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月色蒙蒙的夜晚,寄留组分路出发了。我和张芬带着几名重伤员,到了洪泽湖北岸。当地干部把我们安排住在小滩子村,伤员被安置在远不过三里、近不过一里的村庄上。东北三十里是重新镇,镇里还留下一小部分日本鬼子和一营伪军驻着。情况渐渐紧张了。
湖东湖西,炮声隆隆,鬼子的全面“扫荡”开始了。每天都能看到敌机在天空盘旋、轰炸。为了避免敌人发觉,我们便挎着篮子,里面放着红汞、碘酒、纱布等,上边盖上一层青菜,就是这样早出晚归,到各处去为伤员换药。我们住的那家许大娘,虽然头发已经半白,但耳不聋眼不花,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怪有精神,待我们像亲生儿女一样。
一天早上,我们正在收拾篮子,忽然外面匆匆地来了一个人,还没站住脚就急促地说:“鬼子到新集了,离这里三十多里地。鬼子骑着大洋马,要不了一袋烟工夫就到了。”许大娘害怕得坐立不安,我急忙把东西收拾起来……当天,区里的民兵往敌后绕去,只留下一个干部组织群众隐蔽。谁都知道,鬼子一来,不是奸淫,就是抢劫、烧杀,年轻人不能在家,大姑娘更不用说了。当时,张芬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家,他们也叫她跟着走。但张芬不愿意,说北庄上有个重伤员发烧,她要留下,让我走。经过干部一再劝说,她才走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小王,我暂时离开这里,你可要放机警些,有机会多到地洞里看看伤员!”她刚出门,又返回来轻声对我说:“小王,记住,区里要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夜里回来。”北边路上到处是转移的群众。
不一会儿,鬼子闯进了裴圩,离这里四里多地。许大娘叫我赶快躲在床底下,我不愿意。她便叫我坐在门旁,拿把菜刀,假装削山芋。直到太阳偏西,裴圩一带才停止枪声。我心想:“敌人退回去啦?”许大娘门前有棵老槐树,我爬上去,四下一望,周围冷清清的,裴圩那边在冒着黑烟……这时,我想去看看伤员。告诉大娘后,我挎着篮子,又拿了几片阿司匹林塞在棉袄衾里。刚要走,大娘提着她的大黄鸡放在篮里,这是大娘藏在地窖里的。我不想要,她说:“带着,要是遇着鬼子,你就说是回家去的!”说着,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破毡帽,往我头上一戴,又拿来一根草绳,要我束在腰间。
在四野无人的路上,我走走望望,很怕碰着敌人。刚过壕沟,忽然一阵枪栓声。接着传来粗野的喊声:“小鬼?哪里去?”我慌忙转脸一看,壕沟里出现了百十个伪军,后边还有几个日本鬼子骑在洋马上,中间有十几个人被绑着。我头皮一麻,站住了。一个伪军端着枪,狠狠问道:“干什么的,小鬼?”我说我回家的。这家伙歪戴着帽子,斜视着我。又听有个日本鬼子在马上“叽里哇啦”地喊。忽然,这家伙狠命地照我屁股上揍了一枪托,把我揍倒在地上。“小混蛋,这鸡一定是偷的。”他说着,腰一弓像野狼一样抓过鸡就走。我假装哭着说:“你们不能抢走我的鸡呀!”这时,十几个被绑的干部也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我偷眼看时,猛地看见和张芬一道撤走的那个人也在里面。我心里实在不好受,担心张芬也被捉住了。
到了北庄,看过伤员,二更时辰,我回到许大娘家。我的心像刀割一般难过,扑在大娘的怀里哭着。可把大娘吓坏了,她忙捧着我的头说:“小王呀,你怎么啦?”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我们都没敢吭声。不一会儿,外面说话了,声音短促轻微:“大娘,大娘,快开门哪!”我一听是张芬,猛跑上前,双手拔掉门栓。“呀,大姐,是你!”我拉着她,兴奋地揉了揉带着泪花的眼睛。许大娘一把抱着她,低声问道:“鬼子没走,你一个人回来干啥?”“大娘,我回来看看。”说着,张芬问我:“小王,那个伤员是不是还发烧呀?”“嗯,比昨晚烧得更厉害了!”她惊讶一声:“小王,快,把篮子准备好。”没停顿,我们就向北庄去了。
她走得很快,我小跑似的紧跟在后边。她看我跟不上,就叫我把篮子给她挎着,手拉着我走。正走着,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们立即向路边跑开十多步,卧在田畈下。脚步声愈来愈近了,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会儿,只见四个人持着枪,直向小滩村跑去了……我们看过伤员回到小滩子,已经是大半夜了。小滩子像人断了气,静得可怕。我弓着腰跑到许大娘家,屋里却点着灯,大娘还没有睡,先前我们碰着的四个人也在。这四个人当中,一个是干部,三个是民兵。他们一见我就问:“张芬呢?”张芬和他们见了面。这个干部说,今晚又有一部分敌人从顺河集那边过来了,看情况敌人三五天难走,区里决定把我们伤员抬到湖上去。
第二天早晨,天空阴暗,我们的船在苇塘里没动。这苇塘离湖边里把路,哪晓得被路过的鬼子看到了。张芬压低声音说:“快,船散开!”鬼子的机枪张嘴了,子弹不间歇地向我们打来,“咯吱咯吱”直叫,扫断芦苇,击起水花四溅,船身颠簸。张芬的左肩胛负伤了,鲜血直流下来,但她咬紧牙说:“别怕,打不死,有口气,也要坚持住!”鬼子打了一阵,看不到我们了,机枪才歇了嘴。我慌忙为她包好伤口。她那隐红现白的脸蛋儿,突然变得苍白难看。“小王,快拿点儿药给张班长吃呀!”有个伤员向我说。我这才连忙打开药包,一看阿司匹林只剩下十几片了。我拿了两片递给她,又捧了捧湖水给她带药。可是,她刚把药片送在嘴边,看了看伤员,却又把药放下了。这时候,有个伤员叫雷万才,是部队里的排长。他看张芬不吃药便说:“张班长,你怎么不吃呀,要知道党交给你的任务,不是你一个人……”在同志们亲切的劝说下,她才把这两片药咽下肚子。
在湖上待了两天,吃喝困难就不谈了,重要的是敷伤布用完了。不能为伤员换药,伤El怎么能好呢?我急得搓手跺脚,埋怨上级为什么不多发点儿药品给我们。张芬见我发牢骚,便劝说我。接着,她把自己的一床白被里撕了,叫我剪成巴掌大的方块。这被里子是她三年前在涡阳参军时带来的,平时总合不得用。布块剪好后,她要我在夜里上岸去找个人家煮煮,拿回来好给伤员换药。我上岸后,心里像拉紧弦似的,本想在附近庄里找一家,又一想人不熟,干脆到许大娘家去。我顺着田野,一股劲向前跑去,小滩子在夜空下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了。
仔细一看,庄子被烧了半个,一股烟熏味刺鼻。我安慰着自己:“小王,镇定点儿,别怕,没什么了不起的!”许大娘见我回来了,问长问短,问张芬,又问伤员。我听她说话声音嘶哑,猜想她一定有了什么不幸的事,也顾不得细问,就煮起敷药布来。刚煮好敷药布,门外边突然狗叫,许大娘推我:“快跑!”我也没敢说话,挎起篮子就从后边的一道半人高的院墙翻过去,哪还顾得东南西北,撒腿就跑。跑了大约五六里路,也看不到湖,我急得很,加上几天来未吃过饱饭,眼前发黑,直冒金花。“我走到什么地方啦?”我心里想着,又转过身再跑,哪晓得一下子摸到裴圩来了。圩子边鬼子的手电光乱射,我的心里扑通通直跳。我咬一咬牙,腰一弓,依着裴圩向南跑下去。到湖边了,紧张的心才算松了一点。我“嘎!嘎!”学了两声鸭子叫唤。不一会儿,苇革里传出桨声……
一个多月后,淮北军民终于取得了反“扫荡”的胜利。医院首长派人通知我们带领伤员返回部队。
离别时,老乡们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庄。.他们口口声声地嘱咐:“小王,别忘了俺们!”“张大姐,一路小心。到队伍后,常常写信给俺们!”人群中挤出了许大娘,一把抓着我的手:“认不认,叫我一声干娘再放你去。”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干娘!”话还未落音,许大娘一下子抱着我,眼里涌出了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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