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八路来了
一九四三年夏末,沾化县大队教导员王光辉和副教导员程克钧同志,带领二十几个人的游击队到沾西开展工作。剧团里有我和袁干忱、袁干才同志跟随他们进入这个地区。当时,这里还是一个完全的敌占区,八路军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跨过徒骇河,就是坝上村。一爬上河西岸,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沾东北的根据地里,在河东岸的游击区里,正是密密层层的青纱帐晒红米的时节,这里却看不到高梁。敌人害怕八路军来到这个地区,强令不准种高梁。八路军没有到过这里,可是土匪和国民党游杂部队却常常冒充八路军,到村子里抢劫。因此,人们听到八路军也害怕。我们在村子里一住,对老百姓宣传抗战闹翻身的道理,宣传根据地人民的生活。老百姓听到我们讲的都是他们的心里话,看到我们说话和气,还帮助他们干活,才知道我们是真八路。人们奔走相告:真八路来了,和老百姓是一条心哪!
几天之后,我们打算到西北方向一个大村子里去开展工作。那个村子人口多,和外村来往也多。夜色朦朦胧胧的。人们入睡以后,我们便出发了。为了保密,没有请向导,没有沿着道路走,而是按着地图的方位,从田地里斜插了过去。为了不让敌人发现我们行进的踪迹,有时把鞋子倒穿着,踏过松软的土地。我们离村予一百多米时,村里的自卫团发现了我们,他们以为又是土匪来了,土枪土炮向我们打来,一团团烟火从围墙上喷射出来,碎铁片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教导员命令部队原地隐蔽,不准开枪。我便和袁干才向着村子跑去,在离村四五十米的地方,找到一个坟头作掩护,向村里喊起话来:“乡亲们,我们是八路军,是自己人,不要误会,不要打枪!”“嗵!”又是一炮朝我们打来。
“不要打了,我们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我们是来和你们一起打鬼子打土匪,保卫家乡的。请让我们进村吧!”“你们是假八路,又想来抢我们了,你们听着,不准再往前走。过来一个宰一个,过来两个宰一双!”“我们不是假八路,我们是真八路,是从河东过来的。真八路和老百姓是一家人、一条心。”“不要再骗我们了,我们不再上当了。赶快滚吧,不要来送死!”“我们知道土匪常来冒充八路军抢你们。我们是真正的八路军,你们不信,我们派一个人去和你们谈谈好不好?请你们商量一下,我们等着你们答话。”围墙上没有声音了。这时,他们已有些半信半疑。他们从我们商量的口气中听出和过去来的“八路”不一样,又从喊话的口音中听出,我们不是本地人,是东南乡口音。东南乡是八路军的根据地,他们都是知道的。
不一会儿,一个大嗓门的人答话了。“你们过来一个人,不要带枪。咱们说明白,是真八路八抬大轿接进来;是假八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便把袁干才派了过去。他一面喊着,一面向村子的南门走去。他是临淄县人,地地道道的东南乡口音。南门紧闭着。袁干才站在门下,说明了我们的来意。门上的人要他把上衣送上去看看。门上垂下一条绳子,把他的上衣吊上去。上衣是根据地里织的粗布。口袋里插一支钢笔,还有几张“北海银行”的钞票,这是渤海根据地通行的货币。
他们仔细看过以后,怀疑就消除了大半,答应我们从西面绕进村去。我们沿着大街进了村子。街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在房顶上,居高临下,警惕地准备着应付突然的情况。部队坐下来休息,有的在低声交谈着,有的点起烟袋,气氛缓和了下来。我请了他们的负责人来,他伏在房顶上不下来。为了证明是一家人,他要求看看我的枪。我把驳壳枪举上去让他摸了一下,他的疑虑完全消除了,大喊一声:“是真八路来了,赶快下去迎接!”大家便纷纷从房上下来,在街心围拢着我们,向我们口袋里塞香烟、塞干粮。他们抚摸着战士的衣服,抚摸着战士的枪支和子弹袋,询问着根据地人民的情形,诉说着这里的苦难生活。战士们亲热地和大家谈着,街头上一片热烈、活跃的气氛。人们握着战士们的手,掀起衣襟擦着眼泪,说他们早听说八路军是和老百姓一条心的,他们天天盼,夜夜盼,总算把亲人盼来了。
大家都已忘记,这时已到了下半夜。村长告诉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房子,让我们进屋休息。我们几个负责同志商议了一下,决定今晚不在这儿宿营了。我们向老乡们说明,今晚这里打了枪炮,明天敌人可能来刁难。为了照顾他们的安全,我们决定转移。大家一再嘱咐我们过几天一定回来,便一齐拥到村头,和我们依依告别了。
我们又走了二十里左右,在一个小村子驻下来。天还没有亮,那个大村子就派人送来了两筐热腾腾的馒头。
“神八路”的故事
以后,我和袁干才被分配到滨县东部去开展工作。滨东这地方,我们有一个班的小部队,还有一位姓张的区委书记,在这里活动近一年了,工作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八路军在这里的人虽然不多,却是赫赫有名的。这里到处传诵着许多“神八路”的故事。八路军打仗是“神出鬼没”、“神兵天降”;干部战士个个能讲国际国内大事,是“神通天下”。
我们对各村的情况了如指掌,被称作“神机妙算”;我们为大家出的主意常常实现,叫做“智谋通神”、“料事如神”……说来说去,都有一个“神”字。老百姓把它概括起来,就是“神八路”了。老百姓讲起“神八路”的故事来,一套一套的。
初冬的一天,忽然有两个农民闯进了我们的房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一进门就“扑通”跪下来,伏在地上“呜呜”地哭,口里喊着“大恩人救命!”我赶快把他扶起来,请他坐在炕沿上,让他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黑又瘦,脸上刻着又深又密的皱纹,稀疏的胡须盖着上唇,衣服破破烂烂的。他控制不住地抽搭着,泪水顺着胡须滴在破棉袄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他同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他说:“我们是北赵家村的。这是我的远房大哥,老实人哪,刚强人哪!可是交不起捐税,几天揭不开锅了。刚从亲戚家借了半升高梁,又被村长的狗腿子抢走了。他没了活路,要寻短见。前天,我刚跨进他家,看见他正在上吊,绳子刚挂到脖子上。我把他解下来,对他说,大哥,别寻短见了,我们有救了,听说东北乡有神八路,专为咱穷人打天下的。他马上拉着我来找八路军。我们找了两天,才找到你们。”我们安慰了他一番。告诉他,不管怎么苦,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穷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我们把根据地群众闹翻身的情形对他讲了。
他擦去眼泪,眼睛里闪出了光芒,说:“要说和他们斗,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可是,人家村长根子硬,县里、区里都有人撑着。这个兄弟告诉我,你们把段李家的坏村长撤了,换了老百姓自己的村长。可是我们那里,谁给我们作主呀?”一个多月以前,段李家的群众强烈要求撤换那个有严重贪污行为的坏村长。在敌占区,我们对于下层伪政权人员,一般还是争取改造,不轻易采取打击的方针。我们在段李家已有一年多的工作,群众基础较好。群众一再强烈要求,我们就下了决心,给伪村长以一定的打击。我们发动群众和他算了账,要他退赔了一部分赃款,把他撤了下来,由群众选举了一个村长。
在召开村民大会的时候,敌据点里曾派来几个便衣武装人员,企图干涉,我们对他们提出了警告。他们一看是八路军在这里,就溜回去了。这件事传出周围十几里,老百姓听了都高兴,伪人员听了都害怕。北赵家的情形不同。我们没有去过,群众没有发动,而且,这里离北镇敌据点很近。北镇是一个敌人的重要据点,日本鬼子、汉奸很多,我们在那里的工作也很薄弱。在这种情况下,一下子就去撤换村长,显然是不适当的,当前的重要工作是发动群众。我问他:“天下穷人多,还是富人多?”他说:“那还用说,自然是穷人多。”“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自然是好人多。”“人多就能斗过他们。”他说:“多有什么用,心不齐呀!”我告诉他,只要组织起来,就能心齐,就能斗倒坏人。根据地里有农救会、工救会、青救会、妇救会,还有儿童团,大家都组织了起来,人多心齐力量大,什么都不怕。他们要求我们到他村里去组织群众。我们告诉他,我们是一定要去的,但组织群众要靠自己。我们问他们愿不愿参加农救会,他们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告诉他,回去后和知己的乡亲结成对子,穷帮穷,熬着过日子,再有一年多的工夫,就有出头之日了。我们答应五天以后去他村,并且指出,组织农救会要极端秘密,发展人不能太多、太快,要求他五天之内限定发展五个可靠的人;至于换村长,时间还不到,而且要真正拿到确凿证据才行;工作不能搞得太急,要一步一步来,这个村离北镇很近,暴露了必定会遭到敌人的大破坏。说好以后,两人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向北赵家走去。村头已经有五六人在等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人家里。我问他发展了几个人,他说已有三十多个。我有点埋怨他太粗心了。他却赌咒发誓地说,这三十多人都是最可靠的,假如有一个出了问题,他愿赌上脑袋。他说,我们都是一个村的,谁好谁坏我们还不清楚,不用担心。
出乎我意料的,他们已把村公所的假账拿到了手,要求马上和村长算账。他们指出了几笔大的贪污项目。我建议他们:你们刚组织起来,基础还不牢固,斗争的方法也不多,现在不宜出面去斗,以免过早暴露,遭受损失,这次先由我们教训一下村长,要求他们放好哨,有了敌情就来报告。他们说,早已把二十多个人撤出去了,都在村外放哨。我不禁暗暗赞赏他们的组织能力。他们走后,我们便把村长、记账的和一个在村公所跑腿的叫了来。他们一听是八路军,点头哈腰地装起了笑脸。我揭发了他们压榨老百姓的一些事情,向他们交代了政策,就问起他们贪污的情形。村长对我们毕恭毕敬,但谈了一个多小时,就是不承认有假账、有贪污。我把账本拿出来往桌上一摔,说:“看,这是什么!”三个人的脸顿时都吓黄了。我向他们指出了几笔贪污的大项目,他们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了。
第二天,我们召开了村民大会。小学教室里挤满了人,我讲了许多道理,人们都不断点头。最后,我宣布了村长欺压百姓和贪污的行为,说明我们八路军心向老百姓,欺压老百姓我们是不允许的,但是现在可以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再欺压百姓,八路军决不会再容忍了。村长吓得站在那里,低着头,只会说“是是是!”村民们个个眉开眼笑,满屋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悦。
不几天,村子里又传出了“神八路”的故事。北赵家抗日闹翻身的烽火,从此就点燃起来了。
浏览:1197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