战斗后,全团不到一个小时就将羊山集西大街全部占领。十七团主力也突破敌人的防线,全部占领“羊尾”和西大街北部的房屋据点,歼敌一部。敌人主力退人十字大街核心工事顽抗。这时,我旅整个战斗队形遭受到敌人羊山制高点火力的猛烈侧射,继续强攻已有困难。
午夜,我们接到上级“巩固既得阵地,待命出击”的命令。一场激战刚刚平息下来,敌人就组织成营、成团的兵力向我猛烈反扑,妄图夺回失去的阵地。十七、十八团的指战员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反扑,巩固了已占阵地。此后,便与敌人遂屋逐堡地争夺,相机歼敌。经过两天的激烈争夺战,我们进一步总结了经验,部队广泛采取了火力、爆破、突击三者相结合,正面攻击与翼侧迂回相结合的战法,打击和消灭敌人。十八团五连一排,正面用火力封锁敌之地堡,用小部队绕至敌堡侧后,连续攻占敌三个地堡,俘敌百余名,全排仅伤亡两人。敌人受到了大量的杀伤后,退回十字街东的防御体系内固守,并把东西街交界处老百姓的房屋炸毁一百多米,在后面又构筑了第二道防线,准备死守东半截。与此同时,我们也组织各部队干部战士修筑工事,巩固既得阵地,做好再次强攻的准备。一连数日,干部战士冒雨抢修工事,在我们前后左右四五里以至七八里的村庄间,在敌人的前沿阵地前,构筑了条条交通壕。雨下个不停,战壕里积了很深的水,有好几处的水已齐腰深,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泥水浸透了,战士们用手、铁锨、甚至用帽子把积水排出去。有些地方的战壕被水浸塌了,大家立即又把它修起来。
天稍稍放晴,敌人派来给六十六师“助战”的飞机就在天空盘旋起来,给宋瑞珂“打气”,有的兜一个圈子就掉头飞走了,有的盲目打几梭子机枪、投几颗炸弹,有的专投一些“蒋中正手令”之类的东西刺激这些死到临头的国民党军。一队队飞机像无头的苍蝇整天在天上发出“嗡嗡”的哀鸣。后来几天,敌人的运输机也来了,一趟又一趟地给他们的部队空投物资。虽然没有刮什么风,降落伞却大部分落在我军的阵地上。接受敌人从空中送来的礼物,是战士们一桩最得意的事。他们说:“解放军虽然不缺粮食、弹药,但敌人白送也不反对。”更叫人发笑的是,敌人空投的大部分是一些发霉的又黑又臭的大米,我们用水淘了十几遍,放在牲口槽里,连牲口都不肯吃。后来再收到这样的“礼物”,战士们连包也不乐意打开了。
我刘邓大军过黄河以后,连续整师、整旅地歼灭敌人,现在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六十六师又被打得焦头烂额,蒋介石在南京再也坐不住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于七月十九日仓皇飞至开封,亲自督战。他一面调兵遣将,一面命宋瑞珂突围,并派飞机到羊山集空投他的亲笔信,想方设法要保住他这点儿看家的本钱。可是,他哪里知道,此时的六十六师早已被我军的铁钳夹住,动弹不得了。突围不成,蒋介石又改命六十六师在羊山固守待援。但敌六十六师粮食早吃光了,弹药也越来越少。老百姓家能吃的东西全被他们抢光了,各部队之间时常为抢夺空投物资而争吵以至开枪伤人。炮兵部队的马匹猬集一隅,伤亡颇多,他们便靠吃这些死马肉来维持。宋瑞珂的指挥部里乱成一团,机要人员比战斗人员还要紧张,一会儿向驻金乡的王敬久请求援兵,一会儿向蒋介石及南京拍急电。到了七月二十五日,蒋介石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只好无可奈何地祈求上苍保佑。他在发给宋瑞珂的电报上写道:“羊山集苦战,中正闻之忧心如焚。望吾弟转告部下官兵暨诸同志,目前虽处于危急之秋,亦应固守到底,希弟信赖上帝庇佑,争取最后五分钟之胜利。”宋瑞珂收到此电,气急败坏,失望地蹲在那里直发愣。
总攻的时间快到了,连日阴晦的天气也骤然晴朗起来。七月二十七日清晨,火红的太阳从东边大地腾空升起,像是预祝我们胜利似的。我旅指挥所在攻占西大街的那天就进至大街北一个掩蔽部内,指挥员和参谋、政治工作人员不断到前沿阵地去进行思想政治工作,检查工事和总攻前的各种准备,调整兵力部署。干部战士早就憋足了劲,牙齿咬得格格响,刺刀也擦了又擦,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总攻时间的到来。总攻开始了,我军各种火炮、机枪在一个时间里开了火,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顿时,整个战场硝烟弥漫。各路突击队一齐冲击,杀声连天,从东到西的山头上,从西到东的街道上,迅速突破了敌人的阵地。我旅三个团同时投入战斗,十六、十七团由羊山集西北实施主要突击,十八团沿羊山集街及其南侧向东突击。战士们连续攻占敌人的地堡、房屋等工事,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经短时间的战斗即占领了敌人的核心工事。十八团在向东发展中,敌人一座钢筋水泥大地堡用四挺机关枪封锁住了通道。团长李开道当即命令一连连长刘茂胜把敌人这座碉堡消灭掉。二班战斗组长姜金城、于树员两同志齐声请求:“我去,坚决完成任务!”他俩以神速的动作冲破了敌人的火网,爬到敌人的地堡顶上,抓着枪筒往外夺敌人的机枪,但由于枪筒打得太热,几次都没成功。两个战士急了,一连往地堡里塞了六七颗手榴弹,机枪一下子全哑巴了。
随着战斗不断向纵深发展,羊山守敌南北的联系被切断了。敌人被分割包围在几个地方,可是,还在顽抗。我们便逐屋逐院地坚决与之争夺。战斗一直进行到深夜,枪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第二天拂晓,守敌大部被歼。敌六十六师师长宋瑞珂带领其亲信和警卫连四百余人,被压缩在羊山集东北角的一座楼房和两所平房内进行垂死挣扎。
我们马上命令十八团坚决彻底全歼六十六师师部。十八团立即传令三营围歼敌警卫一、二连,二营围歼敌警卫三连,一营围歼敌六十六师师部。在我猛烈打击下,宋瑞珂的三个警卫连纷纷向我缴械投降。此时,十八团二连指导员葛玉霞、排长白正东带领三十余人猛攻宋瑞珂退守的楼房,并高喊:“缴枪不杀,解放军宽待俘虏!”话音刚落,从院内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军官,举起双手连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并恭恭敬敬地向葛玉霞说:“我们投降,请弟兄们饶命!”这位军官还自我介绍道:“我叫郭雨林,是本师参谋长,请你们进去,里面还有长官。”葛玉霞同志走进院子,一位歪戴军帽、身着便服的矮个子军官,从楼房内走出来,规规矩矩地向葛玉霞行了个礼。郭雨林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师长宋瑞珂。”这个蒋介石、陈诚的亲信、曾参加军调部罗山执行小组会议的国民党首席代表、围攻我中原军区时打响第一枪的宋瑞珂,时隔仅一年,便落到人民解放军的手中。宋瑞珂等俯首投降后,葛玉霞向屋内喊道:“你们的师长、参谋长都出来了,旅长,团长也出来吧!”接着,又走出来五个歪戴军帽的军官,其中有师副参谋长王开石、一八五旅旅长涂焕陶、参谋长马权之、五五三团团长罗玉滕、五五四团团长李识生等。到此,羊山集战斗胜利结束。
在这次战斗中,仪我旅就俘敌六十六师师长宋瑞珂、参谋长郭雨林等以下官兵三千余人;缴获各种火炮五十多门,轻重机枪二百八十挺,长短枪一千六百余支,各种炮弹、子弹十万余发,骡马三百五十余匹,其他军用物资不计其数。羊山集战斗胜利后,晋冀鲁豫野战军和第二纵队的首长给我旅记大功一次,并通令嘉奖。刘伯承司令员为祝贺这次胜利,还挥笔写了一首诗,
讴歌这次胜利:彼山战捷复羊山,炮火雷鸣烟雾问。千万居民齐拍手,欣看子弟夺城关。
浏览:172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