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温讲述在敌占区寻找伤员的故事

Admin 发表于2015-10-14 17:16:19
一九四三年初,日军在津浦路沿线集中了大批兵力,企图彻底消灭鲁北地区抗日武装,控制津浦路以东地区,维护其铁路运输的畅通。
一月十七日,八千多名日军和四千多名伪军,出动了三百多辆汽车。突然对我冀鲁边区进行“拉网合击”,其“扫荡”中心为我所在的八路军一五师教导六旅兼冀鲁边军区第二军分区。二十五日中午,分区机关和基干营以及地方党政机关一千多人,被敌人围困在临邑城南四十多里的王楼村附近。
这时,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下了起来,雪花漫天飞舞,天地融成了一体。借着天赐的良机,机关和基干营的三连在一连和二连的掩护下,经过一场激战突出重围,其间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伤亡。事后,人们称这次战斗为“血战王楼”。我在突围的前一天夜里,从一连被调回机关卫生队。突出重围后,部队立即向西南方向转移了。
雪,仍然在纷纷地下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部队在甘隅头村驻下了。我们几个卫生员挤在铺了麦秸的地上和衣而睡。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觉得有人摇着我的腿轻轻地叫着:“小宋,快起来!”我一个骨碌爬起来,正要向外走,却见其他同志仍在呼呼地睡着,只有王法增军医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我才知道不是转移,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了。这时王军医走到一张桌子旁边,略有所思地说:“小宋,你过来。”我拖着疲倦的两腿向他走去。他用一种不常见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小老兵”。那时,我已参军四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宋,部队要化整为零,继续转移,黎队长去司令部开会了,让我告诉你,我们决定把你留下来,找一找王楼附近的伤员,然后,把他们送到后方休养所。”我沉不住气地问:“还有谁?”“就你一个。”王军医语气缓慢地回答了我。“就我一个?”我惊讶了。“我们考虑到你是个比较有经验的‘老兵’,又是本地人,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怀疑,便于找伤员,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我眨巴了一下眼,又问:“后方休养所在哪里?”王军医抚摸着我的肩膀说:“现在具体方位说不准,在这以前,我们知道在济阳四区和临邑城西滂河附近各有一个后方休养所,现在不知转移没有,你到这两个地方找找看。”接着,他又指着桌子上的竹篮子说:“药品,我给你准备好了,都放在这个小篮子里。你先睡觉去吧,部队下半夜可能转移,我们走时就不叫你了。”
第二天早上,房东老大爷把我从梦中唤醒,我睁眼一看,战友们已经都走了。老大爷从锅里端出几个热腾腾的玉米饼,盛上一碗菜糊糊给了我。我急急忙忙地吃完饭,挽起小篮子就往外走。老大爷一把拽住了我:“哎呀,这样可不行!”他又回头向外喊道:“二牛,快来把你的棉袄脱下来!”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孩跑进来,脱下棉衣递给我。我也脱下棉衣正要扔给那孩子,大爷一把夺过去填到生着火的锅灶里。随后,我也把换下的棉裤塞进灶膛。这时,我意识到:眼下的情况已经不同于跟随部队行动的时候了。细心的老大爷又找来一块旧布,盖在我挽的篮子上,顺手拿起一个带豁的碗扣在上面。我这个小八路一下子就变成了小要饭的了。老大爷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放心地一笑说:“好了,走吧,当心点!”我顺着战斗中突围的路,向王楼村方向走去。
四年多的部队集体生活突然和我分别了。我就像一只孤雁在大雪弥漫的天空中飞翔,心里感到十分孤独。但是,我想起突围中负伤掉队的战友是多么需要我去寻找、救护;想起自己的任务和领导对我的信任,孤独的感觉就像刚刚走过雪窝一样被抛到身后。怎样去找伤员?怎样把他们送到后方休养所?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我过了一条小河,向东没走多远,到一个小村,挨门挨户地“要饭”,暗暗查访伤病员的下落。
在打听了几家较穷的人家后,有一位老乡用手指着前面不远的一棵大树说:“那家可能有个伤兵。”我向那院门口走去。这时,从门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他的外表给我一个憨厚老实的印象。他也在仔细地打量着我。我走近他,说:“老乡,打听个事?”他不慌不忙地说:“啥事?”“你知道谁家有我们的伤员?”他紧接着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是昨天和鬼子打仗的八路军,大部队昨晚转移了,留下我来寻伤员。”他听完我的回答后,就把我拉进门里边,关上门后说:“俺家有个伤员。”我问老乡:“他什么地方负伤了?”他答道:“头上,眼睛也看不见了。”这时,从屋里传出:“是小宋吗?”我一听声音很熟,一看,是一连司务长。他正摸着墙要站起来,我一把扶住他说:“司务长,是我。你的伤怎样?”“他妈的,叫鬼子打了一枪,昨天王军医给我包上了。”我轻轻地解开缠在他头上的绷带一看,真危险!一颗子弹打伤两眼,如果再偏一点,他可就没命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东西了。我找了两片止痛片,让司务长吃了。房东老乡领着我很快又找到了两个同志。他俩的伤不重,一个吊着胳膊,一个包着头,也都换上了便衣。我又给司务长找了一根竹竿,我在前面领着他。随后,我们出了村,向王楼方向走去。我们四个人的模样已经不好伪装了,每到一个村,就有老乡凑上来问:“你们是八路军的伤员吗?俺家还有一个呢。”就这样,我们又在两个村找了八个伤员,“队伍”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们基本还能行动,都是在突围中负的伤,在战友们帮助下撤退到这些村子的。据伤员们说,那些重伤员大部分都没有突围出来。人多了,吃饭成了大问题。我一个人很难要到十几个人的饭,只好让伤势较轻的伤员分头去找吃的。然后,大家再凑到一块分着吃。
第三天,我们又在离王楼十多里的一个村里,找到了五个伤员,其中有两个是重伤,一个是腹部负伤,一个是大腿断了。我给他们包扎了伤口,给两个重伤员打了消炎针,服了止痛药。这些药品在当时是很缺的,我这里更是不多。找到这两个重伤员,我犯起愁来:这可怎么办呢?我和司务长合计了一下,他让我去找保长想办法。我找到保长后便对他说:“我们那两个重伤员要留在你村了,如果让鬼子搜去,你可要负责呀!”保长连忙说:“不行!不行!说不定什么时候鬼子就会来,听说要在附近修炮楼。”我说:“那怎么办?我又没有人抬他们。”“我给你找人抬。”保长连忙说。我随后又向他借了一头毛驴、一副门板,让他给找点吃的,并告诉他:“人和牲口过一两天就能还回来。”当时,伤员留在哪个村,哪个村的保长都害怕鬼子搜出受牵连,如果主动把伤员交给鬼子,又怕日后八路军回来和他们算账。我抓住他们的这个心理,在以后的行动中,每到一个宿营地就找保长要上几个人,借头毛驴,换下上个村的人。
突出重围后,没有遇到敌情,我们顺着大路向北走。在离前面村庄还有三四里路的时候,突然从村里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坏了! 鬼子的骑兵!”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句话。这下子大家可急了,眼前是白皑皑的雪地,没有任何遮蔽物可躲。往哪里藏呢?正在着急,不知谁喊了一声:“那边有个小庙!”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座小破庙在路边不远的雪地上。大雪给小庙戴上了一顶大白帽,使它很不显眼。伤员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跑进小庙的破院子里。我们从快要倒塌的墙缝里向外观察着。不一会,一队鬼子骑兵顺着大道奔来,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紧张极了。司务长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这些情况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沉着地说:“谁有武器快拿出来!”大家凑了一下,一共只有十三颗手榴弹。我将这些武器分给能战斗的伤员们,准备应付万一。我让一位胳膊负伤的小王继续从墙缝里观察敌情,其余伤员都进了小庙正殿。一位当过班长的伤员说:“等鬼子进入院子内再投手榴弹,要一颗颗地投!”牵毛驴的那个老乡用缰绳把驴嘴缠了二圈,并用手紧紧地抓住,防止驴叫出声来。我一手握着一颗手榴弹,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仿佛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手心里不由地攥出了汗,马蹄声又渐渐地远了。我急忙向殿门外跑去,正和从外边跑来的小王撞了个满怀,他说:“鬼子从前面的岔路向西走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司务长对我们说:“咱们白天不能走了,今天天黑之前谁也不准出去!”我们合计了一下,前面几个村子都可能驻扎过鬼子,不会有伤员留下,决定不再去找了。
天黑后,我们朝着东北方向的济阳县那边走去,打算在那里先找一找后方休养所。我们这支“讨饭队”,一边讨饭,一边寻找后方休养所。此时,由于日伪军连续不断的“拉网合击”,在大“扫荡”中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冀鲁边区人民群众一贫如洗。我们每天难得吃上一顿饱饭。每到一村,这家要一口,那家讨一点。这个地区,虽然已成了敌占区,但在这以前,我们也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有一定的影响。各村的保长既怕鬼子,又怕八路军。有的保长在我们进村后,为了尽快打发我们走,他也帮着挨家挨户筹干粮。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场罕见的大雪,使气温急剧下降。由于不能高声喊叫,我们有时夜间叫不开门,只好在村头上的场屋子里或破庙里,找点柴火一铺,十几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到天亮。夜间行军,走在被人踏平的雪路上,脚下就像踩上了西瓜皮,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要摔倒。下坡时,大家干脆坐下来往下滑。因为带着伤病员,我跑前跑后也照应不过来,一夜走不了十里路。
有一次,走迷了路,走了一夜又转回来了。有几个同志又得了夜盲症,有的伤员手脚也被冻伤了。我们都很着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休养所呢?三四天后,听老乡们说鬼子都撤到据点里去了。为了尽快找到医院,我们改为白天拉开距离分散行军,两三个一组,按照事先规定的方向走,前后互相照应,一边打听休养所,一边前进。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药品渐渐地用光了。每到一处住下,我只好想方设法找点土布和棉花来。用碱水将棉花煮一下,使棉花脱脂;用盐水煮土布消毒;用烧开过的盐水给伤员洗伤口,就这样边行军边治疗。十六个伤员每天都得洗伤口、换敷料,重伤员还要喂水喂饭。尽管有几个伤势稍轻的伤员帮着我干点轻活,我还是常常忙到深夜。
大约在第九天的下午,我们来到坡崖子村后和往常一样串了几家的门,要点饭、找找房子。这时,一群小孩簇拥着一个头戴毡帽、身穿大棉袍的人走来。有个小孩说:“保长来了。”这个保长把我们这些吊着胳膊、拄着拐杖、骑着毛驴、抬着担架的伤员打量了一番,说:“你们是八路军的伤兵吧?”我们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接着又说,“俺村里也有一个,还是个当官的。”“你怎么知道是当官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哎,是个‘蛮子’。”他又补充一句,“腮上有一撮毛呢。”这时,一连赵连长的影子浮现在我的眼前。难道真的是他吗?没等他说完,我急忙问:“他伤了什么地方?”他煞有介事地说:“两只胳膊和一条腿,都被打断了。”我拉住他的手就走:“快领我去看看!”他领我来到村西头一个没人住的破院子里,他推开屋门领我走进一间很黑的屋子,我急忙叫他把灯点上。这时,从东墙角传来了我所熟悉的一个四川人的声音:“你是谁?”“我是小宋,你是连长吗?”连长也听出了我的声音,激动地喊了一声:“小宋!”我一个箭步扑上去,蹲在连长的身边就哭了起来,连长哄着我说:“小宋,你又哭鼻子,别哭了,我这不是挺好嘛。”我急忙问连长:“你的伤怎么样了?”连长说:“不要紧。”我一看,只见他左脚腕上血肉和袜子都粘在一起了,一股腥臭味直扑鼻子。我见此情景就问:“你的伤口一直没有包扎吗?”连长风趣地说:“这不是等着你来包嘛。”我转身打发保长赶快去找盏亮灯来。
赵连长是一个爬过三次雪山、走过三次草地的老红军战士,打起仗来不要命,这一带的鬼子汉奸都怕他。可他对战士是热心肠,特别是对我这样的小战士,总是像老大哥一样疼爱和照顾我们。在血战王楼前一天的急行军中,他还把我的背包和药箱夺过去背在了他的肩上。我想着想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用剪刀把连长左脚上的袜子和鞋剪掉,接着把他三处伤日都涂上药包好,又从小篮里拿出留下以备急用的消炎药给他吃,把最后一支退烧针给他打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我们路上的情况和现在的处境。连长说:“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可要多动脑子啊。”接着,他给我讲了他负伤后的遭遇。一连在掩护战斗中基本全部阵亡了,赵连长在最后突围时,三处负伤昏倒在血泊里。大雪很快就把他埋了一半,等他醒来,上身只剩下一件单衣了。天黑后,连长忍着巨大的痛苦爬到太平辛家村,在村头,他用头撞开一个穷人家的门。老乡把他抬进屋,喂了点饭。连长知道那里不能久待,就让老乡把他送到了二十里外的一个地主家。当连长讲到这里时,我插嘴问道:“难道你就不怕地主把你送给鬼子?”连长说:“这个地主从抗战以来比较开明,两年前我们曾帮助他从土匪手里抢回几头牲口,部队也经常住在他家里。我们在这一带活动时,也曾镇压过一批给鬼子通风报信的地主和保长,他知道八路军不是好惹的,不知什么时候就打回来。可是,这次这个老东西耍了个滑头,我叫开他家大门后,他不让进屋,把我抬进一间牲口棚里。他把太平辛家村几个人打发走后,又叫来四个人,仍用那个老乡的门板和两床被子把我抬走了。说他家不保险,得往济阳那边去。我心里想:你反正不敢把我送给鬼子。”连长接着说:“这四个人抬上我走得很快,我在门板上晃晃悠悠地睡着了,当我醒后觉得不动时,还以为他们在休息呢。等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动静。我睁眼一看,是在一个村子外,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这才明白他们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天明后,有人发现我,找来了保长,他们就把我抬到这间破屋里。多亏一个老大娘,每天两次来给我喂饭。我躺在这里已经七天了。”说到这里,连长歇了歇,换了口气说:“小宋啊,这些地主、保长都有两面性,我们仗打胜了,他们就靠我们近点;我们受挫折时,他们又离我们远点,什么时候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们要抓住他们这个特点,充分利用他们,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完成任务呀!”连长一席话,把我的心说亮了。
第二天,我一早就把一颗手榴弹别在棉袄里头的腰带上,到了保长家。我一本正经地对保长说:“过去的事就甭说了,现在告诉你,我们的后方医院已随大部队过来了,离这不很远。我们是奉命去医院的,不久就打回来,你也是中国人,也要为抗战出把力啊!”“我一定出力。”他点着头说。我说:“现在我们需要五匹土布、四丈蚊帐布、三斤棉花、二斤盐。”接着我拿出了以边区二分区卫生队名义写的借条交给了他。吃早饭的时候,保长和另一个老乡抬着饭和我要的东西来了。各色各样的饼子和窝窝头,装满了两大篮子。吃完了饭,保长又找来四个小伙子,用门板做了副担架抬着连长,跟我们出发了。我背上的东西虽然沉甸甸的,但我一想这些东西马上可以变成我的“武器”,有了它就不愁给伤员治伤了。想到这些,我觉得后方休养所真的就在眼前似的,我越想越高兴。
就这样,我们在临邑、济阳两县交界处辗转了几天,终于在济阳县的皂户李家找到了后方休养所。我把十七个伤员交给他们后,在所长的要求下,我留下参加这个所的护理工作。到了夏天,我所在的部队终于回来了,我回到了离开将近半年的卫生队。
谁在收藏
浏览:1041次

评论回复
最新来访
  • 漂流者
    漂流者
  • 未圆
    未圆
同乡纪念文章
同城纪念文章
人物名单
首页
检索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