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来后,敌情又有了新的变化,我们团也由临战状态变为搞生产。老边区的部队搞生产,已不是什么新鲜词儿,可对我们这些“新边兵”来说,倒真还是一件稀罕事。
那天,我们二连指导员从团部开会回来,集合全连在树荫下搞动员:“同志们!我们很快又要打仗了!”几个月来,我们心里头都“闲”得发慌,一听这消息,就使劲地拍巴掌。“不过,这是在反经济封锁的战场上,是不动枪炮的战斗!咱们连的任务嘛,就是搞生产,纺棉纱……”什么?纺棉纱!下面听的人一下开了锅。我们那个爱放“炮”的三班副王高顺,当场就蹦起来给指导员放了几“炮”。尽管指导员耐着性子,给我们说了一大通道理,但我们心里头还是想不通。
这天一大早,连长贾清江带着大伙领来了大批棉花。全连除抽一个组搞生产外,其余每人一架纺车,纺车上还写了数码子和每个人的名字。一班、二班、三班……四合院里摆了一大溜。大家围着纺车,在那里发牢骚:“我去请个大婶子来,我替她家去种地。”“唉,可惜信不通,要不叫咱娘来。”站在旁边的黑脸庞连长,一摆手:“什么作风,跟老子上!”可大伙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动。连长见自己的命令不灵了,转身拽起我的胳膊:“小程,你先上!叫那些老兵瞧瞧!”我憋着一肚子气,挣开他的手边走边嘟囔:“哼,咱当兵就是替穷人打天下的,纺棉纱,我不干!”天刚黑,指导员打发通信员把我叫到连部。
刚一进门,指导员瞧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咋啦?八路军还兴闹情绪!”我坐了下来,气呼呼地说:“指导员,凭您咋说,纺棉纱,反正咱不干!”“这就不对了。自力更生是毛主席的号召啊!”指导员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掏出张纸来,“你先看看这个,然后我再跟你谈!”我一看,是…•张报纸,开头我还不想看,后来见上头有张照片,觉得新鲜就顺手接了过来。一一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周副主席右手摇着车把儿,左手牵着棉芯子,目光注视着线球儿……
第二天一大早,我头一个上了纺车。摆弄这玩意儿,难哪!你的力有牛大,也使不上。我腰杆子直挺挺的,就是软不下来。一急,不是右手忘了摇把儿,就是左手扯断了线。整了老半天,才纺出一截粗不拉叽的纱来。那真不知是啥玩意儿,一段儿粗,一截儿细,有的地方还鼓出一疙瘩棉花。旁边的老班长见了就打哈哈:“哈哈!不折不扣的猪肠子,送到炊事班去加菜!”逗得全班都笑了,我只觉得脸上发烧……纺棉纱是个细路活,不光难住了我,就是我们的黑脸庞连长试了几把,也是望着纺车叹气。没法,指导员跑到县里,把妇救会的吴大嫂请来当顾问。吴大嫂望着我那别扭劲,忍不住笑:“小兄弟,你以为是拉牛过河啊!腰要软和一点儿,手也要悠着劲儿拉。你看,棉芯子都叫你捏出水来了!”说着,就给我们做样子看。她的腰真软,侧过去摆过来,一点也不别扭,手牵着线儿,自自然然。
随着纺车“吱呀吱呀”地叫,线轱辘看着看着长大了……我看得人了神,心里头直发狠:大嫂子能办的事,咱小伙子办不成?亏咱还是个八路军呢!我回到自己的纺车边,学着大嫂的样子纺起来。吴大嫂又帮我纠正了几回动作。慢慢地,我的两个手合上套了,腰也自如些了,就是拉出的纱还有粗有细的。开头几天,每天纺了一二两。大半个月后,就长到三四两了。到了秋上,每天都能纺十两以上,而且出的纱也均匀了。年尾,我还被评为纺纱积极分子呢。
一九四四年秋,整个陕北解放区到处都是高梁火红、稻谷飘香,大生产运动带来大丰收。我们三十二团二连开进佳县附近的郭家店,帮助老乡秋收。就在这时候,解放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记得当时的口号是:“掌握两杆子,建设新政权!”解放区的群众说干就干,不到一个星期,各村都办起了农民夜校,村口地边还插了不少识字牌。我脑子里印象最深的,要数郭家店村口那块识字牌……
一天傍晚,我帮助郭大爷家割麦子回来,已累得腰酸背疼。正要进村吃饭,可刚到村口,不料树后蹦出一个手里握着缨子枪约莫十来岁的小家伙。我仔细一看,是村儿童团的二刘。他指着那块三尺见方的识字牌,有板有眼地说:“八路军叔叔,请您认完字再过去。”我见那牌子上画着锤子、镰刀一类的图画,图画下面写着“工人”、“农民”一类的字样,我连猜带认总算糊弄过去了。可下面是一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字样,没有配图,这下我可抓瞎了。前面那几个字我倒认得,就是那个“帝”字怎么也认不出来。
这也难怪,我是从牛背上滚下来当兵的。到了队伍上,班长叫我学文化,可我觉得这阵子仗都打不完,那还有闲功夫去学那“洋码子”,连里发的识字本,只用个把月,就不晓得甩到哪里去了。我望着识字牌抓了半天头皮,也没“抓”出来,只好按我平时说顺了口的胡乱说了一句:“打倒小日本那狗东西!”二刘一听,嘴巴就撅了起来:“不对。要重认!”我只好嬉皮笑脸地说好话:“二刘,叔叔干了一天活,饿得肠子都在‘闹革命’啦,你先放我过去,吃了饭再来认好不好?”他把缨子枪朝路上一架:“不行!八路军不带头认字,就不放你过去!”我肚里咕咕叫,忍着性子跟他说:“叔叔不认得,那你教我吧。”二刘头一歪,给我念了一遍,接着又要我认。可我到了嘴边又忘了,又是一句“打倒小日本那狗东西!”这下真把那小家伙惹气了,不管我咋说,就是不让我过去。我们俩正闹得难解难分时,民兵队长领着两个下夜哨的民兵走来了。他们一见我俩这架势,笑得腰都弯了,跑过来抱歉地说:“小程同志,真对不起,只怪我没跟二刘讲清楚。”
后来我才知道,部队学文化由部队自己负责。我紧忙说:“没什么,没什么。”这件事很快传到连队,小伙子们笑了我大半年。我脸上是经常发烧,心想,咱这八路军还在儿童团面前出洋相,真丢人!
打那以后,我就发狠学文化,一天记一两个字,就是行军打仗,也没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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