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连续战斗和急行军,使得我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娃娃兵”出汗过多,引起严重脱水,并流鼻血不止,头昏眼花。由于四肢无力,只好由同志们轮换背着行军。当部队路过大厂县宋各庄时,我已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我似乎觉得耳边有人在呼唤:“孩子,醒一醒!孩子,快醒醒!”我吃力地睁开双眼,可什么也看不清,浑身软绵绵的,一点也不能动弹。这时,我耳边又响起了呼唤声:“孩子,到家啦!醒一醒!快醒醒!”
当我听清是位大娘的声音时,不由心里一怔,一种“离开了连队,离开了战友”的孤独感在心里翻腾着,不由鼻子一酸,流起泪来。大娘见到这般情景,一边安慰我,一边用手擦着我脸上的泪水。天已大亮,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眼睛看东西也较前清楚些了。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五十岁开外的大娘。苦难的岁月在她那慈祥的面孔上刻下了道道皱纹,看得出她是位饱经风霜、处事干练的老人。我扭头向周围看了看。房子显得很旧,室内陈设简单。地下放着一个小柜,上面摆着几只瓶罐。一张年代很久的八仙桌,外加两把脱了漆的木椅,端端正正地靠在炕对面的墙壁处。我躺在炕中间,身上穿的全是当地老乡的衣服,军装和腰带也不见了。显然是大娘为了不暴露目标,给我换过后藏了起来。炕上还放着几个碗、盆,不时地散发着一股酒的香味,原来这是大娘用凉水、薄荷叶和烧酒给我擦身退烧的东西。大娘那温柔的神情、那爱抚的语言,使我看到了慈母的容颜、慈母的心肠。残存于我心里的那种孤独感已被眼前的一切冲刷得无影无踪。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这个“家”。
就在我和大娘漫谈的时候,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随即闪进来一个人,接着便是一串铜铃般的笑声:“妈,他醒了!他醒了!她还想说什么,大娘转过身去,用手捅了捅她,轻声地说:“兰子,快去弄点吃的来。”我顺声望去,原来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中等身材,清秀的脸庞,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根乌黑的发辫长长地搭在胸前,她的手还不时地摆弄着发辫。听到大娘的吩咐,她便将辫子往身后一甩,直奔灶屋而去。由于高烧和失血过多,我口干舌燥,嗓子也有些嘶哑,说话非常吃力。大娘和兰子不时给我喂水。兰子还时常给我扇扇子赶蚊蝇。大娘见我不想吃东西,总是用亲切的口吻对我说:“孩子,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再硬的汉子,不吃东西也不行啊!咱们老百姓还盼着你们早点把鬼子赶走哇!想吃啥你就说一声,大娘给你做。”我望着她老人家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兰子充满倦意的面容,心里又感激又难过。为了安慰大娘,每逢这时候我总强迫自己吃一点。大娘见我能吃东西,消瘦的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早上,大娘端着碗和汤匙,一进门就笑着说:“孩子,快起来,趁热喝下吧!”我起身一看,原来是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里边似乎放了“土盐”。我轻轻地喝了一口,啊,真甜!原来粥里放的是红糖。我已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了。在日伪统治时期,不用说吃糖,就连群众吃的盐也是自己熬制的“土盐”,要弄点红糖可真不容易啊!后来,我才知道,当地群众有一个风俗习惯,想办法也要在自家的小土罐内存点糖,为的是讨个吉利,盼望过个好光景。大娘为了使我早日恢复健康,却把仅有的一点红糖拿了出来。她老人家见我噙着泪花不肯喝,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脸忽地一沉,嗔怪地说:“大娘给你喝,还不是为了讨个吉利,盼望早些过上好光景,你可别违了大娘的心哕!”我还能怎么说呢?想到大娘,想到广大多苦多难的群众,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促使着我从大娘的手里接过了碗。
三天过去了,我能下炕走动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大娘见我的病有了好转,高兴极了。特别是兰子,待我同亲弟弟一样,每天晚睡早起,和大娘一起侍候我,一会儿端水给我洗脸,一会儿给我整理铺盖,还拿来镜子给我照,有时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可她总是若无其事地忙着。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后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唤声:“大婶,大婶!狼来了,还有狗,把村子都包围了,快想办法……”我一听便明白了,肯定是日本鬼子和伪军又出来“扫荡”了。我急忙起身,准备趁天还没大亮摸出村子,免得连累大娘和乡亲们。大娘一见,急忙将我往床上一按,命令似的说道:“给我躺下,有大娘呢!”说完就吩咐兰子把尿盆、药罐摆好,又把外屋的香炉搬来放在桌子上,点起三束香火,说道:“快收拾一下,把那件旧短大襟蓝衣服穿上,辫子……把辫子剪掉,梳卷发,快!”兰子开始连连点头,一听要她剪辫子,顿时呆了。这事非同小可,要知道这辫子不但跟着她已有十几个春秋,更为重要的是,按当地的风俗习惯,剪掉了辫子就意味着成了出嫁的妇女,以后怎么办呢?大娘似乎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忙接着说:“孩子,妈理解你,可眼下救亲人要紧,哪能顾那么多呀,快剪!”兰子听母亲一说,又见我急着要走,一咬牙,转身从柜子里摸出剪刀,只听“咔嚓”一声,辫子伴着兰子的泪水掉了下来。大娘急忙帮女儿整理了一下衣服,把兰子的头发弄得松散些,同时交代说:“鬼子进来时,你们俩都待在炕上。兰子只管哭,不准随便答腔。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我被大娘和兰子这一连串的举动惊呆了,脑海里突然闪出“母亲”这两个熟悉不过的字眼。在这里我觉得她有着特别深沉的含意。正因为有千千万万个像大娘这样的好母亲、这样好的群众,我军才在敌强我弱、环境极其艰苦恶劣的冀东平原坚持下来,发展壮大,狠狠打击了日本侵略者。这每一步脚印、每一次胜利都包含着人民的奋斗和牺牲。我虽然从小失去了母亲,但在今天,却饱尝着革命母亲深切的爱。
望着大娘和兰子,我有多少感激的话要讲啊!可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热泪滚滚而下。“当、当、当!”打着“维持会员”招牌的村干部敲着铜锣满街叫喊:“皇军来了,要大搜查。各家各户把门打开。”暗示群众作好应急准备。不一会儿,有两个日本鬼子和伪军端着枪闯进来了。大娘跪在香桌前,合着双手,嘴里不断念叨着“菩萨保佑我儿病体平安,弟子愿烧高香,摆大供还愿”之类的祷词,满屋烟雾,熏得人眼睛也睁不开。两个日本鬼子一进屋便东张西望。一个家伙一脚把大娘踢倒在地,吼道:“什么的干活?”大娘艰难地爬起来,双手合着回答说:“儿子得了重病,求菩萨保佑,给条活命。”另一个把刺刀伸到我和兰子面前,瞪着眼珠,看样子在寻找什么可疑迹象。我真想起来和敌人拼了,但兰子紧紧地抱着我,头贴在我那久病蜡黄的脸上,哭得那样伤心:“我的天哪!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和娘咋办呀!”兰子的头正好挡住了敌人的视线。就在敌人偏着头寻机瞧我的当儿,只听“啪哒”一声响,顿时满屋子臭味。原来,大娘乘人不备,打翻了尿盆。日本鬼子急忙捂住鼻子,骂骂叽叽地退到外屋,抓住一个老乡问道:“他的,什么的干活?”那人忙答道:“老总,他们是大大的良民。儿子得了瘟疴快死了,小心传染。”边说边捂着鼻子,装着作呕的样子,退得远远的。这时街上又响起了锣声、喊声,鬼子便溜走了。这时,大娘又点燃了三束香,使香火更旺,像打了个胜仗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转过身来,对我和兰子说:“就这么做,防止他们再来。”敌人在村子里折腾了好一阵子,见人不是打就是骂,逢屋就搜。最后,抢走了几车柴草粮食,溜回炮楼去了。
不一会儿,兰子端来一碗面汤对我说:“饿坏了吧,快趁热吃了休息。”我接过碗筷看了看她:还是那身打扮,只是那微红的脸上荡漾着笑意。半晌,我才结结巴巴说了半句话:“兰子姐,多亏你救了我……”她一歪脑袋,用手拂了拂散乱的额发,腼腆地说:“别说这些,你们流血流汗,远离家乡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咱们老百姓过个好日子。”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猜怎么着,起初我真有点害羞,可一见鬼子那个凶劲,你又要起来,我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用劲把你按住……”说着她的脸变得通红,慢慢地低下了头。我边吃边想:多么好的母女俩啊!夜幕降临后不久,大娘挑开门帘对我说:“孩子!你看谁来了。”我一看,原来是我们连侦察班马班长。虽然离开战友只有四天,但在那残酷的战斗岁月里,却似久别重逢。我紧紧握着马班长的手,望着站在一旁的大娘和兰子,刚要开腔,马班长抢先一步说:“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大娘的深情我们要用胜利来报答。为了安全起见,咱们得马上转移。”就这样,我依依不合地告别了大娘和兰子,回部队去了。
遗憾的是,由于当时情况紧迫,突然转移,我没有打听那个村庄的名称,更没有问及大娘和兰子姐的姓名。后来,通过组织上的多方调查了解,终于得到了大娘和兰子的情况。原来,大娘名叫毕李氏,兰子名叫毕淑兰,住在河北省大厂回族自治县的宋各庄。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母女俩曾冒着生命危险,在党组织和群众的支持下,多次救护过我八路军和游击队战士,但由于积劳成疾,已相继去世。我虽然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人民子弟兵伟大母亲的光辉形象,却永远铭刻在我心中,激励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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