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力部队转移后,敌伪开始频繁“扫荡”,我们只好化整为零,编成二十个小组,逐渐向北移动,最后疏散到徐州南边一带的平原地区。我和看护员宏永明、杨成材,调剂员李小青及看护班班长刘长发编为一组,负责照料十二个伤员。伤员中有位团长叫史富材,右臂负伤,是我们特地“聘请”的组长。史团长是位老红军,高个头,壮身材,性格豪爽,再困难也不悲观,再难办的事也能想出招数来。他的口头禅是:“咱还要看看共产主义呢。”
一天,我们转到一个村庄外边的麦地里,几位伤员病情恶化,不能再往前走了。班长把我叫到身边说:“小明子,进村看看能不能找个住的地方。”我接受了任务,悄悄溜进村东头一户老乡家。这家只有姓王的大爷一个人。我讲明身份后,大爷紧紧拉着我的手说:“我是抗属,咱们是一家人。”他忙着给我倒水、拿干粮,然后坐下来介绍情况。原来这里是游击区,这个村叫小王庄。最近,日伪加强了“扫荡”,碉堡修到村西十几里的地方,还抓走了村里绝大部分年轻人,游击队也不能公开活动。根据这些情况,王大爷说:“没负伤的同志们分在各家住倒行,新四军刚走,几户地主老财还不敢作恶,再说咱也能保好密。就是挂彩的同志住进村不安全,炮楼的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最后决定我先回去,大爷再到几家“堡垒户”商量商量。
我带回王大爷给的干粮,将情况向史团长和班长作了汇报。班长还没等听完就急了:“这可咋办?村里不安全,那叫伤员躺在这麦田里?”大伙一时没了主意,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史团长。史团长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说了声“等等”,就一头钻进无边际的麦地里。约摸有一袋烟的工夫,史团长回来乐呵呵地说:“麦地里有坟哪。”有坟?我一时没弄明白。史团长拉着我们往前走了一段,果然,在一片麦子中间,有两座不小的砖砌坟丘。史团长说:“就在这里安营!”天哪!我简直要喊出来了。这鬼地方也能住?阴暗、潮湿再加上霉烂味,活人怎么能受得了。不过,这些话我没说出口。小宏、小杨也愁眉不展地站在一边。史团长看透了我们的心事,说:“这是地主老财家的祖坟,又隐蔽又能遮风挡雨,条件还不错呢,收拾一下,人就可以住进去了嘛。”他见我们仍旧一言不发,便拍着我的肩头打趣说:“傻小子,又是掘墓人又作守灵者,身兼双职你还嫌不够啊。”要在平时,我肯定要被团长逗乐,可今天我怎么也笑不起来。随后,我们用随身带的小铁锹干了起来。傍晚,我们终于在坟丘里扎下了“营”。
为了便于给伤员弄药品和吃的,史团长和班长研究决定,叫我们几个小鬼住到老乡家。我们去的人家都是王大爷给找的“堡垒户”。春荒时节,乡亲们家里本来就没多少粮了,再加上我们每人每天要带走三四个人的吃食,确实很困难。一天,小宏回来说,地主王大头家要雇个短工,用粮做工钱。史团长看看班长说:“老刘,你去怎么样?”一听这话,班长急得脖子老粗:“咋?叫俺给地主打短工?在家给老财当了十多年长工,那罪还没受够?俺是来干革命的,不是来扛长活的!”瞧着班长那气呼呼的样子,史团长摸摸下巴笑了:“讲得很好嘛,‘俺是来干革命的!’现在革命需要你治好伤员的伤,要有药品、有粮食,去打短工,一来便于长期隐蔽,二来能搞到粮食,趁赶集还能弄些药品,你干不干?”班长张巴张巴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当晚我们都没回去,挤在坟丘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给伤员换过药后,我们就要回各自的“家”去了。临行前,班长看着我们,半天才说了一句话:“记住,到啥时候也不会忘了咱是革命战士!”说完钻出坟口。经王大爷做保,班长给地主王大头当了短工。我们进村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附近据点的几十个鬼子和伪军突然包围了村子,挨家挨户进行搜查。这次不同以往,他们竟要每个男人都脱光衣服进行检查,说是要搜查新四军的伤员。当时我一点未惊慌,以为住在村里的五个同志都不是伤员,不会出什么问题。事后听小宏他们一讲,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小宏、小杨和小李都负过伤。小李腿上有一处弹痕,小宏身上有三处,小杨竟有五处,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日本鬼子就要到王二爷家了。王二爷的二兰姑娘急中生智,一把将小杨按倒在床上,又蒙上一条白布单。就在日本鬼子进门的同时,父女俩放声大哭起来。就这样,杨成材“死”里逃生了。
日本鬼子一脚踢开村西头的李大妈家房门时,只见床头地上一堆黄黄绿绿的呕吐物,小宏脸色蜡黄,躺在破棉被下。宏永明后来说,呕吐物是大娘用猪食、鸭屎和野菜搅和的,他的脸被大妈用染布的黄染料轻轻涂抹的。当时,李大妈装得痴呆呆地坐在床前。翻译官上前一追问,得了上吐下泻的“霍乱病”。后边的小日本一听,连腿都没站稳便退了出去。最叫我钦佩的要算调剂员李小青。敌人进村的时候,李小青正和关家三兄弟一起给关奶奶劈柴。当发现敌人已到邻院时,他们已来不及想别的办法了。关家三兄弟要与日本鬼子拼命,李小青拦住了他们。紧急中,他一眼瞥见手中的柴刀,举起柴刀往自己腿上原来的伤疤处砍去。顿时,鲜血涌出来,腿上一片血肉模糊,旧日的弹痕早已看不出来了。晚上,大家陆续回到坟里。听完李小青的叙述,我一把拉住他的手问:“你怎么能狠心下得去手啊?”李小青红着脸,轻声说:“我想的是我的枪伤不能暴露,老柳树下埋的药品不能暴露,伤员们就靠它呢。”说到这里,李小青模仿着史团长的口吻说:“再说革命还没有成功嘛,咱还要看看共产主义呢,哪甘心半道叫鬼子抓去呢?想到这些,就是把腿砍断了,我也下得去手。”
几个月过去了,敌人的据点撤走了,游击队又开始活动了。我们也很想早点回部队去。这天,我穿着王大爷为我改制的蓝布大褂,挎着装满“老刀牌”香烟的篮子,以卖烟为掩护去寻找我们的队伍。我来到一个离铁路很近的村子,迎面被一个小伙子拦住了去路。他问道:“干什么的?”我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番:虎实实的身板,身穿粗布衣裤,腰扎一条很宽的蓝布带。瞧这打扮,我心中一喜:莫不是游击队?我试探着说出联络暗号:“在集上和娘走散了,俺是找娘的。”听我说完,那小伙子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小同志,是休养所的吧?可找到你们啦。”我激动地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在游击队的帮助下,八月底,我们终于跨过津浦路与十旅会合了。
刘震旅长还专门来看望我们。他挨个握着我们的手,只说了句:“同志们终于回来了。”是啊,恰似百川归海,我们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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