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新朋友
一九四六年七月间,华东野战军在灵璧县朝阳集战役中,首战告捷,全歼国民党整编九十二旅。我担任俘管队队长,在俘虏中结识的第一个新朋友,名叫翟思田,安徽巢县人。年约三十,中等身材,胖墩墩的,任职少尉排长。翟思田自到俘管队其表现即与众不同。一天,找他单独谈话,我问:你已来一个多月了,明白了一些道理,看了一些东西,有何想法?他滔滔不绝地说:“我绝非奉承贵军,要说想法,就是谁是匪军谁是官军?我们上从委座,下到各级官长,天天讲贵军是匪军。要说土匪,据我看,两军对照相比,我们国军倒像匪军。”他讲了很多亲眼所见的国民党军队烧杀抢掠的罪行。
他略停片刻,继续说道:“和我听到的欺骗宣传相反,贵军所到之处,都受到百姓的欢迎和拥护,我既心服又敬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待民如父母的军队。我虽然听说过贵军深得民心,深受百姓爱戴,但百闻总不如一见为真。”翟思田的谈话,除“贵军”一词外,总的方面是从事实讲话。但他听说过我军深得民心,究竟是听谁说的呢?只有慢慢了解,方可清楚。俘管队由泗县转移到盐城地区,由于驻地靠近华野总部,俘虏生活得到进一步改善,每人每天发十支香烟,四两肉,但工作人员却无此待遇。这件事,对俘虏教育很大,想不到做了俘虏,在解放军这里,生活倒优于工作人员,这确是罕见的新闻。
俘管队在政治上进行内战责任的教育,让大家弄清谁先放了第一枪。我到翟思田班听他们讨论,有的人说,内战是蒋介石先打的第一枪,而他是“服从命令为天职,与我无关。”有的人说,“枪炮是委员长的,饷是官长的,生命是爹娘养的,谁愿意为老蒋卖命?他有令,咱们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嘛!”翟思田一板一眼地说:“谁主张内战,大家清楚。九十二旅本是云南部队,抗战那阵子,蒋委座叫九十二旅看大山,不叫咱们打日本鬼子。抗战胜利了,调出云南,来打共产党。这是蒋委座反共的老主意。我们再也不能听从他打杀中国人的主张,不能做他打内战的炮灰。”一个叫吴兴的排长接着说:“对!我再补充两句,老蒋他可以下命令,到了关键时刻,我小排长也下命令:弟兄们,放下武器跟我走,咱到共军会朋友,当俘虏,叫解放,调转枪口打老蒋。”从无拘无束的讨论中,可以看出俘虏们觉悟有差异、但都有了提高。
反内战会员
正当蒋介石把他的王牌军七十四师用于进犯两淮,华野总部意图,决定从俘虏中发展一批反内战会员,并释放一批俘虏,挫挫敌人进攻的锐气,翟思田被列人第一名。当我找其谈话时,他道出了实情:“我做了几个月的俘虏,只证明我的营长讲的一句话,共产党不是敌人而是朋友。我的营长在江西同红军作战被俘过,那时他已成为红军的朋友。但在朝阳集战斗前已调到六十九师,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我的营长还会再来会见老朋友。”我表示欢迎。谈话后,热情地送走了翟思田。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宿北大捷像春风吹到每个城镇和乡村,吹到华战场各部队。同时也传来陈总的诗章:“敌到运河曲,聚歼夫何疑?试看峰山下,埋了戴之奇”。戴之奇是敌整编六十九师师长,宿北一战全歼该师,该师长毙命。近四百名俘虏军官,被押送到俘虏队。据押送部队介绍说:“当我军攻击敌师部时,曾听到‘弟兄们,别打了!快放下武器……’这样的喊声过后果然枪炮稀疏了。这俘虏里面,是否有我们的人?请留意。”在我们查看俘虏住处时,发现两个俘虏军官一面抽烟,一面低声私语。一个个头很高,身型稍瘦,年近五十,面无血色。另一个面对高个子讲话,从身后看,中等身材,略显胖些。从背影看,此人好像是熟人。他一转身,面向我们,认出来了,“翟思田一”我差点叫出声来,但还是按照纪律,慢慢地走过去,故意问他:“你贵姓?”他也严肃地回答我:“翟思田。”我把他带到队部说:“果应前言,朋友又相见了!”
翟思田讲述他被释放回到六十九师的经过:半路上七十四师虽然截住我们,但他们不敢留。因为他们天天讲,若被共军捉去,不杀头就活埋,就是不死,也要割鼻子挖眼睛,若是收留我们,他们那套骗人的鬼话,就无人听了。九十二旅属六十九师所辖,后让我们回师听候处理。回师后,经过一番清洗脑筋,又分配到连里。我正巧被分到李营长营里,李营长就是我说的当过红军俘虏的。他私下问我:“此去如何?”我说真够朋友!我问:“你的营长来了?”他连说:“来了来了!和我一起讲话的那个人便足。他叫李彬。”我问:攻打师部时,是否有人喊放下武器的事。
他回答不仅被释放回来的人喊了放下武器,而且营长也喊了。他笑笑说:“不是讲过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嘛!”接着他把俘虏中的校官的姓名、职务作了汇报,起身告辞,回去休息。第二天早饭后,动员校尉官分队。虽然讲了分队是为生活方便,学习更好些,但还是无人出列。我们只好呼喊他们的真实姓名,此法果真灵验,出列者二十余人。我一边命令李彬整队,一边向俘虏们说:既然大家来到这里,我们是了解诸位的。你们里边有参谋处长、三位团长、六位副团长、七位营长、师部若干参政校官、南京派来的钦差……这么一讲,他们震惊了!有的叹道:“难怪我们吃败仗,人家一夜功夫,就摸清了老底。”有人说别装了,干脆过去吧。队列里又走出三十多人,总计五十多人。
打好鲁南战役,总部决定向进犯之敌二十六师,释放一批校尉军官。由于时间紧,任务急,我们只有连夜工作。我找李彬谈话,根据他的表现,决定发展他为反内战会员。在分别时,李彬说:“朋友总是有分有合,朋友总会越交越多,老朋友交新朋友,这是交友之道。”
从淮北首战告捷到宿北大捷,前后不过半年时间,华东战场竞七战告捷。我们默念着陈毅同志《让两淮》的诗句:“诱敌何妨让两淮?贼军到此好椎埋。运河不是鸿沟界,会见狂潮卷地来!”真是豪情满怀。我们埋葬了敌人,交了朋友,扩大了反内战的队伍,等到反攻之日到来之时,革命浪潮自会席卷两淮的。
引向光明之路
在战略反攻阶段,广泛采用老俘管新俘的经验,教育动员更多的俘虏参加人民军队,使解放战争早日胜利。
一九四八年二月间,华野十纵队由内线歼敌转到外线作战,群众称之为拉锯战。从俘管队的人员组成,可以看出蒋军处于土崩瓦解之势。队长、指导员是我军老干部,而排长以下,全是解放人员。一排长刘星光,原是国民党王牌军新五军的排长,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在郓城县王老虎村战斗中率全排投诚。二排长关夙起、三排长张镜,原是国民党七十二师的文职人员,于一九四七年五月在泰安解放。队部的通信员王中益、文书魏川、司务长王之坤,也都是一九四七年解放的士兵。纵队奉命歼灭太和国民党重建的七十二师,攻城战斗极为顺利,重建单位是官多兵少,枪炮声一响,从南门溜掉不少。俘虏除去官,士兵不足二百人。
早饭后,俘管队奉命西去界首,到杨集住下。这里既是新区又是灾区,筹划给养相当困难。群众吃的是糠菜、棉籽饼子。我们只好吃这些东西。指导员动员工作人员说:“在困难面前,要给俘虏做出榜样。”借此机会,对俘虏进行人民军队与反动军队区别教育,也让新区人民了解一下人民军队是个啥样子。开饭,工作人员和俘虏虽一起吃糠和棉籽饼子,但俘虏总认为工作人员饭后还有小锅饭。所以经常有人到伙房侦察,到队部去查看。H子久了,俘虏才相信工作人员与他们同甘共苦。因此他们谈论说,共产党的官和国民党的官就是不一样。解放军不但把自己的士兵当人看待,而且把俘虏也当人看待。有的表示,说啥我也当解放军。当地群众说,这才是咱们老百姓的军队哩。工作人员体会到,物质生活虽然差,但俘虏和新区人民的思想却越来越好。干部不怕艰苦,人民和士兵也都不怕苦。
三月初,纵队奉命过平汉铁路,去配合刘邓大军歼敌。把后勤部、侦察营、政卫连,俘管队留守豫东。纵队主力西去,留守部队立即转移到柘城,太康、杞县、睢州一带活动。五月间,活动到涡阳、蒙城。涡蒙地区有郭庆坡匪部窜扰,匪部虽只四五百人,但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郭匪看到我们是后勤部队,企图吃掉我们,发一笔横财。当时侦察营又不在身边,只有一个政卫连既看押俘虏又保护全队安全。郭庆坡在涡河北岸潜伏待我,当地群众向后勤部李部长密告。我人马辎重立刻停止在涡河南岸村庄里,李部长命令政卫连去北岸击退敌人。
战斗打响不久,张连长派人向俘管队指名借赵金山、林虎。赵原为六O炮手,林虎原为机枪射手,论射击技能,俘虏说他俩顶呱呱。由于受着来世还账的迷信思想束缚,在两军对战时,从不拿出真本领。今天听张连长点名借人,他俩倒积极起来。我们批准暂借一日。赵、林跟随来人去不多时,我们听到“咚哐”的炮声,接着机枪“哒、哒、哒”的射击声。炮声机枪声响声不绝,大伙乐得直拍手叫好。枪炮声越打越远,敌人溃逃了!林虎被张连长留下不还,赵金山押着一个跛腿俘虏归了队。
六月的一天晚上,华野部队攻打开封,十纵在上蔡阻击胡琏兵团援救开封,我们留守部队都在场园里休息待命。新五军距离我们只有二三十里路。当天夜里,乌云满天,雷声隆隆。约摸十二时,通知行动。人员车辆向东南方向压去,走出不远,天降大雨。我们俘管队掉了队。天明时,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自己的部队,连车辆、骡马经过的痕迹也看不到,而且看押俘虏的政卫连也无踪影。我和指导员申玉佩商量,找个村庄住下来:一向俘虏说明情况,二派人找大队。我俩心里都明白:这些俘虏虽说已集训过,有了一定的觉悟,但毕竟还不是正式的解放军成员啊!这是考验的关键时刻。当我们到一个村寨西门外时,一面叫司务长进寨联系给养,一面集合队伍。指导员站在队前,第一次使用“同志”这个亲切的称呼说:“同志们,我们掉队了 。需要进村休息,需要吃东西,也需要派人和大队联系。”指导员略停片刻,把话题一转说:“大家清楚,敌人离此不远。若有愿意回家的,请当面言明。解放军的规矩大家清楚,走时发给路费。但不要不辞而别!” 话音刚落,全队回答:“我们要革命,要当解放军!”这洪亮的声音,激励着每个工作人员,也震动着鹿邑县张寨群众的心弦。群众站在寨墙上,站在寨门内外欢迎我们。进村后,我们正在商量谁去后勤部联系合适,赵金山、王中一、叶竹青、麻德义要求去联系。我们决定赵、王去,并从驮马中选了两匹好马,让他们骑马去找。他们走后,我们分头到各排了解情况,排长们都说没有异常活动。回到队里后,我们还是坐立不安。人说度日如年,我们这时是度时如年。我们一会儿到排里看看,一会儿到村外转转。十点左右,赵、王二人打马如飞地回来了。他们兴奋地说:“好消息,开封解放了,上蔡阻击战歼敌一万,纵队主力快回来了。”我集合队伍,报告胜利消息,每个人喜笑颜开,我们盼主力早归,盼望着早日补到连队去杀敌立功。
一九四八年九月,济南战役后,我到吴化文起义部队的保安十五团一营工作。这个营的老底子是安丘还乡团,情况更为复杂。我担任该营二连的指导员,经过一段艰苦的工作和不断总结经验教训,取得了一定效果,全连一百二十多人最后留下了九十多人。
一九四九年舂,全营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十兵团二十八军特务营,随军渡江,参加了上海战役,接着又进军福建,不少原为俘虏的战士,英勇杀敌,立功受奖,有的还加入了共产党。其问虽然经历了不少艰难曲折,但是,党的政治瓦解正确政策,终于把他们引向了光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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