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屈绍建同志给我开了介绍信,叫我到《解放》报社去报到。这封介绍信,既没有信封,也没有写在信纸上,只是一寸来长的粉红色纸条,上边签着“武光”两个字。我带着这封介绍信,出宣武门不远,进茶食胡同往南,拐进方壶斋胡同,找到了九号,便是《解放》报社。
这是一所普通的民房,全院不过四百来平方米。报社工作人员绝大部分来自陕甘宁等解放区,总编辑钱俊瑞,副总编辑姜君辰。我被分配到采访部,部主任是杨赓,采访科长是萧殷。我年轻幼稚,他们是我的上级,又是我的老师。报社全体工作人员有四十名左右,没有级别,没有工资,更没有什么奖金。同志们时刻冒着被捕、被杀的危险,同心同德,团结互助,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
《解放》报向北平人民宣传共产党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方针、政策,揭露国民党破坏停战协议、发动内战的阴谋诡计,报纸为人民伸张正义,控诉敌人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和压榨,介绍解放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它像把锋利的匕首插进敌人的心脏。因而,国民党政府把它看做是眼中钉,想尽一切办法,施展一切卑劣手段,要把《解放》报扼杀。在报社周围,敌人的宪兵、特务、警察密布,对进出报社的人跟踪盯梢。
宪兵十九团专派一名全副武装的宪兵,在报社门口北边,日夜站岗监视。还派了一辆小汽车,停在门口作跟踪用。报社大门南边不远,是一座警察阁楼,特务们麇集在那里,随时与特务机关联络。我们工作人员外出,不论步行、乘车,都有特务尾随。我是骑自行车采访的,总有特务跟踪。我每次外出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甩掉特务。在采访过程中,遇到一些动人的故事,有些印象较深,至今尚能回忆起来。“
“双线行”请愿
尽管敌人对于进出报社的人严密监视,但到报社来的工人、学生、社会青年、知识分子,仍然络绎不绝。在来访者中,我始终怀念一位叫龚工的工人。他高高的身材,戴一副很深的近视眼镜。一只镜腿折了,用线绳代替,套在耳朵上。他说话嗓门挺高,总是骂国民党政府如何欺压老百姓。我和他成了朋友。他经常给我提供采访线索。
一次,我俩到东四牌楼弓弦胡同里的茶馆喝茶。往常,这茶馆里除去坐着几位提鸟笼子的,就是拉车、打鼓的在这里歇腿、喝茶。今天,喝茶的人特别多,还有很多人不喝茶,在茶馆里外站着。奇怪的是,大部分人的穿着打扮一样,新剃的头,黑布大褂,白底皂鞋,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我问龚工:“这都是些什么人?”他扫视了一下,说:“大概是‘双线行’(绱鞋行)的。”我又问:“好像有什么事。有认识的吗?”他仔细看看,说:“有!”我说:“请他过来。”龚工将那位熟人请来,给我介绍时,只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又请他们的负责人过来,请他们喝茶。一聊,才知道他们是北平市绱鞋行业的七十余家同仁。他们给国民党军政部被服工厂代绱棉鞋、做夹鞋。议妥每双夹鞋工钱七十二元,额外每十双发玉米二斤。工钱比别的地方低,又好长时间不发一粒玉米。当时,物价飞涨,劳动人民生活很困难。今天,他们在这里集合,就是准备去军政部交涉,要求补发玉米。我边听边记。他们悄悄问龚工:“他是什么人?”龚工才说我是《解放》报记者。他们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您费点心,给我们登登报!”我说:“一定!”这条消息很快就在《解放》报上登了出来。国民党军政部非常被动,只好很快地补发了玉米,并且对绱鞋行同仁说:“以后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千万别再找《解放》报记者。”绱鞋行业同仁却高兴地说:“要不是共产党替咱们说话,军政部绝不会这么瘠陕地给咱们补发玉米!”
中山公园音乐堂事件
一九四六年,国民党政府玩弄召开伪国民代表大会的阴谋,一手包办了北平市的“国大”代表选举,用种种手段剥夺了许多公民的选举权。北平市广大市民对此非常不满。有四十多个进步文化团体,发起组成了“北平市国大代表选举协议会”。
事前经北平市政当局备案。他们决定四月十九日下午二时,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举行“国大代表选举讲演会”,聘请了社会名流陈瑾琨教授、江绍原教授及外国朋友讲演。当时的音乐堂是露天的,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会场的椅子是用木条钉成的,最后一排的后边是一道土坡。下午一时许,听众陆续来到会场。
主席台上,已挂好幕布,正中挂着孙中山先生遗像。主席团、司仪、记者,开始上台就坐。仓夷同志在台上记者席,我在会场后边土坡上的人群里观察。只见周围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一眼就可看出是国民党特务、便衣。他们麇集耳语,横眉怒目,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嚼着口香糖,衣袋里都是鼓鼓囊囊的。一个穿浅黄色军服,不戴领章、帽徽的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会场。音乐堂外的北侧,站着一排黑衣警察,挤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是来维持秩序,倒像是准备来抓人的。大
会准时开始。特务们立即散发反共传单,从口袋里掏出石头、瓦块、鸡蛋,往会场里扔。听众纷纷离开会场,躲到四周。只有坐在前排的三名十五六岁的女学生,双手抱头,硬是不走,实在令人感动!主席台上,陈瑾琨教授面对特务暴行,在热烈的掌声中上前讲话。特务们狂叫:“散会!”那个穿浅黄色军服的特务头子,带领特务们蹬着椅子,从后排往前排移动,逼近主席台。一边走,一边往主席台上投石子、鸡蛋。主席台上叮当乱响,杯盘壶碗被击碎。陈瑾琨教授见此情景,大义凛然,气愤地振臂斥责特务:“你们真给国家丢脸!”一块石子飞来,击中陈瑾琨先生的右眼,眼镜也碎了。
特务们大打出手,乱砸一通。台上台下有好几十人被打伤。主席团人员忙把陈先生抢救到后台。紧接着,两名美国军人上台,保护着陈先生从后台出来,出了公园,乘三辆三轮车走了。我也叫了辆三轮车,紧紧尾随。到了东四汪芝麻胡同路北一座讲究的住宅,美国军人搀扶着陈瑾琨先生进去,大门紧闭。我在附近一家商号,电话向总编辑钱俊瑞同志报告了中山公园事件的经过,并提出打算去采访陈瑾琨。
钱俊瑞同志告诉我,你代表我和姜君辰同志向他慰问,回头我们去看他。我递进名片,传达室人员引我进去。到了陈瑾琨先生的内室,医生正在给他治疗。我原来担心陈先生伤了眼珠,医生说只是眼皮受了伤,才放了心。我向陈先生转达了钱俊瑞、姜君辰同志的慰问。陈先生兴奋地说:“您来得正好。昨天我才写了一篇文章:《莫要硬来,莫要硬赖》,请您拿回去发表。那就是我对这个事件的态度。”他还对我表示,这次虽被国民党特务打伤,决不后退,“决不会被一块石头所吓倒!希望全中国人民都起来,纠正这种世界任何国家所没有的野蛮行径!”陈瑾琨先生这篇痛斥国民党反动派的文章,说出了老百姓要说的话,刊登在《解放》报第二十一期上。国民党更加仇视,准备进一步迫害他。
五月底,陈先生毅然携眷投奔解放区,参加革命,受到我党和政府及广大军民的热烈欢迎。《解放》报自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创刊后,平津人民争先阅读。发行量迅速上升到五万份,为北平各报之冠,威望日益提高。国民党反动派决心封闭它。四月间,国民党政府派大批警察逮捕了《解放》报社全体工作人员,军调部中共代表叶剑英同志向国民党政府提出了强烈抗议,才获释放。
到五月二十九日,蒋介石悍然下令封闭了《解放》报。报社全体工作人员怀着惜别之情,向北平人民告别。《解放》报开始是三日刊,后改为二日刊。从创刊到被封闭,共出了三十七期。尽管它的寿命仅仅三个月,但是它向平津人民播下了革命的种子。蒋介石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时隔三年,北平就解放了!《解放》报为之奋斗的目标实现了。北平人民欢天喜地地迎来了光明,迎来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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