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县敌工站工作。九月十一日夜,县委刘书记交给我一份燕庄敌据点的布防地图,限三天内送到驻在枣强县的军分区首长手里,并且嘱咐我要紧紧地依靠各级党组织,依靠人民群众,务必按时把地图送到。我把地图藏好,告别了刘书记,当晚就到了冀县王家瓦窑军分区的联络站站长王步雨同志的家。他热情地向我介绍了敌情和沿途情况。
第二天,没等天明,我就直奔枣强的大路走去。仰望天空,星辰闪烁,远近村落,鸡鸣四起。在朦胧的星光下,我疾走如飞。秋天的凌晨虽然有点寒意,但我感到全身都在冒汗,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枣强,把地图送到军分区首长面前。
天刚麻麻亮,一阵隐隐约约的枪声在平原上空掠过。我停步细听了一下,枣强方向的枪炮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从枪炮声判断,敌人很可能是一支大部队。怎么办呢?继续往枣强方向前进,这太危险了。我当机立断,马上折回西行,准备从垂阳方向绕道去枣强。
没走多久,就出现了一群跑敌情的老乡,他们拖儿带女,挑着大小包裹,拉着牲口。敌人的枪炮声也从几个方向传来。从老乡那里我才知道是驻枣强、冀县、南宫各县的敌人出动了,而且还有不少汽车。不一会儿,敌人的飞机也来了,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大“扫荡”。
我混在跑敌情的老乡的队伍里,穿行在果木林间,同敌人来回周旋。大半天过去了,敌人没有半点撤退的征候。我想,就这么穿来跑去,什么时候是个完呀?不行,得赶快甩开敌人。我瞅准一个机会,从敌人散兵队之间钻出来,越过一条大道,终于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接着,我一气猛跑,绕到了沙里寨村南的沙林里。到了敌占区,我反倒觉得安全了。四顾远近的庄稼地,稀稀落落的有些年岁大的老人正在干活。我知道,这一带表面上是敌占区,实际上各个村子都有我们的党组织。我躲在沙林里,一边观察敌人的动静,一边想着怎样和地方党组织取得联系。
正当我焦急难耐的时候,一个熟识的声音从沙林深处传来:“这不是老王吗?”我扭头一看,真叫人喜出望外。“啊!老樊,你怎么在这儿呀?”来人叫樊希之,是我在清河县住院时的病友。当时,他是重伤员。当医护人员忙不过来时,我们这些轻伤病号就主动给他们喂饭、擦澡、端屎端尿。这样,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后来,他残疾了,便复员回到了老家。我向他说明有重要任务,要到枣强去,请他赶紧想法子把村长找来,越快越好。老樊只说了句“你放心”,便一拐一拐地消失在沙林深处。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老樊带着村长李步谦同志来了。我们见面后,村长首先介绍了敌人“扫荡”的情况。他又说:“你的事,老樊已经对我说了,我都准备好了。”他指指身边的家什,又说:“这锄头和筐,就是为你准备的。收拾完了,你就往南走吧。我们这儿是鬼子‘扫荡’的边缘区,往前穿过封锁沟就安全了。”
我告别了村长和老樊,又继续向垂阳方向奔去。刚走不远,我发现村东南方向的上空尘土大起,人喊马嘶,一队日本鬼子兵从沙里寨出来了。我急忙闪过一边,朝四周环视一下,发现一个老大爷正在西瓜地里锄地。我赶紧向他靠近,把筐放在地头,抡起锄头就在他旁边干了起来。这位老大爷审慎片刻之后,望了望远处,用手向我比画了一个八字,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八路军。我诚实地点了点头。老人胸有成竹地说:“没关系,有我就有你。我叫刘福海,今年六十八岁。如果敌人过来盘问,你就说是我儿子,叫文星,今年二十四岁。”
我们一面锄草,一面注视着远处的敌人。原来,日本鬼子经过一整天的疯狂破坏,正从村子里撤出回范堤据点去。我想,敌人既然已经撤走,村子里就安全了。这时,太阳已经贴近西方的地平线。奔跑了一整天,我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肚子也“咕噜”得更厉害了。刘老大爷看出我要进村子,忙着把他锄的草给我装了大半筐,让我背着作掩护,并说:“孩子,放心吧,鬼子开拔了,你先进村去,大爷还得干一阵子。”
我顺着敌人撤退的路线,再回沙里寨。我撩起衣服,装做擦汗的样子,摸摸缝在大补丁里的地图,琢磨着晚上的行动。我想,如果能再见到村长李步谦就好了,他会给我找帮手穿过封锁沟的。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村口。这时我才发现,村子里像死一样的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坏事了!按以往的经验,被日本鬼子洗劫过的村庄,一旦敌人撤走,全村的男女老幼总是呼儿觅女、寻爹找妈,哭骂声半夜也静不下来。可现在,村里这样沉寂,估计还有敌人。我寻思着,往回走吧,不行。天快黑了,下地的人都背着筐进村,不会再往外走。进村吧,情况不明,弄不好被敌人捉去盘问就麻烦了。时间不容许我再犹豫了。我耸了耸肩上的背筐,一如常态地迈着大步,直朝村口走去。果然,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疲惫不堪地坐在村口的土坎上。我岔开双腿,向日本鬼子说:“良民的,回家的干活。”他一摆手:“开路,开路!”
我进了村,看见到处是日本鬼子,每条街口和高一点的房顶上,都戒备森严地布满了岗哨。走着走着,突然房顶上一个日本鬼子兵把机枪拉得“喀喀”响,凶恶地向我嚎叫:“八格牙鲁!检查检查的。”我强忍着胸中的仇恨,放下背筐,把草全倒出来,抓起一把抖了几下。敌人见我的筐里没什么东西,就放我走了。
我背着草筐,在村里转了大半个圈,心想,我的“家”在哪里?总不能这么满村转悠呀。如果老不回“家”,敌人是会看出破绽的。我看看周围的房舍,除了住了日本鬼子的屋门是敞着的,几乎家家都是紧关大门,静无人声。我思虑着,得赶紧就近找一个人家当我的“家”。
我快步离开大街,直冲一户比较僻静的人家走去。到了大门,我左右看了看没有敌人,就双手一推门,大声喊:“娘,咱家的饭熟了没有?”也真巧,屋内还真有一位老大娘,她正坐在门坎上做针线。这位大娘一头灰白的头发,右肩和两个膝盖上缀着三块特别显眼的补丁。不用问,这是一户穷苦人家。老人家一听我这外县人的口音,又看了看我的神态,就估摸我是八路军。她由惊讶转为镇静,故意放大嗓音说:“饭早熟了,就等你回来。先歇歇,等会儿再吃饭。”
等我进屋把筐靠近大娘放下,她这才压低声音说:“好了,你到了我家就放心吧。你这个家有爹有娘,我也有儿有女。你们打鬼子,还不是为咱老百姓嘛。你放心,有大娘就有你。”老人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你这褂子太不合身了,被汉奸看见就坏事啦,快换件我儿子的吧!”我的地图就缝在上衣的补丁里头,哪能脱下来呢?我只得把上衣掖进裤腰里,外面再罩上大娘给我的那件褂子。我刚穿好,还没系完扣子,一个日本鬼子兵突然闯了进来,在屋里的锅台边来回转。我赶紧顺手拿起一只饭碗,装做要吃饭的样子。那个日本鬼子揭开锅盖,看看煮的米饭,说:“咪西咪西的。”说完就转身到门外招呼另外几个日本兵来吃饭。我担心连累老人,决定离开这里。我拿起一个窝窝头,刚吃了几口,打算从后门出去。这时,又进来一个日本兵,他狂暴地大叫大骂:“八格牙鲁!皇军来了什么的没有,八路来了通通的有,老百姓死了死了的!”这个家伙一面骂,一面比画着,冲着我和老大娘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我明白了,他是要找一张桌子。于是,我比画了一下说:“这个的干活?”他说:“你的顶好,大大的良民,跟我开路开路的。”老大娘一听叫我开路,抢步上前拉着我,一个劲儿地对日本鬼子说:“我去,我去!”日本鬼子把眼一瞪:“你的不行!”一脚把老人踢倒在地。我急忙搀扶起老人,紧紧地摇着她那干瘦的手,安慰她说:“娘,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强压怒火,只好跟他走。
我趁领着敌人找桌子的机会,正好熟悉道路,侦察敌情。穿过几条小巷,我们来到一个馒头坊的门前,正好一个伙计走出门来,他问我怎么回事。当他弄清情况之后,便指着一座高房说:“那边有。”日本兵明白了伙计的意思,一把抓住他说:“你的跟我开路,他的不行。”
日本鬼子把我撇下之后,我随即机敏地走进了馒头坊。我一进门,一个年轻的伙计朝我挤挤眼,又神秘地向西屋呶了呶嘴,暗地里用手比画一个八字,我点了点头。他就大声喊道:“‘朱老三’回来了。”其他伙计们一听,也就心领神会,都主动同我打招呼。就这样,我就成了馒头坊的伙计“朱老三”了。管账的叫我坐柜台管账,我轻声告诉他:“白面、馒头多少钱一斤我还弄不清,怎么管账?”这时,旁边一个老伙计解下围裙,叫我去烧火。
我坐在灶门口,朝西屋一看,果然屋里住满了日本鬼子,他们对我这个“朱老三”连看都没看一眼。日本兵走出走进,我也不答理他们,只是一个劲地拉风箱。其实,这锅馒头早就熟了,我只是担心自己变成闲人,暴露身份,才这么傻烧的。这时,给我围裙的老伙计走过来,低声对我说:“还烧呀!笼屉都要着火了!你去磨面吧。”
磨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伶俐的小青年,他见我走过来,便主动让开。我赶着小毛驴,一会儿扫扫磨盘,一会儿整整麸皮。可是,等到陪上脚打罗罗面时,我又抓瞎了。我一踩上去就“乒乒乓乓”地来回撞响,怎么也打不出个点子来。在这节骨眼上,一个日本鬼子也凑过来无聊地赶毛驴玩,这更使我心里局促不安。我只顾一个劲地踩,连罗上的麸皮都震落到底下的面粉上了。好在日本鬼子也不懂得这名堂。正在我为难的时候,管账的大声喊道:“‘朱老三’,够了,明天再磨吧。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这一喊,我总算摆脱了窘境。我同伙计们一起吃了晚饭,就想趁着黑夜离开这个地方。我要一个小伙计帮我去找村长。不一会儿,他回来说:“村长晌午出去还没回家。”于是,我和伙计们商量了一个办法,一会儿这几个人去小解,一会儿那几个又结伴到村边挑水,借机侦察敌人的哨位,熟悉出村的道路。但是,由于敌人戒备很严,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折腾了半夜也没出了村,心里好生着急。
九月十三日早上,村里的敌人撤走了。我向伙计们道别后,又经过老大娘家。老人一见我,就像久别重逢的母子,她闪着泪花说,“孩子,你可回来了。昨夜我为你念了千万声阿弥陀佛!老天爷有眼,帮助了好人。”她见我困乏的容颜,又担心地问:“你没有受委屈吧?吃了饭没有?”“大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有乡亲们掩护,坏不了事!”我真不知用什么样的言词来答谢这位慈祥而又机智的老妈妈。
出了沙里寨,一连串的问题涌上我的心头:敌情怎么样了?分区首长和部队在哪里呢?县委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已经一天多了,我还在冀县边上转,下一步该怎么办?
中午,秋天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我继续往西走去。因为心情急迫,行进快速,不一会儿就汗湿衣衫了。午后不久,我来到了邢庄,见到了地下党员张步五同志。他告诉我,区分委刘利华同志可能还在西顾头村。等我赶到西顾头村时,老刘已到燕庄敌据点的周围布置工作去了。刘利华的母亲安排我吃了午饭,并对我说,县委刘书记和区委张书记可能在范庄一带。我喜出望外,婉言谢绝了老人家要我傍黑再走的劝告,从西顾头直奔东顾头村,朝范庄方向急速赶去。
从东顾头村到范庄,要横过一条公路,这条公路是燕庄敌据点到李家瓦窑敌据点的必经通道,经常有日军、汉奸来来往往。按往常规律,午饭后日本鬼子、汉奸就龟缩在碉堡里不再出来了。我便大胆地往前走,想尽快穿过公路。真是事不凑巧,当我刚一出东顾头村快接近公路时,左前方突然冒出一群骑车子的汉奸,直朝我这个方向来了。怎么办呢?躲进高粱地吧,肯定会引起汉奸的怀疑;跑吧,这平原大地,一眼望出好几里,怎么跑呀?正当我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的危急关头,被右边棉花地里的一老一少发现了。只听老大娘冲着我喊道:“你傻愣愣地瞅啥?还不赶快把搞好的棉花扛回去?”我急忙“哎”了一声,几步奔到她俩跟前。这时,那队汉奸离我们只有几百米了。老大娘向我招招手,叫我也装着摘棉花。只听老人轻声对她儿媳妇说:“他就是小淼,明白吧?”那媳妇脸一红,羞涩地回答:“明白了,娘!”老人说:“要是敌人盘问,我来说,你们就别说话。”眼看汉奸就要过来了。这时,范庄方向突然出现几辆做买卖的小红车,于是,汉奸们一声吆喝,就向小红车子扑去。
我再三感谢老人家掩护了我,可是老大娘却说:“谢啥,都是为了抗日嘛!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抗日救国,建立根据地,实行减租减息,穷人哪能过一天好日子!”年轻媳妇也插嘴说:“我也是妇救会的会员,帮助八路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还谢什么!”
汉奸走远了,我告别了婆媳俩,穿过公路直往范庄而去。到了范庄,村长范立安同志带着我找到了区委书记张仁卿。据他说,县委书记刘漫谈和敌工站副站长田平,头天夜里到冀县城关附近开展工作去了。在离开范庄前,张仁卿同志向我传达了县委关于对敌斗争的新指示。在艰苦复杂的反“扫荡”斗争中,听到这样明确的指示,我的斗争信心更足,战斗勇气倍增。当天晚上,我就赶到了黄家瓦窑,找到村长黄弼臣、支部书记黄铜禄和党员黄建平等同志。在民兵护送下,我迅速而安全地到了枣强县恩察附近的洼里村,找到了分区敌工科长阎统三同志,把那份燕庄敌军据点的布防地图,准时送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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