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敌人以密集队形,实行分层“清剿”,包围了我分区部队,还出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为避开敌之锋芒,我们分散转移,边打边撤,伺机突围。
我随着部队连续奔跑了三天,在路上吐了好几口血,实在走不动了,就抓住马尾巴跑。当部队抵达沂水大顶子山时,我往山坡上一坐,腿就抬不起来了。敌人已追上山来,同志们催我快跑,我爱人王兆相(当时任二分区司令员)带着警卫员过来了,着急地说:“你怎么不快走?”我说:“走不动了。”警卫员王秀田就上来要背我,我立时甩开小王的手说:“你们的任务是保卫首长,快点走,别管我。”我又向王兆相说:“你指挥部队要紧,快点走吧!”他为难地说:“你怎么办?”我说:“我有办法,你别管我。”他一边说着“对不起你了,对不起你了”,一边和警卫员往山上走。走几步又回头向我说:“宁死也不能当俘虏呀!”为了让他放心,我举起手枪,向他表示:“我是能够保持共产党员气节的!”部队的同志都走过去了,我紧握着枪,准备和敌人拼。
等了一阵子却没有动静,抬头看太阳已快落山。我想不能坐着等死呀,还得走,试了试,腿不大听使唤,但还勉强可以走。我边走边爬,忽然对面小山头有几个日本鬼子来了。我见不远处有口棺材,冲过去想躲进棺材里,可是用了很大气力也掀不开盖子。又见附近有好几具尸体,我过去把尸体移动移动,就躲在尸体堆中。日本鬼子过来了,把上面的尸体踢了几脚,“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屏住气,握着枪,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再无动静了。我站起迅速往石崖上爬。
忽然,从山上下来一个人。我端起手枪,心想,是敌人就打死他,敌人多了我就向自己开枪。可仔细一看,走近来的正是警卫员小王,我高兴得呼喊起来,问战斗和部队情况怎样。小王说:“不要紧,伤亡不大,敌人吃饭去了,我们到处找你,这下总算找到了。”说着,他扶着我一瘸一拐地赶上了部队。领导上根据斗争越来越残酷的现实情况,决定部队的女同志留在地方隐蔽起来。政委王一平同志找我谈话说:“刘静同志,组织上决定给你配两个同志到县区隐蔽,同时领导当地群众一块反‘扫荡’。”
我向政委表示,坚决服从组织决定。王政委交代了要去的县区地址和注意事项后,我们就出发了。这时,天已大黑。我们照直前进,也没有指北针,就按北斗星辨别方向。走着走着,遇到了分区独立团的同志,我们三个人就跟他们团部直属队一起走。走到山边一个大村子,突然敌人的枪响了,激烈的战斗把我们冲散了。我爬上一个土坎,敌人又是一阵子机枪扫射。我滚下来顺着河沟跑,忽然觉得左腿麻木,一会儿疼起来,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我知道自己负伤了,就摘下军帽,垫在伤口处,解开绑腿,把伤口裹了起来。
这时天已快亮了,我已跑不动,想找个地方隐蔽。看看附近有个石崖缝,我就把身子挤了进去,可是崖缝浅小,腿脚还露着。我正要想法,忽然觉得有人在我脚边放石块,回头一看,是个老乡在为我遮盖身体。当时我感激的心情就无法形容了。进了石缝,我发现上面正是一条靠山崖的路,敌人陆陆续续从崖上面过去。天黑后敌人也没远走,还在我隐蔽的周围点起了一团团篝火。我想,老待在这里也不行,便悄悄地爬出崖缝,爬了不很远,忽然发觉日本鬼子已开始搜山了。正好我跟前有一口水井,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井水不到一人深,我在小时候就学会了游水,跳下去虽喝了几口水,很快扒住井壁,就把身体隐蔽起来,把头紧靠井壁。由于负伤流血过多,又饿又冷,泡的时间一长就支持不住了。将要迷糊时,忽然听见井上面有响声,看见一个老头在打水,我就拉住了水桶。老头吓了一跳。我忙说:“老乡不要怕,我是八路军。”他听我的声音是个女的,就说:“村里有敌人,我回去看看,敌人走后,我再来想法救你。”老大爷走了,一顿饭时间还不来,我后悔不该向他说明身份,但又上不去。
正焦急时,老大爷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到井口来了。他们用水桶把我拉了上来。老大爷说那女孩是他的姑娘,敌人现在已经走了,让我去他家。一进屋,大爷的老伴看见我那个样子就哭了,给我换了干衣服,端来热腾腾的绿豆稀饭、香甜的红薯煎饼。我边吃,老大爷边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是不是陕北的红军?”我说:“是的。”老大爷又说:“不是俺不留你住,鬼子天天挨门挨户搜,待在这里太危险了,还是送你上寨子山吧。”我说:“行。”老大爷说:“你这军衣可不能穿了。”说着就把我的棉袄撕开口,掏出些棉花来,拧干了,放在火上烧胡,捂在我伤口上。老大娘说:“女人家到哪里也不方便,干脆女扮男装吧。”我也同意了。她就拿剪子把我的长头发剪掉了,还给我戴了一顶毡帽头,又说:“你啥武器也没有,万一碰上敌人怎么办?”我说:“大娘,就把剪子给我吧,万一有事,也可以用得上。”实际上我带有短枪,只是换衣裳时没有让他们看见。老大娘说:“行,给你带上。”说着就把剪子递给了我。她怕我冷,又给我披卜件夹袄,包了一兜子红薯塞到我怀里。
这短暂的相遇,真使我感到了军民鱼水的深情,使我终生难忘。第二天东方快亮时,我才爬到寨子山顶,山头冷风嗖嗖,空无一人。为不被敌人发觉,我抱着一把枯草,今天住这山头,明天又换那山头。带的红薯很快吃完了。饿得实在受不了时,就在暮色苍茫中爬下山,摸到村边去要饭吃。为了不使人认出来,用老乡倒的锅灰抹黑了脸,拣了块破麻袋片披在身上。为不暴露陕北口音,我就装成哑巴,比画着向老乡要点吃的。后来,天下大雪,脚冻肿得像馒头,我就找些树皮,再用草拧成绳子,把脚包起来。腿上伤口越肿越厉害,有时一站起来,脓血就顺腿往下流。身体太弱了,饥饿伤痛,使我站不稳、走不动……但是,我坚信,敌人的“扫荡”总有一天会被粉碎的,日本鬼子一定会被我们打败的。于是,我忍着疼痛,顶着风雪,一次又一次下山,一面讨饭,一面了解敌人动静,打探战友消息。
有一天下山要饭时,走到一家老乡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不禁大吃一惊,细细一看,原来是分区宣传队女队员小高。我俩在患难中相逢,真是惊喜交加,但残酷的斗争,又使我不能不保持高度的警惕。我知道小高那时还不是党员。攀谈中得知她也是部队分散后,被一家老大娘掩护起来的。我们当即一起上了寨子山。小高是上海人,大学生,我想她能坚持斗争到这一步真不简单了。她很泼辣,白天常爬到树上观察敌人动静。漫漫长夜,冻得我们睡不着,互相搂住脚取暖。白天风小时,她就架住我的臂膀转山头,找山洞。敌人常常搜山,我们就和敌人在一些山头上捉迷藏。敌人走了,我们就下山要饭。在山上待了二十多个日日夜夜,但仍不见自己的队伍来。又过几天,小高说:“咱们不能在这里等死,你现在还走不动,我去找部队,找到了就来接你。”我嘱咐她一路小心,依依不合地分手了。把小高送走,山上又剩我一个人了。为防万一,我除了有时下山要饭,还得不断转移山头。
有一天,我转到一个小山包,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放羊孩子。他看我一拐一拐的,瘦弱不堪,像个伤员,就认定我是八路军,主动向我讲,他是沂水地委的勤务员,还说山下不少村政权的人叛变了,要我千万别下山。我看他态度很诚恳,表示感谢他。这样,每天我就替他放羊,他帮我要饭,不断给我打听山下的情况。一次,他要饭回来,突然问我:“你是不是王司令员的爱人?”我说:“你胡说什么,我还不到二十岁,没有结婚哩,哪来的爱人?”他说:“山下来了一些人,说是要找一个王司令员的爱人,我看你就像。”我说:“你别胡猜了,不过你下去再打听打听,来的人是哪一部分的,领导人叫什么名字?”第二天,他上山来告诉我,来人是沂水县县大队的,还有个王司令员的警卫员,因为找不到司令员的爱人急得直哭,听说他们明天就要走了。我听了以后,非常兴奋,但情绪上又不敢显露出来。我称赞了他几句,就让他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下山。
当他进村时,我躲在村外一个破草房子内,手里握着枪,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情况。不一会儿,那个放羊孩子领着几个人来了。走近一看,那个穿长袍的就是我早认识的李冠智同志,还有警卫员张秀成同志等。见了这些久别的亲人,我扑了过去。大家见我这个人不像人鬼不是鬼的样子,都哭了。我宽慰同志们说:“我这不是活得很好嘛!”李冠智同志看到我腿上的伤势很重,就忙派人找来个椅子,绑上杆子,把我抬回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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