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随着整个抗战形势的变化,清水泊地区的对敌斗争进入了一个相当艰苦的阶段,日寇加紧扫荡,国民党的土顽部队不断进攻,他们互相勾结,妄图摧毁这块平原抗日根据地。我三旅三团和人民群众一起,在这一带坚持斗争,当时我在三团七连担任指导员。那时敌我力量对比悬殊,武器装备优劣程度相差更大。敌人有三八式步枪、轻重机枪、小钢炮、掷弹筒,而且还一个劲儿地增兵设点,分割封锁蚕食我抗日根据地。日寇山东派遣军司令喜多的义子木村被派往侯镇据点任中队长,据说他带来一件最新式的号称“金口机枪”的武器。而我军的武器装备不过是手榴弹当家,步枪多是土造的,子弹多是旧壳翻造的,打上两发就卡壳,非得用通条捅或是柳条子拧才行;也有从敌人手中缴获的三八式、汉阳造,但为数不多,全团只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还是一九四O年护送山东纵队第一支队工作团到鲁南时,马保三司令员、张文通政委送的,这算是最好的武器了,张政委当时还一再嘱咐,要把这挺机枪当抱窝鸡,要抱出小鸡来。就凭着这样的武器,我们在春季反扫荡和保卫麦收中,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
麦收之后,高梁、谷子渐渐长起来了,这是抗日军民日夜盼望的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我们可以利用青纱帐作掩护,可以避敌之长,击敌之短,寻找有利战机,主动地打击敌人。在六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许云轩团长、岳拙元政委带领我们三个连队(四、七、八连),从根据地的中心地区向北河开进。北河村位于我根据地的边沿,向东五公里是日寇的道口村据点,再去东南约十公里是侯镇据点,向东南是国民党张景月的土顽军十五旅的活动地区。我们已有好久没有到这里来了。大家都怀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盼望着明天就有打仗的好机会。
当天深夜,部队到达目的地。四连驻东北河,团部和七八连驻离东北河不到一里的西北河。虽然我们宿营很晚,还未解除行军的疲劳,但第二天拂晓,我们仍然提早起床,这是进驻边沿地区的战备要求。起床不久,就接到团部的命令,要我连到东北河村西准备战斗,连长、指导员到东北河接受任务。
在东北河村东头一家农户的西屋里,团长政委已经早到了那里,各连连长、指导员到齐后,许团长根据侦察员提供的情报,作了情况分析,他说:“鬼子已经从道口出动,是直接对着我们来的,很可能他们夜间已经得到我们进驻北河的消息,认为我们只是小股八路军,想来消灭我们。而附近据点的敌人,昨天没有增兵,即使侯镇、道口据点的鬼子汉奸一起出动,兵力也不会太大;国民党的十五旅一部到了郝家柳坑,但是他们直接联合起来对我们作战,过去还没有这样的先例,看来还不可能。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集中兵力给鬼子一个狠狠的打击,把鬼子打垮了,十五旅也就可能不打自退了!”岳政委表示同意许团长的意见。
于是,许团长便下达了命令:四连正面还击敌人,顶住敌人进攻,不让敌人进村,八连作为预备队,同时警戒郝家柳坑方面的十五旅。七连迂回到敌人侧后,同四连配合,前后夹攻,歼灭敌人。我们回到连队后,由连长张德耀同志向全连传达了团首长布置的战斗任务,然后由我作战斗动员。我动员同志们一定要发扬吃苦耐劳、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精神,坚决执行命令,勇敢歼灭敌人,特别是党团员同志在战斗中要起模范作用,保证胜利完成青纱帐起来后的第一个战斗任务,保持我们模范连的光荣称号。
刚刚经过整军的战士们,一听说有了战斗任务,高涨的战斗情绪,就像干柴见了烈火,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了,个个摩拳擦掌,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往前冲。一切部署妥当,部队马上行动。我带着第三排为第一梯队,连长张德耀和副连长刘秀章带着一、二排随后跟进,从北面向东迂回。出东北河村往东,是周围闻名的泥洼子。满地青翠的高梁,笼罩在雨后一片湿漉漉的晨雾之中,地上坑坑洼洼的水窝,使地里饱含着雨水的黑黏土更加发黏。
我们一前一后地踩到地上,泥水没到脚脖子拔不起来,要拔起来,得费很大的劲。大家越急越走不快,一个个身子左右摇晃着,可是谁也不肯落下来,使出浑身的劲,尽快往前赶。这时七班战士小于快赶两步,拍拍身旁战友的肩膀,踢了踢脚上的泥巴,悄声说:“敌人来了,光凭泥战也能捉他几个活的!”小于的话很有道理:对我们不利的情况,同样对敌人也不利,一句话说得前后几个同志都会心地笑起来。笑声还没有落音,就听到正南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还夹杂着嘎嘎的机枪声,这告诉我们,四连的同志们已经跟敌人打上了。事后听说,日寇五六十人,汉奸三四十人,由中队长木村率领,耀武扬威地从黑庄子向东北河赶来。
原来敌人只得到东北河来了八路的消息,并不知道我们的人数,他们摆出一副到东北河搜索土八路的架势,没有料到,在东北河村东,突然遭到了四连的阻击。远处突然传来了几声战马的嘶鸣,枪声比以前更加激烈,其中还有一种我们从未听到过的比轻机枪声音更加沉重、连续发射时间更长的武器射击声。从声音上判断,敌我双方正在对峙着,各白发扬着自己的火力,战斗打得很激烈。这时我们七连指战员正从高梁地里往东迂回。要是在平时,遇到这样的战机,我们的行动一定非常迅速敏捷,尤其是在青纱帐里行军,更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可是这次地里的泥水把我们拖住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量,同志们身上的汗水和高梁叶子上的露水,把衣服全都湿透了,也分不出汗水和露水。我们的前进速度也渐渐慢下来。南面传来的枪声越来越猛烈,这清楚地告诉我们,四连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们必须尽快地绕到敌人背后去,打它个措手不及。想到这里,我压低了嗓子向大家喊道:“同志们!快!争取时间就是胜利!”“加把劲!”“不要掉队!”同志们互相鼓励着,拼着体力,向前奔跑,大家只有一个信念:快,快!早到一分,就增加一分胜利的把握。
枪声渐渐东移,我们不得不把迂回的圈子拉大一些。随着圈子增大,队伍也渐渐地拉大了距离,不仅同一、二排失去联系,就是我带领的三排也有一些人掉队了。同志们的脚上沾满了黑色的黏泥,每个人的脚都像两个大榔头似的艰难地甩动着。有的同志鞋子被黏土拖住了,等不及穿鞋光脚就走;有的跌倒了,爬起来又走。我知道,敌人现在是且战且退,我们如果行动慢了就不能歼灭敌人,我就鼓动身边的同志们:“快!加把劲,别让敌人跑掉!”我们真是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双翅膀来,马上飞到敌人背后,把敌人打个落花流水。枪声又激烈地响起来,四连大概又把敌人咬住了。
可是不大一会儿,那种比轻机枪沉重的枪声又压倒了我们的轻机枪的嘎嘎声。我们心里都十分焦急。这时在我前后的三排战士只有七八个人了。八班副杨明皇、还有战士小于、小魏他们一步不落地跟在我的左右,七班长刘松林光着脚走在我的前面,刘松林是个小个子,圆圆的脸,看上去挺精干,他两腿泥巴,身上背着那支自己从敌人手中夺来的“湖北条子”钢枪,显得更带劲。眼前这些生龙活虎的战士,多么叫人喜爱啊!我想,就凭我们这几个人,突然出现在敌人背后打它个措手不及,胜利也是有把握的。于是我指挥着同志们向枪声最急的方向急速前进。枪声越来越近,离敌人已经不远了。
我们从高梁丛的缝隙里望去,发现敌人正沿着一条南北交通沟作为阵地,向四连方向猛烈地射击,而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这机会真是太宝贵了!我们几个人都汗流浃背,口干舌燥,说话也非常困难。我极力使自己平静一下,招呼大家稍加停顿,做好冲锋的准备,要求大家忍受疲劳,不怕牺牲,以班横队隐蔽接近敌人,听我的口令甩手榴弹,冲锋消灭敌人。我们又稍作观察,发现原来敌人已经占据了东北河村东、丁家老坟以西的一条南北交通沟,在沟的两头分别安了两挺歪把子机枪,中间的一个像小炮似的东西就是我们听到的那个发出沉重枪声的家伙,它发出怪叫,向四连阵地发疯似的扫射着,一片片高梁被打得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里,断的断,折的折。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对侵略者的仇恨之火在我们的胸中立刻燃烧起来,浑身顿时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们接近到距离敌人二十多米的时候,我向同志们一挥手,八九颗手榴弹一齐向敌人甩出,同志们一齐向前冲去,手榴弹在敌群中开了花,敌人的武器也一下子哑了嗓,鬼子们顿时慌作一团,掉转枪口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乘机冲上去,跳进沟里,和敌人展开了肉搏战,有的和敌人拼刺刀,有的和敌人扭打在一起,拳打脚踢,厮杀不停。有的同志喊着平时学会的瓦解敌军的日语口号:“日本士兵们!”“缴枪不杀!”“优待俘虏!”可是日本鬼子有武士道精神,宁死也不肯交枪,拼命顽抗。有的枪被我们夺过来,没有打死,他就自己想办法找死,死不了就用泥土抹到脸上和身上,躺在地上装死。
混战一阵,敌人开始撤退了,几个鬼子把那件像小炮似的笨重武器抬起来,边打边向后退。眼看已经到手的家伙,我们还能让它飞了?我们决心把它夺下来!雨后的交通沟里净是烂泥和积水,鬼子兵穿着笨重的皮靴子,走起来十分吃力,一个鬼子就用绑腿带拴住那件武器拉着撤退。八班副杨明皇看得真切,甩过去一颗手榴弹,将那个拉着退的鬼子打死,那几个抬武器的鬼子也连人带武器一起摔倒在沟边上。刘松林和几个战士端着枪,朝那几个抬武器的鬼子冲去,又展开了一阵肉搏。就在这当儿,一个鬼子端着刺刀从旁边向刘松林的胸膛刺来,刘松林眼明手快,一个防右刺,把那个鬼子刺死,鬼子的刺刀同时在他右肋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刘松林不顾伤口的疼痛,跳到沟边上,用枪指着另一个鬼子,用日语喊道:“缴枪不杀!”杨明皇马上伸手抢过那件重武器,这个鬼子已经筋疲力尽,乖乖地当了俘虏。其余的鬼子死的死,逃的逃,有两个负伤的也被我们捉住。我们带着俘虏和缴获的武器、驮重机枪的战马及其他战利品,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回到了东北河。
这时从东北方向打来了十几发炮弹,我们立即做好再次投入战斗的准备,但是这次敌人没有来。事后知道是羊口的敌人企图来增援,看到败局已定,就没有敢再上来。上午十点多钟,我们胜利结束了战斗。这次战斗,我军除消灭敌人三十多名外,还夺得三匹战马,活捉了敌重机枪射手松木等三名俘虏,更重要的,是缴获了那挺重机枪。这件武器,当时没有人认识,有的猜是机枪,有的说是炮,直到许团长见后,才说是日本的新式武器九二式重机枪。
缴获了敌人的九二式重机枪,这在渤海、胶东地区还是第一次。胜利的消息一传开,抗日军民受到极大鼓舞。消息传到济南,日寇侵华山东派遣军司令喜多大为恼火,将木村撤职调回济南处理,并派出飞机到寿光抗日根据地撒传单,叫嚷:“还我重机枪,否则烧光、杀光、抢光!”接着就以飞机掩护配合寿光及广饶的日军对清水泊抗日根据地搞了历时七天的报复大扫荡,还贴出了标语:“还我重机枪即停止扫荡!”可以看出,敌人对这挺重机枪是何等重视!可它已经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里,为打击敌人,消灭侵略者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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