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六大队在桃花山一带活动。队部驻在胡年洞大山村一户寡妇家里。女房东的丈夫姓向,因此大家都管她叫向大嫂。她身边只有一个四岁多的小男孩,生活很苦。每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她就领着小孩下地了,把小孩撂在田垄上,头也不抬地干起活来。一直干到太阳当顶,小孩饿得直哭,她才领着孩子赶回家烧火做饭。说是吃饭,实际上是喝稀汤,喝完了又领着孩子下地去。
战士们对向大嫂都很同情,常常帮助她干活,省下饭送给她吃,还给她讲穷人翻身解放、抗日救国的道理。由于对我们不太了解,开始她只是静静地听,但当她听说我们就是当年的红军时,眼睛马上亮了,抬起头来,睁大眼睛兴奋地说:“你们是红军?红军我晓得,蛮好的!”一天,忽然接到上级通知,要我们部队马上转移。在前不久战斗中负伤的老陈不能随队行动,决定寄放在老乡家里养伤。可是,这一带保甲制度甚严。反动派怕老百姓窝藏“奸匪”,建立了“十户联”,十家联在一起,互相监督,一户窝“匪”,十户受累。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之下,谁家里藏着一个所谓“奸匪”的伤员,都是要担很大风险的。我们必须选择一个极其可靠的老乡才行。支队部的几个同志研究来研究去,最后认为向大嫂比较合适。她出身贫苦,朴实善良,对我们有一定的认识,估计问题不大。
研究好后,就叫我去找向大嫂征求意见。当我把问题提出来,问向大嫂愿意不愿意时,她把头低下去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地面,半天没说话。我见她犹豫不决,又向她讲:“大嫂,这个同志是打日本负伤的……”我还没讲完,她就朝我直摆手说:“队长,你怕我不愿意?你这讲的么子话,打日本是大家的事嘛。”我见她答应了,赶忙上前说:“向大嫂,谢谢你!”她脸上立刻泛起红晕:“这是么子事,谢么子喽。”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临走的那天晚上,我们交给她一些西药,并告诉她用法。
我又掏出了几千块国民党统治区使用的关金券,正要说话,她忙按住我的手说:“我是穷人,不稀罕钱。”我说:“你家里很困难,我们的同志在你家里也要吃饭花钱的。”但她怎么也不肯收,一再说:“你们部队这么多人,更需要钱,这里我有办法。”见她这么坚决,我也不好再说,便从战士们的粮袋里凑了几十斤大米留给她。这次她没有推辞,高兴地接受了。
部队出发了,她抱着小孩送出我们很远很远。分手时,我又叮嘱了一番,要她注意周围环境。她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并向我保证说:“队长,有我在,你们的同志就在。”部队开到药姑山地区,国民党土顽摩擦挑衅日益猖獗。为了保存力量,我们尽量避开敌人,有机会才消灭它一股。
和敌人周旋了一段时间后,为了调动顽军东移,减轻我北线部队的压力,王震司令员率部队继续南进,命令我和吴兴远同志率六支队挺进湘阴兰家洞敌后,打击湘中日军,策应主力渡湘江南下。途中,我们经过桃花山,第二次又来到了大山村。刚走进村口,我心里就犯嘀咕了,上次留在向大嫂家的伤员老陈怎么样了?向大嫂没有发生意外?直到踏进她家的院落,见她笑眯眯地正在一个个招呼住在她家的战士,我的心才放下来。我暗自庆幸:“还好,没出意外。”她一见到我,高兴地大声说:“杨队长,你也来了!”说着就招呼着我向房后走去。我好奇地跟在她的后面。她朝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吭声。走到后面的一间房子门口,她朝房子里喊道:“陈同志,你晓得哪个来了?”里面老陈大声回答:“是我们的同志来了,我听脚步声就知道。”我跨进门槛,急步走到老陈床前,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队长,你可来了。”我望着老陈,见他脸色红润,精神很好,一看就知道这些日子他的生活不错。向大嫂寒暄了几句,出去招呼战士们去了。老陈向我连连夸起向大嫂来:“你们留下的大米,她和孩子一点也不肯吃。开始我不知道,只见每次吃饭她总端起饭碗和孩子到外面去吃。有一次我发现她俩碗里尽是野菜糊糊。我心里很不安,她若无其事地说,就喜欢吃这些东西,病人就是要吃好一点,她们好人没关系。”老陈正说着,向大嫂端着碗开水进来了。我望着面前站着的这个普通而又善良的农村妇女,一时竞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队伍出发前,我要给向大嫂留点钱,她还是和上次一样,坚决不收,只提出给留一套衬衣。副支队长胡政同志赶忙把自己仅存的一套衬衣拿出来交给她,又给她留下了一点米和药。为了应付急需,我给老陈留下了一点钱。直到三个月后,我们部队在湖北大悟山休整。一天,老陈突然从敌后回来了,这才又使我想起了向大嫂。我赶忙问他:“向大嫂怎么样了?”老陈还没开口,先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讲述了我们走后所发生的事。原来,我们走后,地方反动派的活动又频繁了。有一天,国民党军一个别动队要进驻这个村子,提前派人来号房子。有几个敌人听说向大嫂是寡妇,便不怀好意地要号她的房子。向大嫂说什么也不肯。在敌人的逼迫中,她推说丈夫正在养病,不能让人住。这些家伙听说向大嫂又有了丈夫,不知是真是假,半信半疑地走了,并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本村的甲长,让他查一查。甲长是个好人,他知道向大嫂家里住着个伤员,便立刻来到向大嫂家,悄悄对她说:“大嫂,赶快想办法吧,别动队要上你家来了!”甲长走后,向大嫂的心乱了。她没下地,在灶房里急得团团转。她知道村子里是住不得了,怎么办呢?
忽然,她心里一亮,想起自己一个表妹,也是个受苦人家,住在桃花山中,独门独户,周围都是树林,比较隐蔽。她决定把陈同志转移到那儿去。下午,向大嫂跑到表妹家,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妹,表妹听说是共产党、救国军的伤员,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天黑后,她姐妹俩用一副竹杠,悄悄地把老陈抬进桃花山安置在红薯窖里。向大嫂为老陈铺好床铺,又向表妹交代了换药的方法后,才起身回去。第二天,别动队的一伙人又来到大山村。一同来的还有个“地头蛇”、联保主任向紫柴。向紫柴听说向大嫂家里有男人,知道有问题,一走进村子,便朝向大嫂家里扑来。冲进门槛,这条恶狗伸长脖子到处嗅着,命令他的“爪子”搜。可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搜出来。向紫柴朝向大嫂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的丈夫呢?”向大嫂神情坦然地说:“去年死了!”“死啦!”向紫柴吼了起来,“那你怎么说家里有个有病的丈夫?”
“不想叫他们住房子,哄他们。”向大嫂仍然镇定自若。这时,一个敌人跑来报告,说发现后面一间房子里有问题。向紫柴跑到后院的小屋,闻到一股药味。他扭转身一把抓住向大嫂的头发说:“你窝藏奸匪,还敢抵赖。你说!把共产党的伤员藏到哪里去了?”向大嫂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向紫柴见奈何她不得,便朝狗腿子们一摆手说:“给我带走!”向大嫂被押到联保队,向紫柴为了逼她说出伤员藏在哪里,对她严刑拷打。他们用猪鬃勒乳房、针穿十指、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等残酷的刑罚折磨和侮辱向大嫂。但向大嫂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六七天过去了。向紫柴原想从这个“妇道人家”口里搞出点东西向“主子”请功。没想到遇上了这么个倔强女人,什么都没有捞到,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吩咐爪牙们:“算啦,这女人是鬼迷了心窍了,快叫人抬回去,别让她死在这里!”
向大嫂被乡亲们抬回家来。好心的邻居们都悄悄来看望她,见她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无不掉泪。大家凑了一些柴米,又凑了-一些钱给她买药治伤。在乡亲们的照顾下,她的伤渐渐好起来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能拄着棍子慢慢走了。她刚能够走路,就想知道陈同志怎么样了。一天夜里,她煮了几个邻居们送给她吃的鸡蛋,用手巾包着,拄着棍子摸着黑向桃花山走去。过去,这二十多里山路,她常来常往,不觉得怎么样。可是这一次,她费尽了力气,才走了一半,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走一步,歇一歇,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直到天亮,她才跌倒在表妹的堂屋前。望着这个为了掩护革命战士不怕个人流血牺牲的普通农村妇女,望着向大嫂满是伤痕的双手捧给他的鸡蛋,陈同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半跪着紧紧地握住向大嫂的双手说:“大嫂,谢谢你,我一我们一定替你报仇!”说到这里,老陈激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说:“支队长,我这条命是向大嫂用鲜血换来的,我要多杀敌人,为人民立功!为大嫂报仇!”向大嫂的事迹在整个大悟山根据地军民中传开了,后来还被编成了文艺节目,在当地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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